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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部分 创业之初

广州的绣业,是从清朝初年开始的。

据清乾隆刻本《广州府志》载:康熙年间,状元坊一带已是遍布作坊,坊内刺绣行业多是以绣制戏服件料为主,是著名的戏服一条街。广式绣法技艺精湛,针法多变,色彩浓艳,连京城宫廷戏班也慕名前来定制龙袍玉带。乾隆年间,状元坊内从事刺绣行业的足有三千多人,绣坊、绣庄多达五十余家。

若从高处俯瞰,可以看到一片对称的青瓦灰砖屋脊,挤挤挨挨的,虽然低调,却不沉闷。从屋檐的缝隙望下去,便是铺开的绣布和图纸,绣娘们坐在自家门口,针线翻飞,隐约能看到布面上的游龙走凤、金碧辉煌。

制作戏服的店铺大都采取自己设计、缝制,发外刺绣加工的方式进行经营。到了民国初年,已有较成规模的作坊,如中华、群星、新新、金珠记。大的铺头能雇十几个伙计帮工,算是较大的生意。小的铺头是一家人经营,女的做针剪,男的做经营。

在状元坊后街的天成路上,有一户姓陈的宅子。陈家也是做戏服生意的,开的铺头叫“汉记”。

陈斗升迈着轻快的步子,在铺头里走来走去,一双精锐的眼睛警惕地盯着忙作的学徒。他是典型的广东人长相,黑黄皮色,瘦,眼睛小而聚光。每天穿着一件白背心,外罩粗布褂子,在店铺里奔波忙碌,忙得褂子下角飞起,像一只扑腾的白鸽。

陈斗升原本有三个孩子,最小的儿子前年下珠江游泳时淹死了。那已经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长得眉清目秀,是三个孩子中读书最好的。暑期里与小伙伴们天天游泳,不料有一日扎下去便没上来。陈斗升悲痛不已,消沉了数月,人也老了许多。他的太太,则是在经历了这场变故后,常年病着,精神恍惚,无法到铺头帮忙,这令陈斗升更为辛苦了。

陈斗升每天必是亲自开铺的。他掌管着前店后坊的全部钥匙,偌大的一串,挂在腰间哐当哐当的,常会磕着他的腰,但他毫不在意。每天清早六点,当天边微微露出一点白,他便从陈家老宅走到状元坊,带着大钥匙打开铺头的锁。云霞在朝阳的映衬下泛着微红的光,空气中渐渐飘荡着草木苏醒的味道,青石板小巷里一片寂静,他用力推开两扇厚重的木门,发出沉重的声响。

他对于这份责任十分自觉,从来没有迟到过,不管春秋冬夏、严寒酷暑,外面的时局如何变化。这串大钥匙是铺头的象征,他带着它在身上,如同带着一份大家大业在身上。

这天早晨,陈斗升如往常一样,一大早便开了铺,只见铺头门口正站着一个人。这人身材高大,抄着手,身穿淡蓝色印花绸缎长褂,外罩裘皮背心,看背影便觉得是个贵客。来人听到门响,忙掉转头,大踏步地向店铺走来。陈斗升愣了一下,发现是张熟悉的面孔,正要说话,来人已经报上名号,说:“我是黎宝笙。”

陈斗升吓了一跳,这黎宝笙的名字真是如雷贯耳。太平戏院刚上映的《三英战吕布》,便是由黎宝笙担纲主演。粤剧里面文武生是最吃香的,当红的大老倌更是人人皆识。陈斗升又望了望黎宝笙,一时额上不禁冒出些细密的汗。

黎宝笙是步行而来的。清晨的人力黄包车不多,行人稀少,他一个人兴冲冲地走来,全然忘了自己的大老倌身份。汉记开张之初,不过是众铺头中一间不起眼的小铺头,在陈斗升的苦心经营下,渐渐有了起色。黎宝笙在行内听闻了汉记的名声,偶尔路过观望,对他们家的设计、做工很是中意。汉记的招牌是古檀色的,端端正正地悬挂在正门的横梁上,点横竖折十分细致,仿佛昭示着这间铺头的作风向来如此。

陈斗升忙请黎宝笙进屋。内堂正中是一套深红的酸枝八仙桌椅,雕花繁复,每天擦拭得一尘不染,是专为招待贵客而设的。陈斗升恭敬地请黎宝笙坐了,赶紧去烧水、冲茶,又叫醒了睡在后厂的几个学徒。

