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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就在汉记不断扩大之时,荣记也是越做越大,据说是趁着一些布店结业,低价收了很多布料。又传闻说他家在潮州是大户,家里也做着戏服生意,珠管、绣线都是应有尽有,来货比其他铺头便宜多了。

沙面关口的纠纷持续了大半年,到第二年春天,一些竞争力弱的铺头已经被淘汰了,荣记、余头记等一些做得好的店家,却趁机进行兼并,铺子越开越大。清明之前,紧挨着荣记,卖“朱义盛[24]”的店铺关门大吉了,荣记豪气地租下了这个铺面,铺面比汉记还大了。

陈斗升眼睁睁看着荣记扩张,有点咽不下那口气。想自己是祖传生意,口碑又好,总不能被一个外来人挤垮了。树仁是个只顾埋头做事的人,翠凤又不在身边,他思来想去,暂时想不出什么办法,只好安慰自己,以不变应万变。以汉记的精工之妙,只要在行业内立得住,大老倌们喜欢,还是有生意做的。

他经历了这几年的起起落落,于生意上反而更有信心,认为盘算经营固然重要,核心之处却在于手艺。所谓天道酬勤,老天爷总会眷顾心地善良、勤劳刻苦的人。

这天一早,陈斗升到店铺,看到做鞋靴的郝师傅低头站在厅堂中,说要辞职。陈斗升一时吓得手忙脚乱。戏服铺成立之初,是不做鞋靴的,需要出整套时便到鞋靴铺订做。可是鞋靴铺配出来的色样款式,毕竟和戏服铺有所差别。为了精益求精,陈斗升在无数次与鞋靴铺争执过后,终于下决心自己请一个鞋靴师傅。

陈斗升对鞋靴的要求很高,知道伶人们于鞋靴上既重舒适,又重美观。请一个好的鞋靴师傅不容易,这郝师傅的手艺是省城里数一数二的。在汉记做了几年,陈斗升对他十分客气。

郝师傅向陈斗升鞠了个躬,解释说最近家乡大灾,咸潮倒灌,乡里人都赶着回去救灾了,自己也要立刻启程回家。

陈斗升听他说得恳切,叹一口气,说:“大灾大难,由不得人做主,你回去救急,总还会回来的嘛。”

郝师傅脸一红,说:“对面荣记的老板跟我是同乡,他说这次我们一道回去,路费他出。我不定什么时候回来。陈老板您就别等了。”

陈斗升一听,顿时明白了七八分,但还是诚意挽留:“你先回去,铺头有鞋靴生意,暂时找外发,我等着你回来。”

郝师傅平时总不作声,难得与事头搭句话。看事头如此挽留,当下也十分感动。主仆俩依依话别,陈斗升又给了十元路费,嘱郝师傅早去早回。

郝师傅这一走,便是三个多月,一点声气都没有。阿中等几个学徒闲时聊起,说家里一同返乡的都回来了,郝师傅恐怕是不会来了。陈斗升虽听到风声,还是坚持:“郝师傅说过他会回来的,我等他。”鞋靴生意不能一直外发,陈斗升亦是等得辛苦。这样又挨了一个多月,直到有一天,学徒阿秦在荣记看到了郝师傅,赶紧回来汇报。

树仁忍不住一捶落在了裁床上,说:“好好的正当生意,为什么总使横手,真是个无赖!”

然而抱怨无用,陈斗升难以咽下这口闷气,却不能像后生仔一样鲁莽,做出令人懊悔的事。他叹叹气,说:“以后靴鞋还是外包吧,等荣记的旺势过了再说。”树仁点点头,却忍不住握住了拳头,心里升腾起一团火,幻想着哪天将赖荣打一顿。

在戏服生意中,靴鞋是极重要的一部分。许多大老倌会去专门的靴鞋铺订货。但不同的出品,总是有质料上的不同。陈斗升为了效益总算,忍痛放弃了靴鞋,心里总是惋惜,经常在戏院看到新装上身时,忍不住摇头,说鞋子配得不好。

