九月十一是寒露,也是老秀才卫先生的“三七”。脂城的风俗,“三七”是大奠,子孙后辈亲朋故交都要前往坟地祭拜,习俗里叫作“送茶”。其实,脂城人也晓得,入土的人喝不了茶,送的只是活人的一片心意罢了。既然重要,就要有人张罗。一个女婿半个儿,更何况还有师生情谊,因此冯鞠元自然卖力。头天晚上,冯鞠元图方便,跟奉莲一起住在卫家。自从卫先生去世,冯鞠元等于卖给了卫家,跑前跑后,迎来送往,没少出力。奉莲怀着伢,身子沉,冯鞠元晓得心疼,凡事不让她沾手,天天都要忙到三更才得歇息。毕竟是秀才身子,本来没有做过事,这些日子忙下来,眼看着冯鞠元就瘦了一圈。
一夜无话。第二天五更鸡唱,冯鞠元爬起来,腰酸得直不起来,脚一着地,一阵晕眩,顿时眼前金星乱飞,耳畔铮铮地似弹弦子。难道真让陈依玄说中,得了肾虚症?冯鞠元稳了稳身子,定了定神,陈依玄这个怪才可不是浪得虚名,看来真得弄些“陈氏三泡”喝一喝才好。
天光渐亮,远近的亲朋故交陆续到来。陈依玄做为门生,来得也早,眼见的活,能搭上手的就搭把手,冯鞠元轻松不少。日上三竿,亲朋到齐。按规矩行仪式,一起去坟上祭拜。卫家的坟地也在西门外的香炉岗,卫先生自然埋在那里。一行人浩荡而行,显得很是热闹,老先生若地下有知当倍感安慰。到了坟前,献上茶,又烧了纸,再磕头作揖,过程就算结束了。冯鞠元陪着众人往回走,走过岗坡拐弯处,一抬头望见自家的坟地,想起自己的爹来,不禁黯然,想那两个老亲家若在地府相聚,说不定还会谈起科举废止的事,那情景想必伤感,不想也罢。这时候,陈依玄走到身边来,冯鞠元突然想起自己的症状,跟陈依玄悄悄一说,陈依玄果断地结论,肾虚绝对没错,但是肾阴虚,不是肾阳虚,肾阴虚和肾阳虚不是一回事。冯鞠元不想知道什么阴虚阳虚的区别,只说赶紧给准备些“三泡”,陈依玄当即点头,让他随时去家里取,保证三五天便见效果。
吃过晌午饭,亲朋各自离去,到了后半晌,卫家的事也基本忙完,冯鞠元如释重负。这些天,冯鞠元忙得脚底板不着地,奉莲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便让冯鞠元一个人回家好好歇着。奉莲孝顺,留下陪她娘,暂时不回。冯鞠元得了这话,便回西门了。来到家,见四门紧闭,叫两声鞠平,没有应声。这疯丫头怕是又去礼拜堂了!一想到鞠平,冯鞠元不禁叹气,他爹临终前写过一个“出”字,就是让他把鞠平嫁出去,如今八字没有一撇。想一想,真是无颜面对他那秃头的爹!一个将近二十岁的丫头不思婚嫁,如何是好?冯鞠元晓得鞠平心里惦着陈依玄呢!我的孔圣人啊,这个疯丫头胆子比脚还大,什么事都敢想,也不好好掂量掂量,人家陈依玄娶了仙芝,那是亲上加亲,怎能容得下你鞠平呢?退一万步说,就算陈依玄将来纳妾,仙芝也答应,你又愿意做小,那也得等到陈依玄四十以后。男人过四十才能纳妾,这是脂城的规矩。你掰着指头算一算,还有十多年,到那时你这个疯丫头不就成了老丫头?!