黎宝笙望着红润的普洱茶色,点头称赞,说:“你的茶不错!”陈斗升“嗯嗯”称是,解释是专门托商行的人带到码头的。往茶壶里加了几粒菊花,洗杯,倒掉第一泡茶,再缓缓斟上。黎宝笙举杯,抿了一口,说:“十分香,在茶楼从来喝不到这样的好茶。”

陈斗升忙不迭地点头,又精心地摆果盘、点心。一拎四屉的四色糖果摆到八仙桌上,花生、藕糖都是最好的。黎宝笙掠了一眼,摆摆手,说:“不要麻烦了,直接量身吧。”

陈斗升虽是做惯了这活计,却只是与戏班领班接触得多,那精明内敛的生意人,跟威风凛凛的当红大老倌又是另一回事。他弯腰垂首,请黎宝笙在堂中站定,自己连忙展开软尺。从身量开始,领围、肩围一路量下去,逐一记下。他虽接待过许多贵客,此时却忍不住颤抖,与黎宝笙虎虎生威的大眼相对,总免不了心中一凛。

黎宝笙衣着华丽,颈上挂着一串黄澄澄的珊瑚圆珠,坠子是一只雕得极精致的万寿果;左手腕上戴着一只玉镯子,镯面雕的是龙凤呈祥。再仔细看时,枣红色缎面长衫的袖口上,点缀着一对像梅花一样的“黎”字,五个花瓣绕着三粒欲卷不卷的花心,一眼看得出是朵梅花,又一眼看得出是个“黎”字。陈斗升略过了过眼,知道是个讲究人,心里又警惕了几分。

量完了身,黎宝笙稳稳地坐下,啜了口茶,问:“想做件海青,什么价钱?”他年纪四十有余,面相却是唇红齿白的,皮肤肤质细腻,一双虎眼灵活转动,一举一动都带着唱戏的架势,藏内蕴之劲,仿佛一掌便可以将八仙桌劈下。

大老倌和正印花旦自己订做戏服,是近几年才有的事。最初戏班没有自己的服装道具,要上戏了才向戏服铺租借衣箱。后来一些戏班开始有了“衣箱”,由领班统一保管。近几年,慢慢兴起了一股“私伙”的风气,稍微有点名气的伶人,都乐意自己花钱添戏服、置行头。

各省港大班里,有名有姓的大老倌、正印花旦、文生武生,都跑到戏服铺头订戏服了。这对于戏服铺来说,无疑是件天大的好事。这件事,最初发生的时候,各戏服铺都不怎么敏感,陈斗升敏锐地感觉到了,他因此重金修饰了前厅,方便大老倌们前来量身订衣。

“黎老板肯帮衬汉记,是我的荣幸!”陈斗升边说着恭维话,边摆出了算盘,“价钱好商量。我们汉记的价钱向来公道,手艺比其他铺头精良,价钱却从来不多贵一分。”他在算盘珠上啪啪地打几个子,一边算,一边仔细观察黎宝笙的脸色。

黎宝笙掠了一眼,轻轻点头:“价钱还算实在。”

“手艺人靠手艺吃饭,长做长有。我不会多收的,只盼您常来。”生意做得久了,这一套话说得甚为熟练。陈斗升谦卑地笑着,又立刻拿出了戏服样本。

“还想做件大靠。”黎宝笙跷起二郎腿,不紧不慢地说,他是著名的文武生,能唱文戏也能唱武戏,“不怕衣衫贵,只怕做得不好,穿着显廉价。”

“这里有,您看样本。”陈斗升又立刻翻出了男大靠的图样。

不料黎宝笙看也不看,摆摆手,说:“我不要这些旧款!”

陈斗升不由得皱起了眉,说:“只有这些款式,我们也不敢乱改……”

黎宝笙一口喝光了杯子里的茶,说:“都是些旧款,怎么有特色,要改!”