树仁对此则更为在意。在长年累月的打磨中,他习惯了对手艺的执着。配靴鞋这件事通常是他去办,他常去吴记靴鞋铺,找吴老板攀交情,希望吴记能提供最好、最配衬汉记的靴鞋。吴老板表面上应着,实际上还是按自己的计划行事——这当然也是常理。树仁去过几次,攀不上交情,说服不了吴老板。又去了几次,吴老板的脸色更不好了,说“宁愿跟荣记做生意”。树仁猜想是荣记挑拨过,但一时不知如何反驳。吴老板对树仁不再有好脸色,树仁碰了灰回来,也十分懊恼。

这天,树仁从街尾收了绣件回来,迎面走来一个烂仔,穿一身松垮的黑衫,手腕上扎着帮会兄弟常扎的红头绳。树仁本来匆匆而过,不予理会,不料对方突然伸手将他拦住,亲热地说:“树仁,你不认识我了吗?”

树仁是认得的,这人是小时候一同在水巷里玩耍的伙伴,花名叫“细龟”。小时候的玩伴,长大了难免疏远。树仁听说细龟游手好闲多年,后来加入了帮会。他们偶尔会在街上撞见,细龟不出声,他绝不会主动招呼。这一次,细龟却是特别热心,对他说:“听说你家铺头最近遇上了麻烦,要不要我帮忙啊?”

街面上的事,这些烂仔比谁都消息灵通。树仁本能地摇头,他知道这些烂仔不好惹,收你几个钱,打一场烂仔架,最后惹出了祸事,还是要买家自己去补,这种事在状元坊已经不是一两回了。他没有停住脚步,摇摇头,继续往前走。

细龟露出神秘的笑容,说:“你不知道吧,荣记请了我们大佬喝茶,让大家帮忙,说你们汉记的手艺不好,用的浆有毒。”

树仁本就满腹怒火,听了这话更是抑制不住,立刻停住脚步,大声说:“我们汉记的出品怎么可能不好,谁敢造谣,谁这么无赖!”

细龟听了嘿嘿地笑,说:“无赖之人,不怕做无赖之事。他明显是要使横手,你说什么,他根本不在乎!”

树仁从来没与烂仔们打过交道,不知道他们最爱揭发不和,自己做和事佬——顿时中了计,一把拉住细龟,说:“你帮我出这口气,说,要多少钱?”

这正顺了细龟的心意,他轻轻将树仁拉到一旁,说:“你别急,我们找个茶楼慢慢谈。”

等到树仁与细龟去惠爱楼喝茶回来,已是傍晚时分。树仁心算着这一趟去得太久,要赶紧回铺头看看。不料一进铺头,却见伙计们都已收工了,陈斗升站在厅堂前,垂手而立,身形似板。树仁已与细龟谈好,过几天找几个人将赖荣打一顿,正高兴着,见父亲这样的脸色,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陈斗升站成个“人”字,堵着去后坊的路,怀里抱着戒尺,样子十分吓人。

“爸,什么事?”树仁不知又发生了什么,担心地问。

陈斗升立刻伸出手,将手里的戒尺狠狠挥下,嘴里大声道:“你是不是去找烂仔了,你是不是去找烂仔了!”

树仁不敢躲避,背上已生生地吃了三下,火辣辣地痛,情急之下不由得狡辩:“什么人乱传,什么烂仔?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陈斗升气得脸色发白,又狠狠地打了一下,这才声如洪钟,狠狠地说:“有人看到你跟细龟进了包厢密谈。你说,好好地请一个烂仔喝茶干什么,进包厢干什么?”

树仁没料到自己只是预谋,便已落入他人眼里,吓得变了脸色。陈斗升气得声音发抖:“街坊街里的,有什么能躲人耳目的。早告诉过你,烂仔不能惹,连面都不要碰,你为什么不听!”说着狠狠一鞭,直接打到树仁的背上。

树仁知道事情坏了,懊悔之余,便随着父亲打多少了,任着皮肉作痛,痛到近乎失去知觉。陈斗升也意识到了,把戒尺丢下,缓和了语气,说:“见到了也好,总算事情不会做下去。你是不是请他去打赖荣?不要想这些屎桥[25],我们是正当生意,不能跟烂仔混为一谈。”

父子俩相对而坐,沉默半天,慢慢才平和下来。树仁想明白了其中的厉害,嚅嚅地说:“阿爸,我知错了,以后会警醒的,再不这样行差踏错[26]了。”