冯鞠元换身衣裳,出门去陈家取“陈氏三泡”。来到陈家,书房里传出一阵咯咯咯的笑声,冯鞠元一听头就大了,只凭那没心没肺的傻笑,不是鞠平还能是哪个?!冯鞠元紧走几步来到书房门前,一推门正看见鞠平,鞠平也看见了他,四目一对,鞠平显得有点慌张。陈依玄马上站起来,说:“瞧瞧,果然是亲兄妹,一个前脚来,一个后脚到。正好,刚刚上市的徽州贡菊,坐下来一起尝尝吧!”冯鞠元没有坐下,眉毛拧着,瞪了鞠平一眼,鞠平眼皮活泛,晓得哥哥生气,马上站起来,说:“寒露过了腌萝卜。昨天买了一篮子,趁着天好,赶紧去洗了切好晾起来。”说着,扭身出门了。
鞠平走后,陈依玄看着冯鞠元笑,等冯鞠元坐下来,才说:“鞠平来说件事。”冯鞠元没接话茬,陈依玄接着说:“礼拜堂要办‘女学’,鞠平想去,晓得你不同意,又不敢跟你开口,就来走我的后门,让我跟你求情呢!”冯鞠元也听说礼拜堂办女学的事,但是没料到鞠平想去,喝了一口菊花茶,还是没说话。陈依玄说:“依我看,这是好事,让鞠平去吧。鞠平本来就识字,又有上进心,多学点总比不学好!”冯鞠元说:“休想!”说着,把茶盏一蹾,残茶溅到对面陈依玄的脸上。陈依玄揩一把脸,还是笑,说:“你呀你,不仅肾阴虚,心更虚!”冯鞠元直直地看着陈依玄,问:“什么意思?”陈依玄站起来,来回踱了几步,说:“鞠元,你为鞠平嫁人着急,这我晓得。但是,鞠平的脾性你也晓得,想到哪做到哪,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啊!与其闹得不快活,还不如走一步看一步!况且,世道在变,不晓得将来会变成什么样来?”冯鞠元说:“再变,也不能变了章法!”陈依玄说:“那不一定!科举是行了一千多年的章法,不是说废就废了吗?废了科举,要兴新学,兴了新学,新东西会不断,一切都会变!”冯鞠元说:“照你这么讲,只能等着变了。”陈依玄说:“《周易》你也晓得一二,洋洋大观,不过说了一个字,变!盘古开天,阴变阳,阳变阴,阴阳互变,变来变去,就变成眼下这个样子了!”冯鞠元说:“那怎么办?”陈依玄说:“与其看不惯,不如接受的好!”冯鞠元沉默半天,突然压低声音,说:“依玄,你说这大清朝会不会变?”陈依玄说:“当然,变是早迟的事!听说最近革命党闹得凶很,年初朝廷为什么要查禁《支那革命运动》《革命军》?怕谋反!”冯鞠元当然晓得这事,不过没有多想,说:“谋反的事多了,结局怕是和当年闹太平军一样!”陈依玄说:“这一回跟历代的谋反都不同。为什么?这一回叫革命!谋反谋反,大不了把原来的反过来,革命可不同,革命是什么?革命就是要命,咔嚓,砍脑瓜子!这是其一。其二最为关键,历代造反的不是乡下人就是绿林人,没有大抱负。革命者可不同,他们大都是读书人,比如孙文,你是晓得的。那帮人都是留过洋的人,见过世面,晓得朝廷的死穴。三是时代也不一样了。闹太平军那时候,朝廷腰杆还有几分硬实,能撑得住,眼下怕是撑不下来了!”冯鞠元来了精神,问:“大清近三百年的江山也不是纸糊的,难道撑不下来?”陈依玄扶着冯鞠元的肩,说:“此一时,彼一时也。打个比方,如今的朝廷跟你一样,害了肾阴虚,放个屁眼前都冒金星,无奈何也!要补没良方,不补只好衰下去,如此一来,结局便可想而知!”冯鞠元张着嘴想了半天,觉得有理,又很审慎,问:“这事你可测过卦?”陈依玄点点头,冯鞠元问:“如何?”陈依玄摇摇头,冯鞠元明白了,咂咂嘴,倒吸一口凉气,不禁想到自己身上来,说:“快把‘三泡’给我吧!”陈依玄拿出一个蓝布包递给冯鞠元,冯鞠元接过来,放在鼻底闻了闻,说:“我这就回家沏上。”陈依玄拦住他,问:“鞠平入学的事,你就答应吧。”冯鞠元挠了挠头,说:“等我想想再说!”
