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凤的亲事闹得轰轰烈烈,树仁的亲事却是很长一段时间无人提起。
陈斗升心里早有打算,要为儿子寻一门好亲事。他从学徒处听说了树仁被卖花女拒绝的事,心中略有不快。然而事情既已过去,便只好装作丝毫不知。他已找了何姑帮忙,想找个做事勤快、家声好的女孩儿。何姑放出许多姑娘的小照,给陈斗升看过了,无奈挑拣得太过,便难成事。陈斗升去过好几回,不是嫌八字不合,就是嫌面相不好,始终没有看得上眼的。
陈斗升起初毫不为意,眼见树仁年纪渐大,多少有些着急。正巧那一日,陈斗升在惠爱楼喝茶,遇上了黎宝笙——黎宝笙自从订做汉记的戏服,便很爱跟陈斗升热络。见陈斗升无心饮茶,一味地只是左右顾盼,便笑着说:“不要成日记挂着生意,偶尔叹叹茶,享乐一下,也算是知道赚知道花。”陈斗升听了赔笑道:“倒不是‘识揾唔识使[32]’,实在是心头记挂的事太多。”他跟黎宝笙同坐一处,点了虾饺、果仁酥和豆饼,喝着铁观音,说起儿子要成亲的事。
没想到黎宝笙听了,很有兴趣,说:“阿仁还没定亲?我替他找一个,十分合适!”
黎宝笙所说的这个姑娘姓徐,单名宁,是读过高中,从广雅中学毕业的。徐宁的父亲徐榕怀是黄埔军校毕业的学员,如今在船务局任职,为人行事颇有军人作风。徐榕怀喜欢去太平戏院听戏,与黎宝笙也有喝两杯酒的交情。近来风闻时局不稳,他担心女儿的生活,也四处托人,希望找一个踏踏实实的青年。
陈斗升听了,对这门亲事甚感兴趣。觉得对方户头大,实力雄厚,又是在政府里任要职,将来必定权钱两旺,带旺自己这个亲家。
他不知徐榕怀这一头,也作如是想。这些年政治局势混乱,他们顶着军人的出身,着实危险。女儿自小娇娇滴滴的,与其动荡流离,不如嫁个踏实的手艺人,吃碗安稳饭。双方既有意,便托黎宝笙做了个中间人,拿了两人的八字去对,不料一拍即合,从八字上看,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又请各自的亲戚到对方家里,看过真人,回来都说十分满意。于是两家大人在黎宝笙的张罗下,在太平馆见了一次面,双方相见融洽,对谈如流,这门亲事就算定下了。
树仁坐在人群当中,略略地看到了徐宁。只见是个端庄秀丽的样子,穿着修裁得当的女学生衣服,白色的细襦对襟绣花褂子,玫瑰红的缎面长裙。他长年在裁布制衣上下工夫,对衣着讲究的人甚有好感,当下也就认同了。
徐榕怀是广东连州人,结亲嫁女也是一套严格的规矩,婚礼的礼数,起媒、交换八字、说亲、下聘,样样程序不能缺。一来一回便张罗了三个多月。成亲的日子是根据二人的生辰八字配的,陈斗升又暗中请人算了算,这一日也很旺汉记。
婚礼之前,陈家上下都在为之做准备。门、窗赶在婚事之前刷新过了,铺头上下全都贴了“喜”字。陈斗升亲自将大鱼缸洗刷了一遍,将断枝残叶收拾了,把金钱龟也擦得干干净净。之后是安床、过大礼。新房里新添了一张红木大床,一套小的八仙桌椅,又去濠畔街打了一套酸枝木的高低柜。趁着家有喜事,百无禁忌,又更换了神台上的绣像和台帷,新请了华光师父的铜像。
