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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粤剧是明末清初,从梆子戏里发展起来的。在地方化的过程中,吸取了岭南区域的地方特色,也吸取了昆、弋、湘、徽、汉之长,逐渐成为地方戏曲中独具一格的大型剧种。广东人称看粤剧为“睇大戏”。一场完整的粤剧能连演四天,人物众多、情节复杂,十分热闹。

受“西洋画”的影响,粤剧票房曾有过不景气,上座率出奇的低,一度几乎维持不下去。在戏班和艺人的共同努力下,从剧本、表演到舞台艺术,都进行了革新,新编排的《客途秋恨》《野花香》《亲王下珠江》等戏叫好又叫座,吸引了一批忠实观众回到剧场。

黎宝笙亲自到汉记量身订衣的消息传开来,汉记的招牌又响亮了许多。每日往来的戏班班主络绎不绝,活计排到年末也做不完。陈斗升心下稍宽,亲自去水族铺挑了一个更大的鱼缸回来。那鱼缸是青瓷做的,八十公分的大盘口径,专门用一个檀木几架,摆在厅堂正中,甚是威风。他小心翼翼地将金钱龟放进去,一个个的,拍着它们的背,说:“好好住着,保佑我们汉记生意兴隆、荣华富贵。”又将新采的莲枝放进去,培了河泥和小石块,又对着爬来爬去的金钱龟揖拜三下。

已是春末初夏的季节,天亮得早,空气里微荡着溽热的气息。陈斗升很振奋,他起得更早了。每天早晨“吱呀”一声推开大门,独自站在青麻石路上,回头看见一个端端正正的太阳,烧着了半边的云彩,朝着状元坊铺天盖地地袭着霞光。

这状元坊是福地、宝地。能出状元的地方,可不是一处宝地么。青灰色的牌坊下,麻石小路曲延向前,两边整齐的铺头排开,各家招牌安静地映衬在霞光下。

这天一大早,又有庆团圆的领班过来,一口气定了三件元领、三件小宫装,另还有侍卫扣、小梅装数十件。领班谭老板对陈斗升甚为信任,说:“你只管做,只要是你汉记的出品,我便用着放心。”说着将几块银圆放到八仙桌上。陈斗升忙不迭地作揖致谢,又盛情地请谭老板坐,喝茶、吃点心。

送走了谭老板,永遇春的领班霍老板来了。霍老板向来小气,是行内公认的难侍候的顾主。霍老板没有带订金,却让陈斗升将所有图样版册都搬出来。他坐在太师椅上,跷起二郎腿,一页页翻着,边看边摇头。陈斗升在一旁赔笑,说:“怎么,没有合心水的?”霍老板索性将图册重重地合上,说:“没有心水的,无非是裁剪好一些,绣工细一些。”

陈斗升心道:仅这两样就很难得了。为着这裁剪细一些,绣工细一些,针脚细一些,不知费了多少心力,熬坏了多少人的眼睛。表面上不能显露,只管殷勤地倒了茶,谄笑着问:“霍老板,到底要怎么样的?”

霍老板眯着眼睛,干笑三声,仿佛早就等着陈斗升这句话。他二郎腿换了个边儿,从兜里掏出一张纸,说:“我记性不好,让他们给我写到纸上了。”说完将纸抖了抖,立刻大声念出来。

“两件海青,”他咳了两声,手指点在笔迹上,“一件浅色,一件墨色,浅的要水波纹,深的要海螺纹,袖口一律用斜纹,箭牌一个两幅,一个三幅,补子……”边说边仔细辨认,大概那纸是别人写的,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霍老板的订单比谭老板的要复杂百倍。陈斗升趁他不注意,倒吸一口冷气,又斜眼掠过在一旁劳作的学徒们,怕他们乘机偷懒。

笑意盈盈地将谭老板送出门,陈斗升这才开始发愁。生意自然是要接的,可是接下来怎么办。一是不给订金,二是不签合同,三是做好了不合心意汉记得修改到底——做这样的生意简直随时要破产。他环顾四周,长长地叹了口气,要是女儿在就好了,她总有些机灵的主意。