正在这时,小结巴突然噔噔地跑进来,脸色煞白,手指着门外,说:“官官官……”陈依玄迈着方步来到天井朝外一看,四个官差正走进来,为首的是个胖子,脂城人称肥爷。肥爷一见陈依玄和冯鞠元,笑着说:“二位秀才爷正好在一起,省得我多跑腿了。走,一起去趟县衙吧!”陈依玄不慌不忙,问:“什么事?”肥爷说:“去了就晓得了!”冯鞠元说:“不说什么事,凭什么让我们去?”肥爷一亮手中的令牌,说:“走吧,多亏二位是秀才,不然还得让我们兄弟动家伙!”冯鞠元正要上前理论,激动之下眼前金星一片,陈依玄拦住他,说:“去就去吧,大不了见见刘知县!”
陈依玄和冯鞠元被带到县衙已是傍晚时分,知县刘半汤早已等候在公堂。
刘知县系河南人,五十开外,早年及第,却一直候补,后来补缺来到脂城,虽说也有一肚子的不如意,总算赶上最后一席。不过刘知县为官还算清廉,百姓的口碑不差。尤其这位县太爷从不摆官架子,常常一个人跑到巷口小摊上吃馄饨,吃完了必加半碗汤,因此才有“刘半汤”的雅号。说起来,刘半汤跟陈依玄算是熟悉,一是他是褚家的常客,二是因为陈依玄在脂城的大名,三是他曾经服过陈依玄的偏方,且对疗效甚为满意。毕竟是读书人,刘半汤尤其尊重读书人,来到脂城,跟卫老先生一直谈得来,卫先生生前对他赞赏有加。
刘半汤命肥爷等一干差人退下,公堂里顿时静了下来。大清有规矩,秀才见县官可以不跪,但是毕竟是父母官,冯陈二人先给刘半汤行了秀才礼,然后垂手而立,听候发问。刘半汤长了副娃娃脸,下巴光光没有胡子,遇事心烦总爱揪耳朵,一替一只揪,揪了这只揪那只,两只耳朵终日通红,如卤过一般,切切可以下酒了。刘半汤揪了一会耳朵,终于说话了。刘半汤说:“二位秀才,可知道为啥叫恁俩来?”冯陈二人摇头。刘半汤说:“本县就直说吧,恁俩可谋划秀才游行哩?”冯陈二人点头,刘半汤说:“噫嘻!就知道有恁俩。那谁是主事?”陈依玄上前一步,说:“回大人,是我。”刘半汤一拍大腿,说:“噫嘻!就知道是你。你呀你,可给本县惹了事了!”刘半汤说着,开始揪耳朵,边揪边说,等到刘半汤的耳朵揪得不忍看了,冯陈二人方弄明白其中缘由。
八月二十一游行那天,刘半汤并没有去南京办事,而是躲到乡下去了。之前,刘半汤早就捕到秀才们要上街游行的风声,因理解秀才们的心情,不想过问,但也晓得上头对游行肯定不满,因此选择回避,万一追究起来,也好有个借口。本来,那天的游行请愿,尽管弄得热闹,也只是在脂城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刘半汤睁只眼闭只眼,事情就算过去了。可巧的是,当天有几个去南京的洋人路过脂城,正好碰上。按说碰上就碰上,大不了让洋人看个笑话,偏偏那些洋人里有一位是香港一家报馆的主笔,把这事写成文章,发给报馆,报纸把这事给刊了出来,标题是《脂城奇观:秀才游行,妓子助阵》。报纸一刊登,这事就长了腿,风也似的传到朝廷那里。本来,朝廷也没把这当回事,可是更凑巧的是,没过两天,京城火车站出了一档大事,一个姓吴的革命党揣着炸弹,化装后上了火车,把正要出洋考察的几个大臣炸伤了。这真是小巧碰大巧,大巧碰见巧婆婆,巧到一起了。那位姓吴的革命党偏偏也是江淮人士,家离脂城不远,这样一来,事情就有玄机了,有好事的大臣参了一本,认为这两件事之间必有联系,朝廷因此发话要认真查办。金口玉言,经州过府逐级传到脂城县,刘半汤只好马上查办。