陈斗升长叹一声,说:“别人陷害也好,你自己莽撞也好,这件事总是你自己错了。你行得正,站得正,便什么事都没有。我们不是坏人,就不要做坏事。”

父子俩缓和了下来,便不再针锋相对了。有住在后院的学徒听见响动,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从门里看了看,看到是父子俩,不敢参与进来。陈斗升拍拍他的肩,温和地说:“回家吃饭吧。”

树仁点点头,顺从地跟在父亲后面。

父子俩沿着长街往回走,虽是不远的一段路,却都步履沉重,走得十分缓慢。树仁抬头看看天,只见一轮夕阳正圆,像个咸蛋黄一样,端端挂在云上。从他的角度看,那太阳仿佛挂在屋檐的边角,眷恋着收铺后的状元坊。他突然感受到一种独特的美,如同一件精绣的老凤帔,端庄而美艳,美得无法形容,心中的抑郁顿时消散。他抬起头,似在问父亲,又似在问自己,说:“状元坊就这么大,大家都要打烂仔架,哪里发得了达?”

陈斗升也正望着天边的云彩,却是淡淡一笑,说:“世界那么大,不会在一条街上把生意做死的,我们不跟他抢。”

陈家乡下带来消息,说本族祠堂修整了一年多,总算是竣工了,重开祠堂要大摆三天。“第一日是祭祖,第二、第三日肯定是请戏班。我回去找这些乡班子聊聊,他们不常到省城来,未必想到找我们做生意。”陈斗升一边收拾着包袱,一边向家人交代。树仁点头称是,说这个主意好,就是乡下人的钱难赚。陈斗升何尝不知道,略顿了顿,郑重地嘱咐:“乡下这一趟,肯定不能三五日回来。你要盯紧铺头,不要出事,重要的事等我回来再决定。”

树仁忙点头答应,暗下决心,本分做事,再不行差踏错。陈斗升又叫小源哥私下到陈宅来,给他一封大利是,嘱咐他数簿盯紧一点。小源哥收了这么个大利是,惊喜得什么都点头答应。陈斗升又到铺头上训诫了一回,不敢说出远门,只说回乡下祭祖,不日即回。

树仁帮父亲打点着包裹,想到父亲自己独身一人下乡,为着这门生意奔波劳碌,心里便有些不忍。他是沉默少言的性格,多少情绪一时无法表达。

“你还有事?”陈斗升问。树仁摇摇头,说:“什么事都没有,您放心回去。”

近来他与素兰常常见面,无奈素兰总是害羞,说不了几句话便走。树仁想自己年纪也不小了,店里学徒一般大的,孩子都几岁了。父亲对这件事却像是忘了一样。眼看父亲每日为铺头生意繁忙,他便不敢作声,几次话到喉咙了,也说不出来,最后还是算了。

陈斗升赶到乡下时,已是乡祭的第二日。头祭做完了,接下来一连三天都是唱酬神戏。台上演的是《六国大封相》,燕、赵、韩、魏各国元帅轮番上阵,威风凛凛,各色帅旗挥舞得热闹,演员们虽不是名角名嗓,却是架势十足,翻筋斗、耍枪、耍棍,玩得很是热闹。台下观众亦十分热情,年轻人和孩子拥扒着戏台檐子,一有热闹便鼓掌、叫好。

陈斗升挤在观众圈里,忍不住立刻去找戏班老板。戏班老板正忙得分身乏术,乡下剧团不比省城,人少,连主演都得垫场,演小生的得兼着小兵,都在后台一通忙乱地换装。

陈斗升只好耐心地等。散了戏已经是晚饭时分,观众们都欢笑着去祠堂吃饭了。陈斗升赶紧冲到台上,找到领班。领班正忙着收拾衣箱。陈斗升见说不上话,又一直跟着,直到演员们都卸了妆,到祠堂里吃饭。

那领班见是行家,倒也热情,诚恳地听陈斗升说完,自嘲地笑,说:“我们班子里的戏服,都是让家里女人农闲时做的。省城的戏服价贵,我们买不起。”领班见陈斗升态度恭敬,便诚恳地回答。

陈斗升顾不上吃饭,一心一意向领班推销:“便宜有便宜的好,贵有贵的好。你先记着我们汉记的地址,哪天有需要,去状元坊找我们。到时你看看我们的版,就知道自己做的,跟铺头上做的区别了。”

