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秋天的一个下午，县革命委员会的大门旁，贴出了一张大字报。大字报贴出来以后，就陆陆续续地引来了一些过往的人观看。王淮阳一家住在县总工会的办公室改为的家属区里，离县革命委员会不远，王晓莉和王晓欣每天去上学，都要路过县革命委员会大门口的那条路。
王晓欣这天下午放学后，路过县革命委员会大门口那条路的时候，看见有一小群人正围在大门旁不知道在看什么东西。出于好奇，她也走上前去，挤进人群想看个究竟。忽然，她在大字报上看到了“王淮阳”三个字，她心里非常吃惊，不知道因为什么事，爸爸的名字会出现在大字报上，她凭直觉，觉得这肯定是说爸爸不好。她正想继续往下看，忽然，有一个人拉住了她的手，把她拽出了人群。她吃惊地看着拉她手的人，原来是院子里的丁晓兰阿姨。丁阿姨家是院子里几户人家中，住得离她家最近的邻居，她显然是已经知道了大字报上的内容。
丁阿姨对王晓欣说：“晓欣，放学了还不回家干什么？快回家去。”
王晓欣顺从地改变了方向，回家去了。
王晓欣到家门口的时候，看到爸爸妈妈都在家。爸爸的脸阴沉着，站在屋子当中没说话。妈妈一脸的怒气，脸上的泪痕表明她刚刚哭过，院子里的两个阿姨正在劝妈妈：“小陈，不要这样，还有孩子呢，看孩子，看孩子啊。”
陈梅也不言语，在默默地收拾着床上的铺盖。王晓欣躲在门边，没敢进门。过了一会儿，两个阿姨看她们的劝说没有效果，也就回家烧饭去了。她们出门的时候，看到了躲在门边的王晓欣，其中一个小秦阿姨说：“晓欣放学了？”王晓欣惊恐地点点头，没有说话。陈梅闻声抬起了头，看着王晓欣说：“去，把你房间里的东西搬过来。”
王晓欣放下书包，把隔壁小房间里自己的东西，搬到爸爸妈妈住的大房间的套间里去，陈梅把自己的衣服和日常用品，搬到了王晓莉和王晓欣住的小屋里。搬好以后，王晓莉也到家了，她肯定也看到了大字报上的内容。所以，她回来后，也只是默默地看着这一切，没敢说话。
这一天的晚饭是王淮阳烧的。
王淮阳把饭烧好了以后，叫王晓欣：“晓欣，去叫你妈来吃饭。”
王晓欣去敲门：“妈，饭好了，吃饭了。”里面没有动静。过了一会儿，王晓欣又叫：“妈，吃饭了。”里面还是没有动静。
王晓欣回到厨房，对王淮阳说：“我妈不在。”
王淮阳强压住心头的怒气，对两个孩子说：“吃吧。”
三个人坐下来，很快地就把饭吃完了。吃过饭，王晓欣把碗洗了。
陈梅从此不再过问家里的事。
这一年，王晓莉不到十二岁，王晓欣不到十岁，王晓光不到四岁。
自从陈梅到电影院上班后。王淮阳每天早晨六点钟把王晓欣叫醒，让她起来烧早饭。陈梅以前教过王晓欣怎么烧稀饭：先把地瓜去皮洗干净，切成小块，然后再淘一碗米，一起放到钢精锅里，加半锅水，放到煤球炉上熬，熬到米烂了就好了。因为煤球的质量不好，前一天晚上换的煤球，到第二天早上一定要重新换一块才能烧饭。每天，煤球炉都会出现各种各样的状况：或者只剩下半边火了，或者只剩下几个煤眼的火了，等等不一。王晓欣用她天生的慢性子，耐心地琢磨并试验，什么情况下应该用什么办法解决。她没有把伺候煤球炉作为一项简单的家务劳动，而是把对它的研究作为了自己的兴趣爱好，毫不厌烦。以后，王淮阳烧饭的时候，遇到煤球炉状况不好的时候，都是叫王晓欣来处理的。而王晓欣总是手到擒来，很快就把问题解决了。
刚开始烧饭的时候，王晓欣不敢离开炉子，怕水溢出来把火扑灭了没烧熟饭。时间长了，她知道了等炉子的火上来再把稀饭熬好要好长时间。锅里的米因为有地瓜压在上面，所以不会溢出来。她觉得自己老站在炉子旁边太浪费时间了，所以，她每天早晨把炉子伺候好，把钢精锅放在炉子上后，她就到大街上去跑步。等她跑完步回来，饭刚好也熬好了。这时候，王淮阳也从街上的饭店买了油条或烧饼回来，吃过饭以后，王晓莉和王晓欣两个人去上学，王淮阳把王晓光送到幼儿园，然后去上班。王淮阳每天上午下班后，去菜市场买菜，然后回家烧饭。陈梅很少在家里吃饭，想吃的时候，就到厨房去吃一顿，吃完就走了。