一九三四年农历正月,陈树仁在陈家老宅迎娶了他的太太徐宁。正日子这天,陈家全家人都穿戴一新,梳洗整齐,精心摆好了喜堂,准备了各色糖果,等着迎接客人进屋落座。按照算命的说法,新娘要赶在巳时前入门,于是天未亮,徐府的嫁车便出发了。
这轿到处挂红,十分喜庆。新娘子盖着红帔头,穿着一身金灿灿的裙褂。裙褂上金丝攒珠绣着一只穿云的凤凰,展翼飞舞环绕全身。连片的金珠、金线闪着金光,新娘的脖子上还挂着一串足金的金猪。她缓缓下了轿,周围不由得发出一片啧啧之声,这浑身上下都是金灿灿的,两只手上挂着近十只足金镯子,从手腕一直戴到胳膊上。陪嫁姨扶着她,慢慢地上了台阶,仿佛一个金人儿慢慢走入陈家。厅堂里的叔婶们忙恭喜陈斗升夫妇,说:“这么好的意头,你们汉记将更加兴旺啊。”陈斗升挽着太太走上前,准备迎接新人拜堂,笑得合不拢嘴。
大门口底下摆着一盆炭火,烧得旺旺的。新娘在陪嫁姨的搀扶下,提起裙角,慢慢地跨过火盆。敲锣打鼓的立时热闹起来,学徒们迎在两边,都趁着热闹起哄。陈氏夫妇在正堂端坐,由打下手的妇人们备好茶水,准备接受新人跪拜。
树仁红着脸,拿起早已备好的尺头,稍微挑了一下新娘的帔头,以示“足秤”。众人又哄笑起来,大妗姐[33]指点着新人敬茶,口中大唱祝词:“饮过新抱[34]茶,富贵又荣华。”陈斗升和师母笑嘻嘻地接着喝过了。新郎和新娘跪在蒲团上,又捧了茶,大妗姐口中再唱祝词:“新郎新娘再添茶,添子添孙福满家。”陈斗升笑嘻嘻地将大利是放到茶盘上。广东人将儿媳妇称为“新抱”,敬第一杯“新抱茶”是很重要的仪式。
陈斗升这回办喜事,是花了重本的。家里就这么个长子,娶的又是这样好家世的新抱。在家里行完了礼,便一起到惠爱楼宴请亲戚朋友。若在几年前,他还舍不得亦负担不起这样大排场,如今却是不同了。他知道在这日复一日的劳作中,自己终归是要老的,须一步步将铺头生意交到儿女们手中,连同经验、手艺,还有勇气和担当。手艺是一代代传承下去的,品格亦是。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在日升日落的岁月里,总有些有形的无形的,能让子孙后代继承。
树仁这个小伙子,一直是扎在戏服堆里的,此刻才真正走入人群中。他穿着簇新的长褂,戴着大红花,小心翼翼地履行着新人的仪式,学着招呼宾客。他这时候才算真正成长起来,成为一个大人。在广东人的风俗里,一旦成了亲,不管什么年纪,便成了大人,成了有自主权的人,对于树仁来说,他不想做个鲁莽的人,他是跟在父亲后头,学会了为人处世的许多道理之后,这才有了自己的态度。
这一套婚礼仪式完成,陈家真是喜气尽显,富丽非凡。晚上,树仁喝足了酒,颤抖着,掀开了新娘的盖头。只见是个非常美丽的姑娘,长相端庄秀美,举止有礼,一双乌黑的眼睛顾盼有神。
三天后回门,徐宁已然恢复了天真活泼的个性,一大早便拉着树仁要走。陈师母赶紧将他们叫回来,原来回门也要十分讲究。陈家早已备下了,要请人力车夫一起载过去,整只烧猪、长寿面、生果,还有回门甘蔗、大腌鸡、西饼、酒。让学徒们把礼品搬到板车上,一起拉过去了,才算礼数周全。