领班仍是摇头,说:“我们不是大戏班,就是过年过节时凑凑,比不得省城的专业,真的,想都不用想了。”

话说到此,便没法说下去了,陈斗升这一趟毫无收获,十分沮丧。祠堂饭向来热闹丰盛,大块的鸡鸭鱼肉摆满了桌,他却几乎不动筷子。族里的表伯公看到,体谅他远道回来,奔波劳碌,忙招呼他坐上位。

表伯公见陈斗升笑得勉强,主动劝了几杯,陈斗升礼尚往来,奋力干了几杯。酒下了肚,血气便上升,人也有了斗志。陈斗升又自饮几杯,想今日不成,还有明日,明天再去找其他乡班。

第二天请的果然是另一班乡班,陈斗升亦是等到戏散,缠着领班问了。不料结果还是一样。陈斗升心生失望,再也无法掩饰,脸上什么笑容也没有了。

晚上吃饭时,一片人声鼎沸,陈斗升还是闷声喝酒,怏怏不乐。表伯公好意安慰,说:“你们做不做神功生意?祠堂刚修好,许多神功用品还来不及做。本打算让族里的亚婆[27]们做的,不过我想,既然公数上有钱,不如请人做好一点的。”陈斗升正愁这一趟白花了旅费,听了便是眼前一亮,说:“怎么不做,但凡绣品,我们汉记都做得开。”

戏服铺向来兼做神功用品,各种绣像、台帷,既是跟着传统神功做的,又有些别具一格的样式。这神功用品特别有讲究,新开的铺是做不得的,是非多的铺头是做不得的。只有汉记这种看着兴盛的铺头,才有能力接下。神功用品特别讲究图样花纹,不可绣错了菩萨,安错了坐骑。也只有陈斗升这样有经验的艺人,对各种佛像图案十分了解,把得了关的,这才敢大胆接下。

于是立刻跟表伯公细谈了所需数目。陈斗升又暗自琢磨,想原冼记的铺头不大也不小,正愁没个正经招牌,许多人不知道汉记分店是什么意思,不如就让原冼记专做神功生意,这样两边分工明确,定位清晰,自己也不需要每天两边跑了。

晚上回去的时候,脚步已是虚浮。他知道酒已上头,不敢耽搁,硬撑着往回走。田野间是窄窄的一条乡道,四周静寂无声。他借着远处房屋一点微弱的光,只看得到眼前风吹的树影。到底是许多年没走过乡路了,隐约有些怕,倒不是怕鬼,就是怕不小心撞着了“不干净的”,连累了汉记的生意。风吹着树林哗啦啦响,仿佛许多人在窃窃私语。陈斗升突然觉得,自己终日在作坊里劳作,仿佛在走着一条永远也走不完的路。

他想念着家里的亲人,终日苦干的儿子、女儿。想到劳苦的人生一眼看得见头,又仿佛永远蛰伏着意外,心中便隐隐难过。然而转念一想,一家老小的生计都系在这铺头上,便什么倦怠之心都没有了。他重重地给了自己一巴掌,振奋了精神,在籁籁的夜色中穿行。

第二天一早起来,匆匆吃过早点,陈斗升便赶着找表伯公继续谈。表伯公自然知道陈斗升的来意,却是失忆了似的,只说些闲话。陈斗升心急如焚,不见他提起,自己也不好意思提。在表伯公家吃着饭,喝着酒,盘桓了几天,他记挂着广州的生意,终究还是忍不住重新提起。

表伯公略微沉吟,说:“省城的东西自然是最好的,布也好,样也好,只是我们这里要做的,向来是交给亲戚们。价钱其实不算便宜,就当补贴一下族里亲戚吧。”

陈斗升心思澄明,立刻明白这是表伯公提的建议在族里遭到了反对,连忙笑着说:“这个当然,不用所有的都给我做。或者就把门面上的交给我吧,我们汉记的出品,在省城是一流的,放在祠堂里,也是为家族增面子。”

表伯公原本就为自己遭到反对而不痛快,听陈斗升提出了转圜的意见,想了想,笑了,说:“就是,都是一个家族的人。”