陈斗升叫小源哥将账本拿来,两个人对着算盘划拉了半天。要按霍老板的要求,那必定得进一批丝绸,这是要现买现卖的。眼看算盘子只上不下,陈斗升急得变了脸色,小源哥忙好声安慰:“事头唔好急[6],总会揾到办法嘅[7]。”

学徒们在赶着做黎宝笙的男大靠。男大靠的工时漫长,一百多块的拼接块料,每一块都有绣纹。通常是由版佬描好图样,裁缝师傅裁剪了,再送出去给外包绣娘。这段时间持续很长,绣娘们须照着图样一针针地绣,五光十色的龙鳞,金丝银线交叉着,小小的一片便要费好大工夫,还得熟手绣娘才做得了。头盔更是复杂,需要剪样、做坯、包边、装配,陈斗升知道翠凤不在,那做头盔的徒弟一人是做不来的,索性外包给了陈记头盔铺。

状元坊一带,除了戏服铺成群连片,前后街巷里的花佬、绣娘也是遍布。绣娘们大都心灵手巧,虽不识字,更不懂绘画,照着铺头给的图样,埋头苦绣,最后总能完成一幅针脚细腻、颜色生动的作品。汉记铺头里除了翠凤,便没有绣娘,大部分绣件活都是外发的。陈斗升虽是贪多接活,于手艺上却毫不含糊,固定外发的几个绣娘,都是精心考察过的,绣艺最是精细。

这天晌午,天热得要命,大家吃了午饭,都四散午休去了。陈斗升留在正厅,就着太师椅打盹。午间燥热,不管如何是要眠一眠的。他在太师椅上摇了半天,渐渐迷糊,突然被人强烈地摇醒。来人是个大力气的,一双手卡着他的肩膀,指甲尖利,几乎要掐到肉里。陈斗升正要入梦,吃着剧烈的痛,立刻醒过来,眼前一片迷糊。

“我的《赵子龙催归》要提前上了,你看海报了没?我的大靠呢?快拿出来看!”说话的是黎宝笙,他仿佛小孩子找糖吃,找不着便要把屋子拆了似的,手心里渗出许多汗,把陈斗升的肩膀抓出一片溽湿。

陈斗升顿时清醒,利落地从太师椅上滑下,说:“说好了下月一号交货。”

黎宝笙不高兴了,说:“只有十天时间,竟完全看不到样子。”说着重重地在八仙桌上一捶,震得茶壶茶杯全都跳起来。他穿了一件类似猎装的长衫,衣纹是一片斑斓的虎纹,动起手来简直如猛虎下山。

陈斗升不仅从混沌中苏醒,而且清醒得连心跳也加快了。他忙宽慰,说:“绣件全发散给绣工了,这两天便去收回,已经说好了的。”

“万一收不回呢!”黎宝笙说着不禁皱起了眉,一口热气直喷到陈斗升脸上。

“收不回我便把这汉记的招牌摘下来,送给你。”

黎宝笙一双虎眼直直地盯着陈斗升,声若雷鸣:“你讲的,别开玩笑,误了期交不了货,我还真找人把牌匾摘下来,从此你不用在状元坊开铺了。”

说完他睁大眼睛朝陈斗升一瞪,铜铃般的眼睛里射出精亮的光。

虽是在学徒面前失了尊严,陈斗升也无法顾及了。卑躬屈膝地送走了黎宝笙,他定了定心神,赶紧吩咐:“阿仁,你明天一定要把绣件收回来。”说着忍不住耸了耸肩膊,牙缝里“吱呀”了一声。黎宝笙不愧是当红武生,内家功夫十分了得,随便捏捏便能把骨头都捏碎了。

好在绣娘们向来准时,树仁出去半日,在绣娘当中转了一圈,便将订制的绣品都收回来了。然而其中有一块,是由翠凤负责的。树仁望着父亲,喏喏半天,说:“要不我去问问阿凤?”陈斗升本就在气头上,更是气得跳脚,举起戒尺在树仁身上顺手一挥,说:“问什么问,她已经死了!”