“改是可以改,就怕改错了。”陈斗升说着,仍是将图稿放在他面前。

“让你改就改,这么多顾虑?”黎宝笙不似在问,已经是在发脾气。陈斗升缩了缩脖子,被他洪钟般的声音吓着了。

“怎么改才好?”黎宝笙又翻着图谱,似在自问自答。

“怎么改?”陈斗升凑近了看,又顺势将一叠样版放在他面前。

黎宝笙却是站起身来,拍拍他的肩,说:“你拿主意,要特别的,好看又特别。”

做生意,讲求的是有求必应,因应客人的需要,没有什么做不到。只是戏服这一行,于规矩上十分讲究,“宁绣破不绣错”,对应着戏台上的人物,麒麟狮子、品豹品虎,是绝对不能错的,要改也只能在规矩里改,这就有了制约。

黎宝笙的要求也不算蛮横无理。近年来戏台上的改动很大,自从西洋影院进了城,粤剧班子时时刻刻担心着观众流失。戏台上千变万化、花样百出,改戏,改布景,演员们别出心裁、自有创意,有时在舞台上放一道烟,有时突然翻十几个跟头,看得观众目瞪口呆。

陈斗升知道大老倌自己出来一趟已是难得,如今大家都抢着做生意。在这个行当里,认的是“熟口熟面[1]”,第一笔生意谈好了,底下的财路才源源不断。黎宝笙这门大生意无疑是要做的,怎么做,做不做得来,却是另一个问题。做得不好,弄巧成拙,反而砸了自己的招牌。

“就这么说定了!”黎定笙却是个爽快人,没那么多啰唆,将两块银圆放在桌上,算是订金。

送走了黎宝笙,陈斗升多了一桩烦心事。他看了一眼底下埋头苦干的小工,了无头绪,只好在厅堂里走来走去。

几个学徒看他心情不佳,都不敢出大声。唯有他的儿子树仁,笑嘻嘻地跟在身后。

陈树仁是中等身材,黑黄肤色,放在人堆里第一眼的感觉是做力气活的。与陈斗升终日绷紧脸面不同,他的脸上总带着宽和的笑,仿佛每走一步,便能捡到几枚铜钿似的。陈斗升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他却毫不担心,搓着手,笑着说:“今日早餐还未到,阿妹呢?”

正说着,翠凤便迈进了门。翠凤是细高身量,瘦瘦的,一双桃花眼顾盼有神。双手提着藤篮,一边装着粥,一边装着菜。对于一个姑娘来说,这样的分量不轻,她吃着力,步子不由得加快,每走一步似乎都要往前扑倒。树仁连忙替她将篮子卸了,笑着说:“这么一大早的,哪里闲晃去了?你是要饿死我么?”没想到这么说倒是冤枉了翠凤,她忍了半天的气顿时爆发了。

每天早上,翠凤都要早早起来烧饭。这天她一早起来,却发现灶底留着的残火熄了。那黑咕隆咚的南方大灶构造独特,曲径通幽,每次生火总像寻宝似的,得找着通火处,用吹火筒悠悠地吹进去,吹得不对,通风口便塞住了,浓烟倒灌,呛得人像被火燎似的。每晚若不留着残火,第二天必要辛苦好久。翠凤在灶头吸了半天的烟,鼻头上落的灰还没洗干净。

自从家里最小的孩子出事,一家人的生活改变了许多。陈师母身体不好,神情恍惚,常常做着事就莫名其妙丢下了,一个人去角落里自语。这样的状况反复发作,吃着中药也不见好,家务事,无论大小都落到了翠凤身上。

翠凤穿一件深蓝的对襟大褂,绸红的裙子,戴着一对母亲传给她的翡翠镯子,衣着虽不华丽,却是干净平整,清丽的五官衬着恬淡的笑容,看上去端庄大气。陈斗升对这个女儿特别喜爱。儿子是家里的壮劳力,女儿是门面,不认识的人总以为她是大家小姐。

今天的早餐是咸骨粥、清炒豆角。陈斗升最喜欢吃咸骨粥,腌制的骨头里透着一股咸香味,是长年劳作的穷人才懂的美味。他忙不迭地掀开盖子,招呼学徒们过来。学徒们都是闷葫芦,在师父面前不敢大声说话,当下自觉地递上碗,盛了粥,围成一圈坐着,接着便是一片窸窸窣窣的喝粥声。

陈斗升吃了早饭,跟儿女们说起接待黎宝笙的事。树仁向来是话少的,只认真听着,听完了依然沉默,静静等待着父亲的指示。翠凤却是心思灵敏,很明白父亲担心什么。她收拾了碗筷,整整齐齐地放回竹笼里,说:“笙哥这样的大老倌,都到我们汉记做衣服。我们的招牌真是越来越响了,如今真是有得做,不怕做了。”

陈斗升抽了一口烟斗,长长吁出,说:“话是这么说,万一做衰了,岂不是浪费了这几年付出的心血?”