陈斗升生怕表伯公再反悔,赶紧写了个简单的合约,让表伯公按印画押。他又到各家拜访,乡下规矩多,香火盛,一些人家里也是装有神台,希望做个绣像、台帷的。陈斗升不嫌少,不怕麻烦,一家家仔细登记了。这么一来,算起来便有不少订单了,足够汉记做半年的了。

这么待了一个多月,总算是摸着了门道。乡长将祠堂里的神功样交给陈斗升,叮嘱说:“乡下人重视彩头,神功物一定要精致。”陈斗升忙点头答应。

戏服铺生意总是跟随戏班生意,如同船随水涨,有时兴盛,有时低落。年初上个新戏,一台的戏服都找人认领,顿时生意兴隆。唱完一台大戏,戏班子闲了休息,戏服铺便冷清了许多。

陈斗升去了乡下,家里人都轻松了不少。正是生意冷淡之时,几个学徒趁机回乡下完亲、生子。树仁是个宽厚脾气,不管谁求都是一口答应,还一例赠送路费。他自己也趁此机会透透气。翠凤嫁了,家里就一个人被陈斗升盯着,每日连大气都不敢出。

这天,树仁借口收绣件,主动来到素兰的三姨家。光线昏暗的平房里,芳姨正坐在窗台下做绣活。素兰在厨房里忙碌着,大灶头上烧着大铁锅,咕噜噜地冒着白烟。

芳姨热情地给树仁倒水,又赶紧将完工的绣件交给他检查。树仁在素兰面前总有些紧张,大略地看了一下,说:“很好。”说完紧张地收到斜挎的布袋里,又立刻掏出计件钱。芳姨是上了年纪的人,一看便猜出了几分,笑着说:“素兰,你送送陈老板。”素兰从厨房里赶出来,一边应着,一边说:“三姨,你的药煲好了,趁热喝。”

两个人沿着天成路慢慢地走,两旁人来车往。都是手艺人的铺头,搬运工人吆喝着,飞快地踩着平板车疾驶而过。树仁也不知说什么,鼓足勇气,说:“不如,我们去冰室喝碗糖水?”

他说出这句话,自己满心欢喜,想总算是鼓足勇气,踏出了第一步。然而,素兰却低下头,不好意思地说:“我还要回去做绣活,冰室就不去了,陈老板,您慢走。”

天成路一带四处是硬木家具铺,四周的铺头劳作的声音,本来就十分嘈杂的,如今在树仁听来,却像是炮弹爆炸一般。他被震晕了,不知怎么反应,素兰已经转身,默默地走开了。

这样去过几次,始终未能约到素兰去冰室喝糖水,树仁大概明白了一些。他心里终是放不下,在店里又偷偷找小源哥请教。小源哥回乡下定了亲,娶了老婆,是有经验的人了。他宽慰树仁,给他出主意,说:“女孩子多少有些害羞,你不要急,慢慢来。”

树仁信以为真,想追女仔总得有点“锲而不舍”的精神,于是又继续去素兰家。不料这回只见她的背影,飞快地一闪,然后便不见了。芳姨在屋里头热情地招呼:“陈老板,你又来了。”

树仁其实已经知道了答案,他仍有些不死心,慢慢地进屋坐了。芳姨客气地给他沏了茶,又说了半天闲话。

芳姨叹了口气,说:“素兰出来打工,迟早是要回去的。她爸妈在家里早给她安排好了婚事,是村里不错的一户人家,房子比你家的还大。”

树仁鼓起勇气,说:“我们汉记在状元坊是数一数二的大铺头,家里的资产……”芳姨听了干笑几声,说:“做生意,手停口停,哪有乡下稳当?再说乡下还有农忙农闲的,哪像你们铺头上,一年到头忙到年三十。”

“芳姨,我们一家人在铺头上劳作,虽然挣得不多,也是平稳安乐。素兰若是愿意,在我们铺头上做活……”这番话本应是由媒人说的,树仁性格腼腆,说着便说不下去了。

芳姨并未被他的话打动,嘴角露出一丝嘲笑,说:“说到底,你们也只是手艺人。”