绣件收回来后,便是缝合、熨烫等,亦是要特别小心。陈斗升看着绣娘们精心绣作的龙鳞,心里便有了底,接下来的工序便有信心了。他时刻挥舞着戒尺,督促着学徒们日夜赶工,哪怕是拼掉半条命,也得把这件男大靠赶出来。

铺头里的学徒便是这样年年月月地调教出来的。他每日在铺头里念叨:“做事要认真,不要东张西望,不要得过且过。要手艺好,好手艺,过得了别人,过得了自己。”

黎宝笙的《赵子龙催归》提早了一周上演,陈斗升亦提早了一周交货。黎宝笙对他真是感激不已,当下便将款项结了,还送给他一个大利是。舞台上的赵子龙,头戴战盔、背插战旗,衣衫锦绣,步步生风。在汉记订做的那件男大靠,衣服的暗纹与绣色相得益彰,从领到肩,从前幅到后带,无一针不扎实,无一处不精致。

这出戏在海珠大戏院连演了十天,场场爆满,叫好声不断。陈斗升去看了最后一场,黎宝笙穿一身淡青通心花的海青出来谢幕,亦是顾盼神俊,英俊潇洒。这一身也是汉记的出品,色彩重叠的五色下摆,杂金丝的水波纹,在台下也看得一清二楚。

消息一传开,帮衬汉记的戏班便更多了。陈斗升趁着势头好,扩大了门面,用九尺大木做了“汉记”的招牌,铁划银钩,端正典雅,高高地挂在房檐下。

陈斗升喝着小酒,愉快地看着眼前新来的几个小工。

又谈好了一桩外包生意,连着车缝一起,汉记只负责监工,不需要亲自动手了。陈斗升将剧班给的样图,连同衣料、珠管一起带给余记的余师奶——他倒不是做慈善,而是老余头去世后,余记便迅速衰落了,如今只剩下余师奶在日夜赶工。这样的局面,迟早是撑不住的。他心里有个打算,先让余记做外包,慢慢控制他们的账目,不知不觉就并过来了——现在也能买过来,只是显得不道义,不要让同行说他欺负了孤儿寡母。

翠凤不在,陈师母只得亲自下厨。饭菜也简单了许多,是一份外买的盐水鸭,还有一盘水煮西洋菜。陈斗升不满,说:“最近赚钱不少,劳作又辛苦,就不能吃些好的?”陈师母却是恍恍惚惚的,说:“盐水鸭好吃,翠凤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话这么一说,陈斗升再也忍不住,扔了筷子,气呼呼地走到前厅,蹲在石做的屏风底下,一个人抽着烟。狠狠地吸了几口,又忍不住埋怨,说:“一天到晚辛苦不停,回家还没有一口安乐茶饭。”陈师母默默地走到他身后,不敢作声,使劲地抹眼泪。

树仁更不敢作声,飞快地扒了几口饭,等到父亲不骂了,才轻声劝慰母亲。他又鼓起勇气,劝父亲息怒,说:“阿爸,辛苦一天早饿了,生气虽容易饱,却饱不长久。”——他这么说的时候,陈斗升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树仁知道父亲一半是生气,一半是伤心,说到底是想念妹妹了。翠凤出了门,便私自与黄柳成了亲,哪里还拉得回来。树仁不敢多说,怕父亲知道了更要生气,饭不吃了,茶不喝了,大概茶盏都要摔坏一套。

状元坊的尽头抵着大新街,那里有各式酸枝家具铺、皮革铺,人来人往,生意不断。大新街这个地方,从前是十三行连接漕运的出口,各种器物、果蔬、手工艺的进出口贸易十分繁忙,慢慢地就形成了一种氛围,中式里带着西式,传统里带着洋气。特别擅长精细的南派手艺,喜欢翻旧出新,不时弄出些新花样。黄柳家在和宁里,门口有一棵很大的桂花树。正是开花时节,到处飘荡着浓郁的桂花香气,偶尔有桂花从肩头掉落。