没过几日,树仁却有了不同的感受。之前听说是大家闺秀,受了多年女子教育,只觉得为人应该是温和讲理的,没想到相处下来,他发现徐宁娇气又任性,动不动便噘着嘴,说话很自以为是,不容人置疑。夫妻俩相处了三日,已经有了几次不同意见。树仁不太开心,他自己一个人总是快步走,不愿意看她瞬息万变的脸色。
徐宁回了家,更是娇纵起来。先是乖巧地扑到母亲怀里,又挽着徐父的手,不停地撒娇,抱怨说完婚太累,又说想家了,不喜欢住在陈家。“宅子不小,却没什么好玩的东西,”她郁闷地嘟着嘴,“只有一堆烂布头。”
徐榕怀赶紧呵斥女儿“不要乱说话”,望了望树仁,脸上笑意十足,嘱咐说:“她在外面自由惯了,乱说乱笑的,你一定要时时提点。”树仁默然,点点头,心里嘀咕徐宁怎么会听话,大家小姐娶进门,以后有得侍候了。
两人结婚后,最初是以礼相待,慢慢地就有了争吵。徐宁三天两头回娘家,回来便抱怨婆家如何寒酸。她有个姐姐嫁的是酒楼老板,十分气派,不仅经济实力雄厚,而且交际广泛,经常带着她姐姐去吃饭、听戏。
而树仁,毕竟是个手艺人。每日在铺头上苦忙,晚上回到家,已是筋疲力尽,还要在灯下描绘新的图样,或者练习新绣法。徐宁对着他几个月,越来越失去了兴趣,脾气也越来越坏。两个人经常说不上几句,便吵起来。树仁劝徐宁去铺头帮忙,徐宁不但不听,反而大怒,说:“什么时候我成了要劳作的穷人了。”树仁怕她到铺头生事端,不敢十分劝,只好随她去了。
夜里小夫妻常有小口角。树仁回家听了母亲的抱怨,忍不住劝妻子,说:“你成天在家,好歹帮帮妈打个下手,做做饭,收拾一下家头细务[35]。”徐宁听了,立刻黑了脸,先是不说话,接着又忍不住吵。树仁知道说不动她,自觉放弃,徐宁还是皱着眉,黑着脸,不时瞪他一眼。树仁不愿意半夜里吵架,只好装聋作哑,自己一个人闷头睡了。徐宁更生气了,把被子全抢了过去,不让他盖被子。树仁忙碌了一天,实在是疲劳至极,却睡不安生。第二天在铺头,忍不住打了几个呵欠,被陈斗升一顿呵斥。
徐宁喜欢听无线电,专门从娘家搬回一台无线电,每日都开得很大声。陈师母对此颇多怨言,说自己精神不好,喜欢安静,那无线电一天开到晚,又如此大声。“难道不能小声些么?”徐宁毫不理会,依然每日开着无线电。陈师母无法,只得外出避她。这一去铺头,让父子俩感到了不自在,像是多了一尊菩萨,抬头低头都会撞到。
这天,徐宁又是一个人听着无线电,听到热闹处,还跳起舞来。陈师母忍了半天,捂着胸口,一口气跑到汉记铺头,说:“哎呀,屋企几时多咗个噉嘅人[36]?”
她这么说,陈斗升便不乐意了,毕竟这儿媳妇是他选定的。再说婆媳不和也是远近常事。他正忙着,便不耐烦地说:“家和万事兴,你身为家婆,一点事就到处乱跑,到处说,成何体统!”
陈师母没想到丈夫竟帮着儿媳妇说话,气得差点要背过去,在罗汉椅上躺了半天,长吁短叹,饭也不做了,一天到晚“眼水湿湿”。陈斗升又是气愤,便转到树仁身上,说:“既是娶了回来,就好好说说道理。夫妻俩有商有量,不通说到通。你这么大的人了,还不会做丈夫?”
树仁正欲辩解,陈斗升却一声大喝:“赶紧送你妈回家!”