做戏服这一行,手艺极为重要,一针一线,一花一纹,总要落到实处。陈斗升开汉记这些年,极为重视对手艺的要求,用料十分讲究。然而另一层,死守着规矩不行,必须求新求变,这重要的一点便慢慢掌握在翠凤手里。姑娘家心灵手巧,最懂得在规矩里求变化,闲时自己画个花,画个草,都是有板有眼,精巧细致的。

吃过了早饭,学徒们便各就各位,各干各地开工了。开料的开料,裁剪的裁剪,做黏合的烧红了锅炉,煮糨糊,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溲水味道。陈斗升手里握了戒尺,缓缓地在各个房间走来走去,脸上的表情喜怒莫名。

翠凤收了绣件回来,先是忙着跟管账的小源哥对数,接着便去帮哥哥看花样。她在铺头的工作,是哪里缺人帮哪里。缝纫的活她做得最多,倘若发现哪个绣件不合格,还得帮补一回。不过这几年,陈斗升更愿意她去描花样。她虽未学过画画,却是从一针一线的刺绣中,了然于心、胸有成竹,虚处添几笔,实处减几笔,便是不同的花色变化。跟常年木讷的学徒相比,她像是死水潭中的一尾鱼,在沉静中灵动。她本身对于美有独特的感知,无师自通,青出于蓝,绣出来的活计比做了几十年的绣娘还好。

从开料、剪裁到绣制、缝合,每一处都得十分用心。针脚的细密,缝合的齐整,无一不影响着整件服饰的水准。纹样既要清晰大方,配的色也要鲜亮华丽。这一处处、一点点的融合,便是手艺人的辛苦与用心,即是叫作“匠心”的一种东西。

陈斗升看着衣服一点点地成样,像是看着一个梦慢慢拼凑起来,十分华丽、美不胜收。

汉记的做工比别处的好,是因为陈斗升一直坚持“精工细作”。他不像一些铺头老板,为了一点盈利去用廉价布料,也不像一些不懂筹划的老板,为了节省时间让伙计没做完就交货。他是每一道工序都心里有数的。状元坊里的戏服铺头不少,竞争激烈,要脱颖而出,靠的只有手艺。手艺好,自有客人寻上门来,手艺差,不管怎么夸成一朵花,客人也不会买。大老倌们日日唱着戏,穿着戏服,哪一件舒适,哪一件不好,一望便知。每一个细节都做好了,整件衣服才会好。陈斗升对于每道工序都十分认真,他自觉不是生意人里会说话的,因此对手艺的要求更加严格。

寒来暑往,春华秋实,大家大业也好,小门小户也罢,总是在这个行业里打滚,吃的是一碗辛苦饭。从大新街的玉器行、状元坊的绣品行,到泰康路的酸枝家具行,一家家,一户户,都是父亲带着儿子、叔叔带着侄儿,老手搭新手发展起来的。手艺人靠的是手艺,年深日久的打磨,最初是一块不起眼的原料,经过粗作变成半成品,又经过细作变成成品、精品。外行人看到的是牙雕的细腻,刺绣的繁复,戏服的华丽,只有内行人才知道,这“从无到有”,是日复一日的磨砺,是有苦有乐的人生。

陈斗升终日疾走,像一阵风似的在厅堂里穿梭,吆喝着伙计,骂两声脏话,惦记着压得紧巴巴的活计。他手里拿着个红木戒尺,厚度不小,看着有学徒出了错,随时挥尺打下。再粗糙的皮肤,被那戒尺打着了,也会留下一条触目惊心的血痕,学徒们都很怕。