王淮阳洗自己和王晓光两个人的衣服，王晓莉和王晓欣的衣服是自己洗自己的。王淮阳每天工作之余，还要操心家里的事，原本温和的脾气，开始变得暴躁起来。当他不随心的时候，就往小孩子身上发脾气，对孩子非打即骂，邻居们经常能听到他骂孩子的声音。他骂小孩子的第一句话就是：“娘那个卖x”。王晓莉听了没什么感觉，王晓欣听了就觉得受不了，她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她不能听这样的脏话。以前都是陈梅管教孩子，她嘴里从来不带脏字，虽然王晓欣也被打哭过，但王晓欣知道确实是自己错了，该打，她能够接受。王淮阳这样对她，她无法接受。
王淮阳下班的时候，王晓莉、王晓欣和王晓光还会像从前一样站在门两旁，高兴地迎上去，渴望着他的一声问候，但是王淮阳却变了，他只把笑脸迎向王晓莉和王晓光，高兴地说：“我女儿呢？我儿子呢？”对同样站在旁边的王晓欣却视而不见，仿佛她不存在一样。王晓欣的心里失落极了，她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让爸爸不高兴。渐渐地，她不再像以前那样站在门口迎接爸爸了，她接受了爸爸对她的无视与冷落。她对爸爸的爱心渐渐地麻木了。
她开始感到了自卑。
一天，吃过晚饭，王晓欣先离开了厨房，到鸡笼旁去看当天鸡下蛋没。过了一会儿，她听到了爸爸骂姐姐的声音。她走到厨房的窗口前朝里看去：姐姐躺在水泥地上，两只手抱在胸前，卷曲着身子，爸爸站在她的身旁，狠狠地连续不断地用穿着大皮鞋的脚踢姐姐，一边踢一边问：“下次你还敢不敢了？”姐姐哭着求饶说：“爸爸，不要打了，下次我不敢了。”
王晓欣吓得缩回了头，没敢再往下看，赶紧走了。过后，她也没敢问姐姐，爸爸因为什么事打她的，姐姐要是知道了王晓欣看她挨打，会骂她的。王晓莉从此学会了察言观色，再加上爸爸是真的喜欢她，以后就很少挨打了。
一天，王淮阳叫王晓欣洗好碗以后扫地，他站在旁边看着，王晓欣认真地一板一眼地扫着，王淮阳觉得她太笨了，做事这样慢，就怒骂道：“娘那个卖 x，笨死了，你不能快一点啊，慢慢吞吞干什么？”
王淮阳不带脏字，王晓欣能接受，王淮阳一带脏字，王晓欣心里就有气，她气得头上冒火，她仍旧低头扫地，头也不抬地说：“我就慢，怎么了？”话音刚落，王淮阳就冲上去用拳头捶她的小细胳膊，一边捶一边骂道：“你还敢顶嘴，我叫你顶，我叫你顶。”王晓欣被他打的扔下手里的扫帚，后退几步，背靠着墙站着，昂首挺胸，不朝他看，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她装作毫不在乎的样子，抖动着大腿，王淮阳气得一脚朝她的腿上踢去，说：“我叫你动，不许你动。”骂完又连续踢了她两脚。王晓欣疼得眼睛里含着泪，忍着不哭出来，用轻蔑的眼神冷冷地注视着他，心里愤愤不平地说：“恃强凌弱，算什么本事。我就让你打，打死我也不求饶。”王淮阳被她轻蔑的眼神激怒，又朝她的大腿踢了几脚，一边踢，嘴里一边狠狠地骂道：“二鬼，真是气死我了。你活着干什么？不如死了算了。”王晓欣默默地忍受着，心里充满了屈辱的感觉，她在心里顽强地反抗着说：“谁让你生气了？活该，气死了好。”
王晓欣不能明白是什么事让这个家变成这样：妈妈对家里人再也没了笑脸，慈母变成了石女，冷得叫人觉得可怕。可是，她有空的时候，还会和邻居们聊天聊得火热，仍旧是从前那样的笑脸；有的时候，一连几天都看不到她的人影，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以前温和的爸爸，竟变成了暴君。
王晓欣每天下午放学到家以后，都是先做作业。王淮阳这时候是烧饭的时间，厨房里有事需要人帮忙的时候，就叫：“晓欣、晓欣，来帮忙啊。”这样，王晓欣做题的思路就被打断了，她还没顾上回答，王淮阳就开始骂了：“人呢？死了呀，怎么到现在还不过来？”王晓欣一听他骂，就赶紧放下作业，跑到厨房去帮忙。以后，王淮阳心情好的时候就叫她的名字，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叫她“二鬼”。看到王晓欣被骂生气不说话的时候，就叫她“二死人。”王晓欣心里充满了怨恨却不敢顶撞他，免得挨一顿拳脚。