黄柳父母早死,只给他留下了一间木板平房。他是教书先生,收入稳定,薪水不高。

屋子看着不甚破败,却也不甚宽敞。翠凤穿着家常的蓝拷布粗衣,正在做午饭。一个小铁皮炉子吭吭哧哧地生着火,锅里的粥冒着白气。翠凤操起一双竹筷子搅拌了几下,说:“哥,你就在这里吃午饭吧。”树仁注意到她头发上别着的一对珠花不见了。

“没有当呢,戴得太多,做家务不方便。”翠凤一眼便瞧出了哥哥在想什么。

翠凤全然不觉得这样的日子辛苦。在铺头里也是忙前忙后的,一天到晚歇不了工——只是不是自己话事[8],凡事有父亲和哥哥商量,有问题总是他们顶着。如今黄柳只管按钟点教书,家里的事一应交给了她。她每日辛苦地忙碌着,脸上的笑容调皮而疲惫。树仁来了半日,静静地站着,不知该说什么,最后鼓起勇气,试探着问:“要不,你回汉记帮忙?”

翠凤假装没听见,兴致十足地说:“哥,你也来吃一碗。”一边麻利地摆着碗筷。一煲粥,一盘蒜炒小白菜,两块豆腐乳,无声无息地摆上了桌。树仁望了一眼,叹了口气,想阿妹这样嫁出去,终究是受苦了。

“这几日清肠胃,煲点粥。”翠凤依然是一副淡定的微笑。

“阿凤,你听我的,回家向阿爸认个错,怎么都好说。”树仁不忍心妹妹受这般苦,也知道父亲不过是虚张声势,赌气而已。翠凤却是毫不领情,说:

“哥,你不用为我担心。我已经想好了,自己接单做手艺,我样样都懂,没道理做不起来。”

树仁知道妹妹有这个心性,劝也是白劝。他知道自己人笨嘴拙,说不过她,只得摇摇头,从兜里掏出几张小票,仔细数了数。他虽然是所谓的“老板仔”,每天带着挎包频繁地兜钱,自己口袋里的钱却不多。

翠凤硬是不接,将头拧过一边,倔强地说:“我有手有脚,就不信离了阿爸会饿死。”

树仁知道阿妹外表温柔,实则心性极高。然而一个弱女子在外边闯荡,又能做出什么。他劝说:“无谓再斗气,汉记这阵子生意很好,阿爸打算将余记并过来。铺头里越来越忙了,大家都惦记着你。”

翠凤摇摇头,拿起桌上的一只花绷,说:“我打算自食其力,开我自己的铺头。”

没过几日,黄柳记就在和宁里开起来了。这黄柳记虽是开在自家屋里,或者说不能成一个档铺,生意竟然出奇的好。黄柳作为教书先生,本就与一些唱曲的有来往,翠凤自不必说,跟坊内的绣娘个个都熟。看着绣娘们聚在一起说闲话,她过去凑着聊几句,便把绣活交下了。绣娘们知道她是跟家里闹翻了,自己出来闯的,连订金也不需要她交了,还从汉记的活计里省下些珠管给她用。陈斗升辗转得知这个消息,气得好几夜都睡不着觉。

更令他生气的,是行内有不怀好意的人,在状元坊里四处放风,说:“你看汉记的陈斗升,成天拍着胸脯说自己‘有本心[9]’,连自家女儿都反他,可见其实是个奸商。”陈斗升每日苦心经营,辛苦劳作,却因这件事被人抓着了把柄,一进状元坊便低下头,背着手匆匆地走。他人前忍气吞声,回家便对陈师母吼:“你看你教的好女儿!”说着又摔了茶盏。

陈师母被他骂过几回,老毛病犯了,连饭也做不了了,成日恍恍惚惚地在陈宅附近游荡。陈斗升心中懊悔,又不懂如何哄好太太,只得成天拉着树仁说教,说:“你长大了,要生性[10],家里以后全靠你了。唉,我们这个家……我都懒得理了。”