汉记铺头在状元坊里已是数一数二的,陈斗升却丝毫不敢放松。铺头开得大,便意味着学徒养得多,风险也大。他时刻意识到,这是十几个人的饭碗,破了便大家都没有活路了。

这天,本家有一个姨婆做七十一的“大生日”。陈斗升生意做得越大,越是记得这些礼数。他早早便在行事本里记下了,半个月前便让太太准备好了寿礼,自己预备了当天去磕头。

不过这个四姨婆起得晚,斟茶磕头的时间也晚。寿贴上写的时间是十二点,陈斗升便打算开了铺再过去——铺头里规矩严,可事头[2]走了还是会偷懒的。陈斗升在铺头里巡回了几轮,眼看日头已烈,这才吩咐管账的小源哥仔细看着点,他自己提着精心包扎好的寿礼,回老宅找翠凤。

这位族中的四姨婆,早年是个绣娘,后来嫁了个中医,是在家里开中药馆的。老公离世后,她一个人担起了中医馆,收留了几个自梳女,这几年悬壶济世,治病救人,在大东门一带颇有名望。陈斗升本打算一家人去的,可陈师母嫌宴席冗长,树仁说铺头上许多琐事要跟,闹了半天,只有翠凤乖乖地跟着去了。

到了四姨婆家,那宽敞的厅堂里早已挤满了人。族中有辈分的长者坐了酸枝雕花椅子,年轻人都站在身后。四姨婆打扮得十分光鲜,梳着整齐的鸡心髻,穿一套深红攒金四宝纹外衫。这套衣衫是汉记的出品,为了赶着在她大寿前做出来,费了不少心思。

四姨婆见陈斗升到,忙向他点头,向旁人介绍说:“斗升一家,几个家姐的孙辈里,就他最有我心。”陈斗升恭敬地送上寿礼,又捧起一旁准备好的茶,弯腰鞠躬,说:“四姨婆,我们阖家祝您生辰快乐,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四姨婆点头颔首,接了陈斗升敬的茶,说:“我也祝你们生意兴隆,长做长有!”说着一口喝光。众人皆赔笑,帮衬着说“汉记”做的衣服就是好,金丝银线,花团锦簇,好显贵气。四姨婆十分高兴,打眼望了望翠凤,问:“翠凤定亲了吗?什么时候嫁?”

陈斗升袖着手,半低着头,恭恭敬敬地答长辈的话:“还没定,年初我跟她妈说了,今年可以找媒人了。”

四姨婆听了更笑,指着旁侧站着的一个老妇人,说:“呢位何姑就系做大媒嘅[3],你等阵同佢倾下[4]。”周围的人都笑得响了,翠凤害羞地低下了头。

从四姨婆家拜寿回来,翠凤一直闷不作声。陈斗升没看出异常,自顾琢磨,该寻一个什么样的女婿。他一直属意于小源哥,在汉记打工多年,要是能入赘,铺头又多了个可靠的人手。听长辈们的意思,这个算盘仔还是低了,得给翠凤找更好的门户。

他稍后便找了媒人何姑,交了翠凤的生辰八字。何姑是远近闻名的正牌媒人,手里存着一打“现货”,各种款式齐备,一张张黑白小照,像扑克牌般整齐排开。陈斗升一时挑不出来,回来问太太的意见,翠凤在一旁听着,脸色更加不好。

“翠凤要有自己喜欢的,照直讲,摆脸色给我看做什么。”陈斗升做生意几十年,向来擅长察言观色,只因这次是自己女儿,才一时没看出来。现下总算是反应过来了,这天趁翠凤还没来,跟树仁抱怨。

树仁向来与妹妹感情要好,知道妹妹的心事,不敢讲,低眉垂眼,生怕不小心说漏了嘴。

“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告诉我!”陈斗升看出了他心中有鬼,突然暴喝一声。

树仁吓得浑身一颤,支吾了半天,还是说了实话。原来,翠凤暗自钟情的,是大新街上一个叫黄柳的小学教员。

“手艺人嫁手艺人,嫁什么教书先生!”陈斗升从鼻子里冷哼一声,对这门婚事不甚赞成。树仁想劝说,想了半天,说不出几句不惹父亲生气的话。

陈师母很少看到丈夫发这么大的火,一时不知如何安慰,忙中出错,说:“你是不是不舍得翠凤,希望她招个上门女婿?不如我们问问这位黄先生,愿不愿意婚后住到我们家。”

“手艺人嫁手艺人,嫁什么教书先生!”陈斗升仍是这句话,气呼呼地冲太太吼。自从小儿子出了事,他很少对太太发脾气。陈师母吓了一跳,仿佛受了很大的刺激,走到墙角,不作声,眼泪哗哗地往下掉。