晚上,树仁没有回家,喝了几杯酒,有些上头,昏沉沉的,仿佛听到耳边传来轰隆的声响,以为是打仗了,心道不好,想老丈人不知是不是要上前线去。
他东倒西歪的,勉强回到了铺头,前厅一片漆黑,只有小源哥点着盏煤油灯在对数。他管着汉记的数簿三年多了,从来没出过差错,晚上大家都歇工了,他还独自加班对数。
小源哥看他喝醉了,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将他扶到罗汉椅躺下,给他沏了茶,看他不像能一时清醒的样子,又赶紧将数簿收好,一边收拾,一边笑着说:“仁哥,你家少奶奶已经进了门,以后这本数簿,就由她来看吧。”
树仁摇头,说:“她什么都不懂!”
小源哥仍是笑嘻嘻地,说:“哪有人生来就懂的,你教一下就好。”
树仁紧闭着双眼,强忍着一股喝醉酒的醺气,仍是摆摆手,想了一会儿,忍不住气愤地说:“教也没用,她什么都不肯做,就是尊活菩萨,等着人侍候!”
恍惚之间,仿佛闻到一丝悠悠的玉兰花香,他忍不住闭上双眼,皱紧了眉头。
这天周末,徐榕怀遣人来请树仁夫妇回徐家吃饭。徐宁自然是兴高采烈,树仁却是有些不乐意,总觉得岳父佬家规矩大、拘谨,去过几次,感觉岳父岳母根本看不起陈家。树仁整日在戏服铺里,所说话题无非是戏服,徐榕怀对此无甚兴趣,除了第一次回门时礼貌地问过,从此不再过问。岳婿俩常同坐一处,却相对无话。
不料这天,徐榕怀对待树仁特别热情,仍然是坐在太师椅左右,主动给树仁倒茶,咳嗽了几下,郑重地对他说:“你这几日有看报纸吧,日本人快要打到南方来了。”
徐榕怀此时的处境很尴尬,他是读过军校的人,人都说他会打仗,如今前线军人死伤无数,政府里正着力动员,希望大家踊跃到前线去。“我说我年纪大了,身体不好,索性连工作都辞了。”徐榕怀坐在太师椅上喝着茶,脸色凝重。他见徐宁不甚理解,解释道:“我有个同学,在云南做军校指导,带兵去上海支援,已经战死沙场了。”
树仁对岳父向来十分敬畏,只听他说,自己一句也不敢出声,脑子里乱哄哄的,想不出能帮什么忙。徐榕怀长叹一声,说:“可能过段时间,我们便要往乡下走了。徐宁是你们家的新抱,不能跟着我们走,你要好好照顾她。”
他话刚说完,徐宁立刻惊呼,说:“你们要走,我也要跟你们一起走。”
徐榕怀向来说一不二,立刻沉下脸,说:“你是陈家的新抱了,没有跟我们走的道理。”说完便不再说话。徐宁看父亲面容严肃,声音沉缓,知道没有转圜的余地了,立刻呜呜地哭起来。
树仁望着岳父佬,郑重地点头,说:“我当然会照顾好她的。”
“嗯,你们汉记在广州多年,多少也是吃碗手艺饭,徐宁跟着你,总不会饿死的。”徐榕怀为了舒缓气氛,故意说了一句玩笑话。在两个年轻人听来,一点也不好笑。徐宁依然哭哭啼啼,徐太太不停地用手绢抹泪。树仁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徐家的厅堂是全套的红木家具,高柜矮几上错落地摆放着青瓷、珐琅、木雕摆件。昏暗的灯色下,一屋子的金碧辉煌显得十分黯淡,阴影绰绰,仿佛从某个小角落里便能跳出一件不好的事情。
眼看时局有大变动,陈斗升也暗暗留着心。他将存在银行里的存款取出了大半,又不动声色地退了一部分布料订单,作坊里也收拾整齐,以防随时沦陷。对门的荣记却是不停地接生意。战争形势严峻,战败的消息不断传来,许多铺子完全关了门,回了老家。铺子一少,生意便显得多了,荣记一时门庭若市。陈斗升每日坐在正厅里,看着对面的盛景,对树仁说:“临战前接的单,估计是希望流掉。我们汉记虽然也要赚钱,却不能发这种烂仔财。”
陈斗升将这两年的数簿都取出来了,一一清点了,又叫树仁亲自计算,汉记还能支撑多久。时局的变化从物资的短缺和米油价格的变动便可看出,学徒们亦人心惶惶,每天无心做事,只留心着邮差有没有带信来。哪天有同乡带来话,说“家里叫你回去”,便立刻向陈斗升请辞。