待到气消了,他实在忍不住,又去看黄柳记的样子。远远地看着黄柳记人来人往,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有几分恼怒,恨女儿不听话,任意妄为;但又有几分欣慰,想自己女儿虽然是个女孩子家,却颇有几分家传风范,做生意理路清楚,会打算盘会记账,自己能养活自己了。

戏剧这个行业,向来是规矩林立、极其严谨的。无奈自美国“西洋画”传入省城后,许多人都改去看电影了。看戏的人急剧减少,为了拉拢客人,剧团便想出许多花招,增加了花花绿绿的布景、旋转灯,在不同的剧情里加了吊威亚、放烟雾,将杂技杂耍与剧情相结合。有时演到一半,跳到台下与观众互动,有时突然耍个刀棍,只听“啪”的一声巨响,整个舞台的灯光瞬间全暗,吓得前排观众连茶杯都摔了。

这股风气潮流引得粤剧界的老行尊们口诛笔伐,在报纸上不断刊登评论文章。可是骂归骂,要吸引得观众夜夜买票进剧场,还是要变出许多花样。

这一日,是一部《八仙过海》上演,其中有一幕,是众仙官、仙子乘着祥云驾临人间。这幕剧中,向来是以喷烟烘托氛围的,不料这一日,负责舞台的师傅想“搞搞新意思”,拿了一把大风扇增加风力,结果风烟俱旺,一个翻筋斗的小天兵翻错了方向,径直撞到“蓝采和”身上。“蓝采和”打了个踉跄,又被自己身上的飘带绊倒,摔了个四脚朝天。

台上台下一片骚乱,虽然没酿成事故,却也是一桩意外。扮蓝采和的刘明君第二天便到了汉记门口,气冲冲地坐在厅堂中央,叫陈斗升给个交代。

陈斗升的生意做得好,在于能应客人要求而进行改动。他坚持有生意便接的原则,改得了的立刻改,改不了的想办法改。不像有些班子,硬说是老规矩,不能改;也有的是自己手艺有限,改不来。然而穿戏服的跌倒了,不肯丢自己的面子,硬要赖汉记的飘带做得多、做得长,这便麻烦了。

“君姑娘,对不住了,这是个意外,谁也不想的。”陈斗升只有低声下气,亲自斟了茶道歉。

“哼,都是你们,害我在舞台上大大地丢脸!”刘明君是近年来小有名气的青衣,这么一跌,她在台上狼狈不堪,名誉损失十分惨重。

“意外,意外,我也深感抱歉。”陈斗升把头低得几乎垂到胸前了。

刘明君长出一口气,将道歉的茶盏一饮而尽。她毕竟是年轻,望着四周摊挂着的锦绣衣衫,突然赌气般地说:“以后我到汉记订衣,统统要八折。不管谁下订,只要我来,都要优先!”

“没问题,没问题。”陈斗升忙不迭地答应,将小姑娘客气地送出了门。

出了这种事,汉记的声誉也很受影响。每日不时有客人经过,便朝着铺门指指点点。陈斗升做生意多年,深知风口浪尖上,说多错多,唯一的办法是装聋作哑,忍过了风声再说。在茶楼上遇到,总有同行问起,只得含糊其词,说些自嘲的话岔开。更不敢说是戏台上的责任,怕不怀好意者乘机搬嘴,传到戏行里,又得罪了一班大老倌。

这样谨慎地避着风头,过了一个多月,事情总算慢慢淡化了。陈斗升跑到大佛寺烧了几炷高香,回来后心情大好,脸色舒展,手上戴着个菩提子手串,不时捏捏转转,说:“寺里的大师说了,我的八字不错,有十几年富贵命,生意会越做越大,小小挫折不算什么。”

大佛寺的香火向来旺盛,绵延了几百年,广州城内官府富豪、各色生意人等、苦役杂差都要去祭拜的。可是大和尚说的话似乎不灵。这天一大早,陈斗升打开门,只见对门紧闭了半月的“和事记”也打开了门,叮叮咚咚地在装修了。