翠凤在自己的房里,于这一切听得清清楚楚,一时不敢出去顶撞。陈斗升说开了便停不下来,脱了鞋在罗汉椅上坐着,抿一口茶,气呼呼地说:“女孩子家想东想西的,随便遇到个人就说要嫁了。自己要知配不配,嫁错了将来不要回娘家哭!”这么说着,翠凤也生气了,无声无息地从房间出来,垂着头,走到父亲身边时,突然狠狠地瞪了一眼。陈斗升吓了一跳,因为从小到大,没见女儿这般忤逆过,当下也失去理智了,说:“你给我滚回房去,明天雇架板车就把你给嫁了。”

所谓雇架板车,是穷人嫁女儿的做法,连婚酒都摆不起了,一辆破板车便拉到了夫家,权当卖女儿。翠凤没想到父亲如此无情,气得说不出话来。第二天早上,陈师母一早叫她,说要做早餐,她对着母亲抹眼泪,说:“不做了,我自己找板车去,明天就出嫁!”

翠凤罢了工,汉记的十几个人便没有早饭吃了。陈斗升急得跳脚,声言要立刻回家教训她。晚上回来,翠凤不理不睬,抿着嘴,一句话不说,到处躲着父亲,只给他背影看。陈斗升看了半天,火上心头,借着饭后上茶,太太将茶捧上来之际,狠狠地将茶杯盖往地上一掼,说:“你要嫁人,趁早给我滚出去!吃了我十几年的饭,翅膀硬了,要飞了!嫁人唔使问过老窦喇[5]!”翠凤正准备给父亲捧茶的,碰了一脸灰,捧着茶托,不敢动,眼泪滴滴答答地掉下来。

晚上,陈斗升还生着闷气,不叫翠凤出来喝糖水,自己坐在厅堂的罗汉椅上,摇扑着葵扇,兀自骂个不停。他不是势利眼,也不是怕翠凤嫁了自己少了帮手,只是认为手艺人跟教书先生不般配,即便一时投缘,将来也会后悔。这个女儿太有主意了,她成日在铺头里帮忙,是什么时候认识这个教书先生的呢?

翠凤呆呆地坐在黑暗中,不声不响,最后熬到夜深人静,众人皆睡了,她才好意思起身。走到门外,看到自己做的茶果被摔得满地都是,顿时觉得父亲蛮不讲理,心里的委屈渐渐涌上来,泪水湿了眼眶。

第二天陈斗升去开铺,气得七窍生烟。满地的针剪篮子,五颜六色的绕线木满地滚,乱糟糟地缠绕在一起,一把竹星尺不偏不倚地插在太师椅上,像降妖宝剑似的。最惨不忍睹的,是原本威风凛凛的荷叶缸,几朵荷花开得灼灼其华,如今却全折了,喂了里边的金钱龟。那几只金钱龟获得了自由,显得十分高兴,踩着荷叶爬来爬去,不时伸出头来呼吸新鲜空气。

陈斗升完全气昏了头,在学徒堆里磕碰了几个人,好不容易才揪住树仁,对他说:“你回去绑了你妹妹来,看我今天不把她打死!”说着将自己的白褂子脱下,狠狠地掼在地上。树仁看父亲气成这样,吓得心惊肉跳,一路小跑回家,正打算让翠凤赶紧跑,只见母亲担心地迎上来,说:“早上翠凤收拾包袱走了,我怎么也拦不住。”

这一边,陈斗升正为了女儿又羞又气;那一边,交货的日子可是一点也不含糊。陈斗升气了个半死,在罗汉椅上咿咿呀呀躺了几天,说自己恨不得两眼一闭,什么都不管了。树仁却不能,他每天去麻行街催着绣娘们完工,一领了绣好的活件,立刻叫缝纫开工。

“怎么少了几幅,领子哪儿去了?”陈斗升皱着眉头,拿着合成了一半的龙袍抖搂着。几个绣娘低头不敢作声,半天才说:“那是凤姑娘做下的,我们哪里知道。”树仁便解释:“阿妹这次出走,卷走了一些铺头里的碎料、针线,或许是不小心连那些件料也带走了。”

陈斗升听完又是脸色通红,神情激动,冲着树仁一通乱喊:“岂有此理,赶紧找她要回来,要不回来我打断你的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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