徐宁的无线电几乎是从早放到晚。报纸上含糊不明,只说连连在打仗。只是这仗打得久了,必然是没有打赢。无线电里是另一种消息,本地的新闻台里,主持人天南地北地闲聊,所说的消息,比报纸上的要可信得多。
学徒一个个辞了工,汉记便见冷清了。这天连小源哥也来辞了,说战时环境恶劣,一家老小都在乡下,还是要有男人在。陈斗升沉默不语,心想就算男人在家,出了事照样挡不了。——这话是不能明说出来的,只得让小源哥领了薪水,愿他平安到家。
一时之间,作坊里空前的安静。每日劳作的声音变得细碎,热闹的声响一点点寂静。飘散在作坊中的布的味道、糨糊的味道,都没有了。只剩下一个拓图的老邓,因家在附近,还是每日来上工,拓了许多件料堆在裁床上,却是没人来绣了。
陈斗升闲着无事,在作坊里转悠。他有许多年没有亲力做过活了,如今想拿起来,又怕跟学徒们的手艺不相像。眼见裁床空着,他试着裁了一会儿,只觉得周围安安静静的,便是劳作中,也有一种宁静得可怕的恐慌感。
树仁拾起一块布料,说:“这是我外母[37]订做的一件旗装,不知她会不会来拿。”
陈斗升听了,从扣箱里找出几只最好的盘扣,说:“既是你外母的,更要做好,怎么能丢下一半呢。”说着又看到台上的一件快完工的小梅装,叹气说:“这一件是刘明君师傅的,特意为她找了好的布料,缎条也是新品,颜色鲜亮,听说她已经跟着剧团逃难去了,只得回来再说。”
汉记的招牌还是挂着,那衣撑架子也天天摆在门口,挂着一件张牙舞爪的龙袍,然而看上去相当沉默。状元坊里一天天地静寂了,连路过的人都少。半夜里,陈斗升父子俩将图谱和货版分批入箱。过了几日,眼看着左邻右里的铺头都关门了,街上往来逃难的平板车越来越多,又找了几个杂衣箱,把剩余布料和珠管也统统打包入箱。
树仁一边收拾,一边替这些衣衫惋惜,说:“我们走了,布料谁看管?”陈斗升佯装笑容,说:“只能放在仓库里了,总不能带着逃难。”一起收拾了家里的伙房、柴房,将物料色色堆好、码好,外层以禾草做掩饰。他细心地将货物堆放整齐,数了又数,说:“布和缎子用处不大,有人趁乱来偷,给自己做两件褂子,那也没法避免了,也要会做才行。战乱年代,捡到金也要有命享。”
他虽是笑着说的,眼睛却望向别处,看都不看,树仁知道父亲的心是阵阵疼着的。
把衣物藏好了,突然黎宝笙来找。粤剧界正筹备着抗日义演,黎宝笙已打算回乡下避难,只能义演完了再走。他郁闷地解释,自己的家当已经运走了。“暂且借一件灰色大汉装,演完了立刻还你。”陈斗升愣了一下,他开铺头十多年,向来是不外借的,连租赁都少做。时局如此,也只能破例了。黎宝笙见他不作声,放缓了声调,小声哀求说:“真是演完了就还,国家都没了,谁还在乎一件衣服。”陈斗升听他说得有理,为难地点点头。
例子一开,这便坏了,第二天梁焕仁也来了,要借一件座马。陈斗升不敢说“不”,虽然不情愿,也不敢推辞。梁焕仁取了衣服,十分高兴,亦是说“演过了就还你”。陈斗升只好答应。他对于有借有还这件事没有抱太大的希望。果然,唱完了抗日义演的戏,八合会馆便组织演员们往广西梧州避难去了。
时局突然变得恶劣了,听说日军随时来空袭。陈斗升每日在作坊与客户间奔波,时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听到警报便撒开腿跑。从天字码头到珠光街,到处乱哄哄的。只有几间零星铺头勉力支撑,大都拉闸关门了。城里到处筑防御,每天都能看见带着锹镐的军人和学生,踊跃地挖防空洞。陈斗升每天按时开铺收铺,经常在关公像前感叹,说:“大概这一天真的不远了,求关老爷保佑我们一家大小。”晚上吃饭时,气氛尤为凝重。陈斗升的愁思自不必说,树仁夫妻俩也是愁眉苦脸。陈师母见大家都没胃口,只好主动劝说:“近来天燥,煲无花果瘦肉汤,最是润肺的。”
不料话一出口,陈斗升便皱紧了眉,说:“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时势,生意好时才加点菜,如今都要逃难了,钱要存起来傍身!”