这话让树仁彻底死了心。

树仁一个人慢慢地走,走完了长长的太平南路。这一带有几家开了多年的冰室,各种冰饮十分可口,糖水亦便宜,是穷人都消费得起的。每到黄昏时分,便有许多辛苦劳作了一天的青年,带了姑娘来这里喝糖水。绿豆汤口感软糯,是解暑解乏的佳品;芝麻汤圆香酥甜润,最适合传情达意。糖水一喝,便有了“拍拖”的意思。树仁每每经过,很是羡慕,总梦想着自己哪一天,也会带着个姑娘来。

他不是娶不到老婆,只是这一个是自己梦想里的,是梦里清晰地闻到了玉兰花香的。他虽然外表木讷,内心却有清楚的喜好和坚持。

陈斗升这一次回乡下,虽是辛苦,却是收获不少。汉记给乡下做了不少神功用品,销路从此打开,又做了些乡戏的生意。此时乡下戏班唱戏有个特色,戏服都是带着灯泡的——乡里的戏台子三面敞开,又是晚上演,光线难免昏暗些——不知是谁发明创造出来的,很快便风靡一时。陈斗升将这发亮的戏服在汉记推广,虽然销路不佳,却博得了创新之名。省城远近的戏班都知道了,有什么“疑难杂症”都找汉记,只要是图纸能画出来的,汉记便能做出来。

于莺莺的《昭君出塞》正好上演,也是找汉记做的。是于莺莺自己挑选的款,改良式女汉装披风、仿宝玉装、仿女猎装,披风款以白色风毛镶边,衬着玉雪可爱、楚楚动人。汉记立刻又打响了招牌,一时风头无两。

这天晚上,陈斗升一个人穿着绸缎长衫,到大三元楼上赴会。这天是选了新任行业会长后第一次聚会。戏服业这几年出了不少事,很多铺头不满胡明晋于行业稳定无益,反而专门做着挑拨离间、不利于铺头间团结的事,这行业会长三年一换,总算是忍到了三年之期。

新上任的行业会长是东记成衣铺的老板刘良进。刘良进是个踏实人,他的铺头规模不大,却是十分有口碑。刘会长亲自站在门口,与每位铺头老板打招呼,亲昵地拉着手,郑重吩咐:“大家做同一门生意,千祈唔好[28]恶性竞争,搞坏个市。”

陈斗升对于刘良进的能力并无信心,既是新官上任,总是要寄予一些希望。不料刘良进见了他,不仅说了那句“大家做同一门生意”,还诚恳地在他耳边说:“你跟你女儿到底关系如何?她的铺头做得不错。这次聚会,许多人说要邀她来的,我怕你难堪,暂时不请。”

陈斗升对于这件事解决无力,平时最怕人提起,听刘会长这么说,只得尴尬地打哈哈,说:“两父女没有隔夜仇的,请我就不要请她了。”

刘良进稍愣了一下,没有听明白这句话的意思,陈斗升更是趁乱走开。每每听到有人赞叹翠凤的能力,他心里也是欣慰的。只是做父亲的到底要尊严,什么时候能主动和好,是个大问题。

这年秋天,新任职的广州市市长大展手脚,带来许多新气象。在他的治理下,新修了长堤的马路,增加了十多条公共汽车线路,电话安装方便多了,陈家就是在此时用上了电话。戏台上锣鼓一敲,音乐一起,便是生死轮回、几番人世。现实生活中,却是日复一日的劳作,于不知不觉中,发生着细微的变化。

黄柳记已在业界树立了名声,它以绣工见长,专擅来料加工,花纹图样总比别处的要新颖别致,绣法以精细见长。翠凤不是“事头婆”而是“事头”,旁人直接称“陈老板”。

陈师母见女儿如此出息,十分欢喜,瞒着陈斗升,不时将图谱偷偷送给她用。翠凤自己一点点地描绘了,又让黄柳设计新花样(他在学校里兼着图画老师),于是花样图纸更加丰富了。

在翠凤雇用的这群绣娘中,侯二姐最懂得她的心思。她在状元坊住了十多年,与陈师母相当熟识。年底结账的时候,她先到陈师母处去说:“你别让树仁送钱到她手上,按照一般散户的规矩,让翠凤自己去结。”陈师母听了,微微一怔,说:“这不是要翠凤难堪么?”侯姐却说:“不要紧的,两父女总有说话的一天吧。”

陈师母吩咐了树仁,让他通知翠凤直接去汉记结账,又找了个陈斗升高兴的时候,告诉他这件事。陈斗升听了不置可否,说:“我们汉记一直收她的货?树仁居然不告诉我!”