邻居有人把王晓欣经常挨打挨骂的事告诉了陈梅。有一天，陈梅在她自己住的小屋里坐着，看到王晓欣从她门口经过的时候，就叫道：“你进来。”王晓欣不知道什么事，就走进去。陈梅用恨铁不成钢的口吻对她说：“你就是个受罪料啊，你就要给他打给他骂呀，你头脑不能灵活点，笨死了。”
王晓欣听了心里很奇怪，她不知道妈妈为什么这样埋怨她，许多时候，自己明明是无辜的。她知道妈妈这是心疼她。她什么话也没说。她想不明白。
很快，要过春节了。陈梅依然很少回家吃饭。
大年三十那天上午，王淮阳买了好几样菜，还买了一瓶甜酒，又叫王晓欣杀了一只公鸡。（以前王淮阳每次杀鸡的时候，都会叫王晓欣在旁边帮忙，叫她看着怎么杀、怎么褪毛、怎么开膛破肚清理干净。陈梅和王晓莉都不敢杀。后来，王淮阳就逼王晓欣杀，王晓欣说：“我不敢。”王淮阳说：“我在你旁边你怕什么。”王晓欣被逼无奈，只好照着王淮阳杀鸡的样子，学会了杀鸡。）
中午，王淮阳把饭菜烧好后，叫道：“晓莉、晓欣，去，到你妈单位里去，叫她回来吃饭。”王晓莉和王晓欣就到陈梅的单位去找她。这个时候，大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人人都回家吃团圆饭去了。
走到半路上，王晓莉和王晓欣正好看到陈梅往回家的方向走，就高兴地走到马路对面，来到陈梅的面前，说：“妈，我爸叫你回家吃饭。”陈梅的脸阴沉着，冷冷地上下扫了一眼自己的过年仍旧穿着旧衣服的女儿们（以前每年过年陈梅都会给每个孩子做一身新衣服），心里在恨王淮阳的吝啬，脸上没有一丝笑意，眼神就像是贵妇人在看叫花子一样，冷冷地说：“你们吃你们的，不要管我。”王晓莉和王晓欣都愣住了，相互看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陈梅却扔下孩子，头也不回地自顾自走了。
王晓莉和王晓欣失望地回到家里，王晓莉对王淮阳说：“爸，我妈叫我们吃我们的，不要管她。”
王淮阳的脸上写满了失望与愤怒，他努力地压住心里的怒火，调整了一下情绪，说：“那就不等她了，坐下吃饭吧。”
从此，逢年过节，家里总是冷冷清清的。因为过年就不能到同学家去玩，所以，王晓欣的心里，没有快乐的感觉，只有冷寂孤单的感觉。听到从邻居家传出来的欢乐的笑声，幼稚的王晓欣心里羡慕地想：“我宁愿生在平民百姓家，能享受天伦之乐，也不要生在这样的干部家庭里。”
从此以后，王晓欣就很不喜欢逢年过节，因为喜庆热闹的节日，反衬出了自己家的冷清。
王晓欣上小学五年级了。
暑假前的一天中午，王淮阳和王晓欣在家睡午觉。王晓莉没有睡午觉，早已到学校去了。王淮阳和王晓欣起床后，王晓欣背起书包就走，王淮阳想锁门的时候，忽然发现钥匙不见了。他马上叫道：“晓欣，你给我回来，帮我找钥匙，找不到钥匙你不许走。”
王晓欣睡觉是用小闹钟闹醒的，她留的时间正好够上学路上用的。王晓欣听见爸爸的喊声，极不情愿地回来，一边帮爸爸找钥匙，心里一边着急，她害怕迟到，她可是从来没有迟到过啊。两个人找来找去，最后，是王晓欣的手，在写字台和墙壁的夹缝间，摸到了爸爸的钥匙。她把钥匙交给爸爸后，就急忙地跑了。她拼命地往学校跑去。当她气喘吁吁地跑进学校的大门口时，上课铃已经打过一会儿了。她跑到班级门口，喊了一声：“报告。”当时正在上语文课，语文老师是一位和蔼的中年女性。老师听到“报告”声后，吃惊地朝门口望去，看到王晓欣站在门口，就关切地问道：“怎么迟到了？”王晓欣一肚子的委屈，听到了这句话，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语文老师一看，就知道肯定在家里受了委屈，就安慰她说：“不要哭了，快进来坐下来吧。”