“也是戏服铺?”陈斗升担心地望着铺门,包边的木门赫然刻着精细的梅花团纹。

又一日,汉记门口鞭炮声声,有舞狮队来助兴。那舞狮队登了高,踩了青,也就罢了,还一门心思地往汉记门前窜。笑面佛看上去一脸憨笑,内中的人却不知道是怎样神色,一把大葵扇直往前扑,仿佛在说:你这铺头开得太久了,该“收档”了。广东人做生意最讲究意头,陈斗升在铺门站了半天,脸色铁青,那笑面佛不但没有收敛,反而指点着两头醒狮,张着血盆大口猛扑。

内中有个愣头青阿齐,气得拿了扁担出来,说:“这畜生再敢过来,我一扁担敲下去!”醒狮正舞得高兴,肯定是听不见的,大头佛摇头晃脑,扑扇着大葵扇,指引着狮子上蹿下跳。

午饭时分一阵喧哗,原来是请了几个著名的大老倌来了,汉记的人全都挤在门口看热闹。这新开的荣记果然出手不凡,请来了几个大老倌,都是赫赫有名的。一行人进了荣记,只是略坐了坐,喝了茶,由荣记老板赖荣亲自送出门来,却是十分有排场,吸引了无数人围观。赖荣是个瘦削身材,眼睛略眯,嘴唇奇薄,一看便知是个会做生意,极能算计的。树仁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阵势,心里的忧愁直化成脸上的皱眉。从汉记这边望去,依稀能看到荣记铺头里放了一座两米长的潮绣屏风,是一幅金丝镶边、鲜艳欲绽的富贵牡丹,着实华丽。

“新开坑三日香[11],看他们能得意多久!”学徒们平日埋头劳作,很少聚在一起说闲话,这天却是一起站在铺头门口,望着对门恶狠狠地说。荣记开了几天,一直门庭若市,气势上显然胜了一筹。好在汉记毕竟是老字号,手艺又靠得住,来订货的老主顾依然不减。

过了十多日,陈斗升遇到麻烦了。居住在麻行街的几个绣娘,说赶完了这批活不做了。

这几个绣娘,都是长年跟着汉记的,活计好,做工细,人也讲究原则。汉记与她们合作开了,给每个人开了小数簿,按每月件数长期计算。

陈斗升吓了一跳,想自己没有拖账,没有得罪人,无缘无故,到底出了什么事。他立刻去麻行街,低声下气地问了。绣娘们见是他亲自上门,也不隐瞒,老老实实地说:新开的荣记除了计件活,每月固定给她们五块钱。一位姓侯的老绣娘,一边说着抱歉,一边将汉记的数簿交回给他。这侯婶做绣活十多年了,是整个状元坊里手艺数一数二的,平时做汉记的活儿,从来无甚计较。然而每个月给五块毕竟诱惑大,陈斗升虽是长年和气,待她们尊敬有加,工件费及时放发,却给不了这样的大数。

与绣娘们结算后,陈斗升一声不吭,一个人默默地回了家。陈师母从未见过他这时候回家,吓了一跳,忙问出了什么事。陈斗升不回答,一个人进了房间,蒙头大睡,醒来时已近黄昏。金黄色的夕阳光透过窗纸,在床前洒了一地的明亮。陈斗升伸了个懒腰,对在一旁担心守着的陈师母说:“自小到大,我阿爷便跟我讲,无论什么不开心的事,好好睡一觉,醒来都忘了!”