刘半汤说到这,两只耳朵已揪得通红,说:“你看看你看看,这事叫我咋办?”陈依玄说:“刘大人,请容学生解释,脂城秀才此番游行,目的只是为了请愿,请朝廷为天下读书人想一想,绝无别的企图,这一点有万言书为证。”刘半汤一甩脑瓜,说:“噫嘻,游啥行,请啥愿,朝廷天天忙得跟啥样,哪有工夫管这事!”冯鞠元上前一步说:“天下读书人不是一两个,是好几茬人,无论如何,朝廷也该给个说法才是!”刘半汤说:“俺的大秀才哟,恁那书白念哩!天下事,比这大的多得很里很,样样都要说法,朝廷日子就不能过哩!”冯鞠元说:“这么说,这事就没有个说法?”刘半汤板起脸来,说:“说法有!说法就是,朝廷叫俺法办恁们!”说着,拿出一份公文朝桌上一拍,二人这才晓得刘半汤不是开玩笑,顿时有些害怕了。刘半汤叹口气说:“恁这群秀才呀,真不让人省心,明明知道俺好不容易做回知县,上来就弄恁大个屎屁股给俺擦!”陈依玄和冯鞠元还要辩解,刘半汤摆摆手,又开始揪耳朵,说:“都是读书人,都不容易,看在卫老先生的面子上,本县放你们一马。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俺放过,不等于朝廷放过。二位赶紧到外头躲一阵儿,等到风头过去再回来,这边的事俺想办法交代,中不中?”冯陈二人傻了半天,连忙说:“中中中!”刘半汤叹口气,说:“赶紧回家收拾收拾,趁早跑,跑越远越好!”陈依玄上前一躬到地,说:“刘大人,给您添麻烦了,晚生一定铭记您的大恩大德,日后定做回报!”刘半汤揪了揪耳朵,说:“说啥大恩大德,也不要日后回报,把你上回给俺使的药再弄几服来就中了。俺那老毛病又犯了!”陈依玄说:“好!回去就做安排,明个让人送到府上!”刘半汤说:“噫嘻!真麻烦,不如现在把方子写给俺,俺让人去抓药,省事!”陈依玄犹豫一下,有点不愿意,毕竟那是自己的秘方。刘半汤看出来了,笑笑说:“噫嘻!你看你,舍不得是不是?看来俺这面子……”这句话有点刺耳,陈依玄一挥手,咬咬牙说:“刘大人对陈某有恩,陈某岂敢吝啬,拿笔来!”刘半汤拿来纸笔,陈依玄提笔饱墨,一挥而就。刘半汤看罢,揪着耳朵说:“中!中!”
天色已晚,二人出了县衙,匆匆往西门外走。途中,陈依玄突然问冯鞠元:“你可晓得刘半汤有什么毛病?”冯鞠元说:“不晓得。”陈依玄说:“国病!”冯鞠元问:“国病是什么病?”陈依玄说:“跟你一样!”冯鞠元叹道:“国虚则民虚!”陈依玄苦笑:“举国肾阴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