王晓欣急忙地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过了好一会儿，她的心情才完全地平静下来，之前老师说的是什么，她一句也没有听见。
王晓欣以后经常会在课堂上开小差，想到自己经常被无故地打骂，心中愤恨不平，但是，她又不能跟老师和同学说，她觉得说这样的事太丢人了，她只能一个人默默地承受着，承受着这本不该由她承受的东西。这以后，王晓欣再也没有得过“三好学生”的奖状。
上小学期间放寒暑假的时候，王晓欣会和院子里的小伙伴一起，拎着一个小篮子，到县革委会大院子里的泥土地上，捡碎玻璃片，捡满了一篮子后，就拎到废品收购站去卖，一篮子碎玻璃能卖好几毛钱。王晓欣把这个钱作为自己的零花钱，买点扎头发的橡皮筋、圆珠笔、铅笔、橡皮檫，还有上学路上卖的小零食什么的，她没有地方放，就放在自己的裤子口袋里，随身带着。
有一天早晨，王晓欣起床穿裤子，一摸口袋，发现里面的钱没有了。她回想昨天晚上脱下裤子放在凳子上的时候还在，怎么过了一个晚上钱就没有了呢？她正在想着钱能到哪里去的时候，王淮阳进来了。王晓欣说：“爸，我口袋里的钱没有了，昨天晚上还在的。”王淮阳满脸堆笑地说：“我拿的。我早上起来想去买油条，一摸，身上的钱不够，就摸摸你口袋，钱就给我拿去买油条了。”
王晓欣因为记得妈妈说过的“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许翻”的话，所以她从来不翻家里其他人的东西。没想到爸爸竟会趁她睡觉的时候，把她的钱翻走了，她心里很生气，但是又不敢讲，她怨恨爸爸，平时从来没给过她一分钱零花钱，还把我自己亲手劳动得来的钱翻走，一点也不讲理。
这个时期，王晓欣开始看小说。家里没有书，她就向家里有书的同学借，这些书有：《红岩》、《红日》、《青春之歌》、《战火中的青春》、《青年近卫军》、《牛氓》、《卓娅和舒拉的故事》、《我的大学》、《在人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母亲》等一些中外优秀文学作品。她在小说中发现了另外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没有人嫌弃她、打骂她，她与小说中的人物，同哭泣，共欢笑，看小说可以让她忘掉心里的怨恨，她从小说中得到了精神安慰，她从小说中找到了快乐。自从王晓欣喜欢上了小说以后，因为有书中的人物陪伴她，她就很少感到过孤独，她也因此喜欢了一个人独处。
小学毕业的这个夏天，只要天气好，王晓欣都会在吃过晚饭后，到县城外环河的河边去跑步。跑步的时候，她会释放掉一些心里对父母的怨恨，感觉心情愉快，她边跑边想：人为什么要活在世上？自己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上？在父母都厌弃她的时候，她不敢大声地问他们一句：“你们为什么要生我？”因为自己太弱小了。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亲生父母要这样对待她，他们是这个世界上自己最亲的人啊。她也不敢把自己的遭遇和自己心里的真实想法告诉别人，除了院子里的邻居们知道之外（这也让她感到耻辱，虽然她知道邻居们都同情她）。她不敢对别人说父母对她不好，她觉得让别人知道自己有这样的父母会很丢人，所有的委屈和怨恨都压在她幼小的心里，她在心里呐喊：“我不要这样活，这不是我想要的。”但这只能是在心里的反抗。在现实中，她是没有能力改变这一切的。这让她感到绝望。有的时候，她很想自杀，遂了父亲咒她时的心愿，可是她又实在不敢，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方法结束自己的生命。她一边努力地向前跑着，一边看着洒满余晖静静流淌的河水，心里想：活着多好啊。你要我死，我偏不死，我就活给你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