做生意总有高有低,这戏服行当的,也注定了有高有低,有竞争有淘汰。陈斗升自己一个人盘算了半天,觉得当下拼不过荣记,只好认命。好在状元坊里绣娘多,走了一批还有一批,只是手艺上有高有低。陈斗升不让自己往悲观里想,他默念了几个名字,想明天一早就去拉拢她们。荣记这样做生意,无非是想迅速拖垮汉记;汉记只要能撑个一年半载,垮的就是荣记。

“广州城里谁都可以做戏服生意,荣记要做,也逼不死我们。”树仁听说了这个消息,一改往日的稳重沉闷,噔噔噔攀着梯子,爬到屋檐下,就着招牌擦了半天。几个学徒见“未来事头”如此郑重,知道遇上了劲敌,都鼓掌欢呼,摩拳擦掌,齐声表示要与汉记共生死。

汉记虽然振作了士气,生意却是日渐冷落。荣记那边不知从何时起,多了几个站在门口揽客的后生。每见有客人在汉记门口落脚,便争先恐后地请人进荣记。许多客人拗不过,只好进了荣记。也有些领班主不怕事,看也不看,直接进汉记的,被这群后生一阵哂笑。

“明天他们再这样,看我不拿扁担打断他们的腿!”阿齐咬牙切齿恨恨地说。其他学徒也都争相呼应,毕竟是关系着饭碗的事,谁也咽不下这口气。第二天,仿佛是嗅到什么风声似的,那几个揽客的不见了,站在荣记门口的是两个黑衣人,体格高大健壮,手上拎着一根水火棍,一看便是本地的“烂仔”。这两个烂仔在荣记周边巡逻良久,手上的水火棍不时敲打在地上,简直是在暗示:谁敢对荣记有意见,我们直接就收拾了!树仁见势不对,让学徒们都回后院作坊去,别站在门口惹是非。陈斗升远远地仔细看了半天,皱了眉头,说:“怕不是拜了契爷吧,嚣张成这样?”

状元坊一带,虽是离警察局近,但因为出埠生意多,向来是养活了不少陀地的。再加上往前走就是旧三栏,龙蛇混杂。做生意要拉帮结派,总是要找些流氓地痞照应。沿路各行各业里多少要交“地头税”,逢年过节还得送些蔬果招呼“叔父”。有的生意人索性拜帮会老大为“契爷”,那就把关系坐实了。

汉记每个月都按时向陀地缴纳“地头税”。可是陀地毕竟不好惹,陈斗升按行规交费,从来没想过跟他们攀交情。然而眼下的架势即使不影响生意,也影响汉记的气势,难道真要跟对方拼横手?

陈斗升犹豫半天,还是忍住了。眼见天天有烂仔在街头街尾寻衅滋事,忙吩咐树仁看好学徒们,不要惹事。他一个人去找了状元坊的陀地全英。全英对于陈斗升的到来毫不惊讶,说:“几家附近的铺头找我反映过了,你们汉记在正对面,肯定是首当其冲吧。”陈斗升点头称是,想你既然知情,为什么全然不管——这些话不仅不能说出来,连表露也不能。只得再三请求全英,将荣记使横手[12]、不良竞争的种种事反映了一遍。拜访了全英之后,那些烂仔便立刻消失了。陈斗升心下稍宽,想不管你多么财大气粗,只要是正当竞争,我们汉记便不怕。

不料这天,他外出与客户谈生意,回到铺头时,天色渐晚,光线黯淡,路上行人稀少。他走到铺头门口,突然听到背后有异动,正要回头,肩膀上已经吃了一记。他惊讶地转身,只见是两个穿黑色布衣、扎红腰带的烂仔,一个挥舞着手中的扁担,另一个举着扁担要砸下来,神情凶狠,落点准确。陈斗升下意识地伸手去抢,却不如对方快,肩膀上又吃了一下,只觉得半边身体都麻了。他勉力支撑,试图看清对手的方向,然而头脑发晕,痛感迅速地向整个身体延伸。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拼足力气大喝一声:“打人啦!”此时又有扁担落下,狠狠地砸在他的腿上。他痛得大声惨叫,感觉自己的腿骨已经断了。

汉记里的几个学徒听到动静,立刻赶了出来。小源哥最先看到,大喝一声:“谁敢打人!”树仁也听到了父亲的声音,一边冲出来一边大声喊:“什么事!”两个烂仔见对方帮手来了,扔下扁担就跑。陈斗升倒在地上,“啊哟啊哟”地叫着,摸着自己的腿,疼得无法动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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