到了约定收件这一天,果然是翠凤自己来结账。她一进门便看见陈斗升,不由得全身一颤,脚步立刻慢下来。陈斗升不看她,大声吩咐小源哥把账算上。翠凤低着头,不敢望向父亲。陈斗升沉默地坐在柜台里,拨着大算盘。

“老板,我来交货。”翠凤硬着头皮,一径走到树仁面前。

树仁摇摇头,用惶恐的眼神望了父亲一眼,又叹口气,示意要问父亲。翠凤低着头,不敢与父亲对望。陈斗升板着脸,缓缓走到她面前,说:“汉记欠你多少?”

“十件大料,十件小料……”翠凤未说完,一支竹鞭劈头盖脸地落下。她躲闪不及,立刻吃了一鞭。她忍不住“哦”了一声,环抱胳膊,全身紧缩,慢慢地蹲到地上。众学徒都围上来了,树仁第一个冲到前面,着急地喊:“阿爸!”

“我今日就要打死这个不听话的女儿!”陈斗升一边说着,一边已是接二连三地挥鞭。那竹鞭落下,与衣料接触,啪啪作响,听着都疼。翠凤惨叫一声,赶紧躲闪,却是躲闪不及,连着吃了几鞭,人完全瘫软无力了。

陈斗升瞪大了眼睛,气往上走,说:“长这么大,我从来没打过你。但是你这次……”然后扔下竹鞭,接着说:“跟你妈说个日子,带你的教书匠一起回家吃饭。”

树仁忙将妹妹扶起。他怕翠凤任性,将事情又搞僵,忙用乞求的眼光望着她,希望她忍下这口气。不料,翠凤完全明白父亲的心意,没有顶嘴,只捂着伤处“哟哟”叫疼。

到了中秋节这天,翠凤果然带了黄柳回陈宅。陈师母见了喜出望外,眼泪几乎要哗哗地掉。树仁早有准备,去烧腊铺斩了烧鹅,还买了卤水猪耳、猪舌。翠凤帮着将熟食摆上了桌,又主动到厨房里帮忙。

黄柳第一次与岳父佬见面,望着这个精瘦的老头,始终带着怯。

陈斗升跟黄柳喝了两杯酒,将一块猪头肉夹到他碗里,说:“我成日同他们讲,手艺人有句话,‘鬼叫你穷吖,顶硬上喇[29]’,不是说笑的。我们手艺人,手停口停,最紧要是勤力。”

黄柳听了喏喏点头,说:“是啊,俗语有话,有黄金万贯,不如一技傍身。”

陈斗升微微笑了,说:“你明白就好。”

陈斗升虽是跷着二郎腿,半歪在太师椅上跟黄柳说话,实则也是忐忑。岳婿俩说了会儿话,倒不觉得难沟通。只是他怕自己读书少,不会说话,怕万一说错了让女婿笑话。翠凤给陈斗升倒了茶,他边说着话,边不经意地喝了,这就算完成“斟茶认错[30]”了。他心里已经不生气了,但还是装出一副严父样子,晚饭后待众人散了,才嘱咐陈师母:“找机会说服翠凤回来,两家并作一家。”

转眼便是新年了,这一年陈家可谓添了新气象。翠凤回来自不必说,大家都高兴,新姑爷也跟着回来过年了,家里顿时显得热闹丰盛。

年二十开始,家里人便准备过年了。陈斗升实在高兴,早早地放了学徒们的假。学徒们第一次从年二十三便开始放假,惊喜得无法形容,当下领了过年钱,给陈斗升鞠了三个躬,算是年前谢师,高高兴兴地打着包袱回家去了。

陈斗升领着树仁、翠凤去华光庙拜华光师父。做戏服的跟唱戏的都拜华光师傅。为着明年的生意好,心诚得不得了,买了一大堆金元宝去烧。还有从家里一直带出来的四色果品,在华光师父面前跪下了,诚心祝祷。

年二十四上午去看住在巷尾的简伯。简伯有六十多了,老婆生病走得早,唯一的儿子前几年也意外去世了,剩下他一人艰难过活,以替人挑水、担米,赚点零碎钱。广州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逢年过节要偕老扶幼。陈斗升吩咐了太太,封好一个大利是,准备了米和肉给简伯。还有亲戚中有两家略微贫寒的,也要去看看。

陈师母虽按吩咐准备着,却惶恐地说:“我们又不是什么大户,就是手艺人,自己揾食[31]都艰难,哪里有资格去扶老?”