陈师母听得满心委屈,眼角里慢慢涌出泪,说:“我也是看你们干活辛苦。”
她自从小儿子意外夭折后,情感总是很脆弱,听了重话便忍不住哭,一哭便是停不下来。陈斗升见她又要犯病了,更是烦躁。这乱纷纷的时势,生了病连医生都找不到了。他不敢再责备,立刻岔开话题,说:“我叫你去找翠凤,说逃难的事,说得怎么样了。”陈师母抽咽着回答:“翠凤知道了,她在收拾,随时准备着走。”陈斗升点头称是,神色稍和缓,说:“都是一家人,不能随便扔下。世事难料,未必见得能一家团圆的。”说得大家都心情凝重。
一些胆小的老板转移到老家避难去了,有些大铺是往香港跑,那边有行会的人接应。陈斗升不断听到同行离开的消息,也有人邀请他一起走。徐宁极力怂恿陈家往西北跑,最好跟她父亲家会合。陈斗升却没有这个心思,粤北方向通往徐榕怀的老家连州,而自己的祖籍是东莞,很应该往东南走。
徐宁暗地里不停地抱怨,对树仁发脾气,说:“说到底,你们家哪有把我们当亲家!”
树仁最反感的就是她说这样的话,想也不用想便能反驳:“难道你们家又把我们当亲家?”
夫妻俩不能说太多,一说多便吵架。树仁任她发脾气,闷不作声,半天才说出一句:“说到底,你总是我的太太了。铺头的事你不管,家里的事你也不管,你就想这么晃晃荡荡,无事生非一辈子。”
话没说完,便被徐宁一个枕头无情地砸中,她像疯了一样歇斯底里:“我就晃晃荡荡怎么了!我就不干活怎么了!我本来就是不干活的千金大小姐,我嫁给你个做苦力的,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树仁呆呆地看着她,想说几句,骂她一顿,迟疑了一会儿,终究是没有说。
这日,树仁收工回来,看到徐宁愁眉苦脸地倚在门口,不知在干什么。正厅里母亲呆呆地坐着,似乎也在垂泪。树仁以为她们婆媳俩又吵架了,不知如何是好。母亲呆呆地,皱着眉说:“家嫂[38]怀孕了,唉,这时势,怎么给她找吃的。”
不料这话徐宁也听到了,站在侧屋里大声地说:“你们放心,我回娘家,我娘家不缺我这口吃的。”说完便回房收拾行李作势要走。树仁忙将她拦住,怕她受伤,不敢十分用力。徐宁哭闹了半天,终是没有回去。树仁虽然心疼她有孕,却说不出疼爱的话。
陈斗升听了这个消息,十分高兴,立刻到神台前上香,说:“家嫂有孕,是我们陈家的大喜事!”
徐宁自己一点也不高兴,每日总嚷着家里不顺心,闹得凶了便说要去连州找家人。这天她与陈师母又闹了口角,一个人疯了似的跑回徐宅,在空荡荡的大院里,仰头呜呜地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