陈斗升却相当自信地说:“我们现在是大铺头了。人家小铺都去,我们不去,岂不让人笑话?人都说我陈斗升做生意发了,我虽然挣得不多,也是有两间铺头明摆着的。做生意,最重要是赢得人心,遇事有人帮。”

陈师母无法改变他的主意,暗地里向儿女们抱怨:“你阿爸越老越有心气了,也就这几年挣得多些,就想扮有钱人了。”

家里忙着扫屋、洗地、祭祖。陈斗升还想回乡下祭祖,想想路途远,花费又大,便只好作罢。在家里新制了祖先神牌,安放了竹刻对联,在祖先神牌前添了一对铜制麒麟。祭祖前瞥了一眼陈师母准备的祭品,说:“太单薄了,这一点哪够。”叫树仁立刻去买。让他买最大的一套金元宝,最长最粗的紫檀香。陈师母看了直摇头,偷偷跟儿女们说:“你们阿爸,真当自己是有钱人了。”

这一年的年三十,算是一家团聚了。有了翠凤的帮忙,陈师母便要做一锅年三十才做的团圆丸子。糯米粉、黏米粉掺和到一起,搓搅匀了,以水和团,加入瑶柱、冬菇粒、花生、生菜,煮成喷香软糯的一锅。陈师母亲手耐心地做这锅丸子,又指挥着树仁将花生碾碎,把蒜末、姜、葱准备好。翠凤掌大勺,在大锅灶前忙碌着鸡、鸭、鱼、肉四大肉菜,还准备了两个青菜小炒、慈姑煲、虾仁粉丝。

陈家有一道必见的除夕菜,叫“八宝鸭”。先将鸭洗净除腥,用油盐抹遍全身,再将香菇、肉丸、红豆、莲子、板栗塞到鸭肚子里,用针线缝好,把整只放在锅里慢炖,佐以丁香八角、酱油、子姜,直炖到鸭皮烂了,鸭肚里的香菇、莲子冒出阵阵香气。

陈斗升则忙着拜神,将祖先的神牌都擦拭干净,摆放端正,设四色果品,沏茶倒酒。待到一家人忙完了,先给祖宗们烧香,敬茶敬酒,感谢祖先们一年来的保佑。在祖先神台旁边,又另设了一张神台,供的是华光师父的绣像,同样摆着四色果品,有茶有酒。陈斗升领着一家人诚心祭拜,希望来年陈家祖先、华光师父、各路神仙,都保佑着陈家合家平安、兴旺发达。

一家人依程序祭了祖,陈斗升将紫檀大香安放在神炉里,再三祭拜。然后,他郑重地将一串大钥匙放到翠凤手里,说:“这是我们汉记分铺的钥匙,以后那边就由你打理吧。”

话一出口,所有人都惊呆了。翠凤更是不知所措。她一直以为在家里,自己便是个普通劳作,是帮衬着家里做手艺,绝没想到自己能成为“事头”。陈师母比翠凤更惶恐,皱了眉头,说:“翠凤一个女人仔……”陈斗升痛快地打断她,说:“我们陈家没有女人仔,都是手艺人。”

过了年后,翠凤将黄柳记归了汉记,将黄柳记的招牌放在汉记的下面,往来客人便都知道两家并作一家了。汉记不仅得到了一群精工绣娘,更重要的是翠凤回来了,活计也更鲜亮、细致了。

粤剧戏服本来是向京剧戏服学来的,慢慢地有了自己的特色。许多衣服比京装华丽,在构件上却精简了,以适应南方的炎热天气。男大靠、女大靠的服饰,越做越精细,用色大胆,色调华丽繁复——许多年后,人们给了它一个名字,叫作“威五彩”。戏台上一亮相,真是金碧辉煌,流光溢彩,说不出的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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