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田修宏进入黄花港是在下半夜。这时,月亮由红变白,冰片一样悬挂空中。湖面的风凉了,吹得甲板上的人挤在一起。
湖上开始泛起银辉。隆隆炮声是在快艇进入下荷叶湖开始的,新墙河的夜战也非常激烈。炮声响了五天五夜,支那军的顽强有点出乎意料,在一个叫笔架山的阵地,皇军除了火炮还出动了飞机轰炸,支那军的一个加强营,工事都被炸弹掀光了,山头全是翻出来的黄土,他们就是不撤,在坦克和步兵猛攻下,笔架山还没攻下来。射向对岸的毒气弹,立起了一道烟幕,滚滚白烟如同烧荒,遮天蔽日。这是进入支那以来从未曾遇到过的情况,看来这次战斗会十分艰苦。武田修宏不由得担忧、紧张,害怕的感受就像徐州会战,那时他看到相向而过的火车上装满伤员,他们对着他喊:“报仇!报仇!”
小队长梶川说,中支那到处都写着抗日宣传口号,这在北支那很少看到,这里的抗日训练非常坚决,老百姓的抗日热情也很高涨,对他们不能手软,想杀就杀,想抢就抢。北支那不能擅自烧杀抢掠,因为那里是我们控制的势力范围,情况不一样。
听梶川小队长说话,武田修宏想起了徐州会战中的一幕,忍不住暗笑。那天,支那军的火力把部队压在麦田里动弹不得,武田修宏的肚子不争气,忍耐不住了,他又不好意思当着大家的面脱下裤子,离开嘛则意味着死亡。内急得紧,他一咬牙便弯着腰在吱吱飞溅的子弹下跑到一边去了。内急胜过了死亡威胁。这时,他担心小队长突然下达冲锋命令,冲锋他可来不及。想不到小队长也内急,比他跑得还快,那个迫不及待的样子让他心里感觉快慰。
他拼命弯腰,心里又在想千万别中弹,要是说起来“武田是解手时打死的”,那实在太可笑了。看了一眼小队长,他翘着屁股,上身几乎趴在地上,活像一只狗,让人忍俊不禁。
大的战役武田修宏参加过淞沪会战、徐州会战、武汉会战,加上这一次长沙会战,远距离的调动,不是坐火车就是坐轮船,部队一坐车和船就有大仗要打了。乘船上前线这是第二次,第一次是坐海轮新兴丸号,那是六千吨的大船,走在黄海上,再大的船也很渺小,没有岸,只有水,分不清东南西北,世界是圆的。说地球是圆的并不难想象,在大海上就能感受得到,这里并无东西南北之分。
洞庭湖的夜航却像在另一个世界,朦胧、梦幻、虚飘,就跟梦境一般,岛如水墨画一样呈现,岸上的灯火让人想起家,渴望着那种久违的温暖。一群夜宿的鸟突然从芦苇丛里惊飞,朗朗夜空中,叫声特别地凄凉。月光下奇异的景象一生中只是这样擦肩而过,武田修宏心里生出了一丝淡淡的遗憾。他想,战斗总是在陌生的地方打起来。
这一段时间他特别想念千鹤子,晚上除了记日记就是给她写信,往事历历,却重洋远隔,也许这一辈子都见不上她了。一想到阴阳两隔的可能,他就觉得心酸。他想到父母平日的好只有来了支那才有更深的体会,那些司空见惯的情景一幕幕在脑海出现,无比的亲切。
坐在甲板上听说营田这个名字,武田修宏想不起这个地名跟中国的历史有什么关系,有人说南宋时岳飞曾在这里屯兵打仗,有一个起义的农民领袖很厉害,他在洞庭湖里建立起了一支水军。
武田修宏眯眼望着湖面,除了远处毛笔一样拖出的长长墨汁,那或许是岛,或许是岸,比起濑户内海航行看到的岸,它几乎是可有可无的,四国、本州岛的海岸,远远地也能看到群山重叠的岸线,它像一道屏障,耸立在海面上。白天它是幽蓝的,夜晚它有时像剪影,有时又像画框。
下半夜,战斗将在这样宁静的地方打响,尽管已经习惯了残酷杀戮,武田修宏感觉还是有些扭结:这种行为是否恰当?我们是为了保证和平才破坏和平吗?和平真的离不开战争?为什么所有的战争都在说捍卫和平?
上村支队在隆隆炮声中等待了五天,这一次侧翼包抄行动,将彻底瓦解支那军的汨罗江防线。想到马上就要投入的战斗,武田修宏的心跳还是不由自主地加速了。
“进入作战区域。”小队长梶川轻轻喊了一声。大家都挺起身,把枪拿在手里,头转向左面,眼睛死死盯着那道黑色的堤岸。一座孤立的山峰迎面而来,黑魆魆的山体有几片青冷的光,山峰黑暗是由于山上长满了松树,反射月光的地方都是岩石。磊石山是进入作战区域的标志,估计那里有守卫的支那军。
武田修宏以为是要进攻这座山头,船远远地绕行,继续南下。目标似乎消失了,到处是水。到了上荷叶湖。右面一道黑线,那里是长长的洲渚。不久,低低的丘陵在左前方出现。湖中有光闪了闪,有人给舰队发信号。
湖上几条小木船,估计是夜晚出湖打鱼的渔民。他们见到黑压压的一片快艇,就像一群黑鸭子一样出现在湖中,吓得赶紧往芦苇洲里躲避。快艇加快了速度,朝着东面剪影一样的岸冲去。
岸越来越近,可以看得到坡屋顶、樟树,堤岸与后面的小山包也分得清了。登陆的地点有营田码头、土星港和推山咀。舰艇迅速分开,向着各自的登陆点冲去。
快艇靠惯性慢慢靠近了岸,快艇上有人跳下了水。梶川小队长命令下船。大家有些慌乱,甲板上的人纷纷往下跳,武田修宏跳进水里一脚没站稳,角田光代忙扶了他一把,水淹到了腰,脚底是软乎乎的泥。有人滑倒扑在水里。岸上有灯光射向了快艇。
“哒哒哒……”枪声突然响起,不远的山坡上支那军向着这边开枪了。武田修宏和战友拼命往岸上跑,就像有人拖住了双腿,怎么也跑不动。这里的淤泥实在太深了。中队长命令几个小队摆开战斗队形,向那个山头发起进攻。后面的快舰在密集的子弹扫射下难以靠岸。
攻击一开始,火力就吸引到武田修宏这边来了,空气里子弹吱吱尖啸着,卟卟声在身边的泥土上响起,火力太猛,士兵都扑倒在地上。天又黑了,地上的东西看不太清。前面不断传来“跟上、跟上”的口令。
武田修宏往前爬着,等到敌方往另一个方向射击,他就赶紧爬起来往前冲,但地面高低不平,他一次次摔倒。跑不了多远,子弹又朝他这里打过来了,他不得不卧倒。
舰艇上的炮开始朝岸上支那军的阵地轰击,支那军的平射炮也朝着船队猛烈开火。武田修宏回头往湖面上看,在炮火的映照下,他乘坐的快艇和紧挨着的那一艘都被击中了,正在缓缓下沉。还没有登陆的快艇也有被击中的,艇上人员伤亡一定很大。
第三中队的目标是攻下烟墩山,以此作为立脚点,再向东南方向切入主战场。武田修宏不知道眼前的山是什么山,沿岸到处是支那军的火力,各个地方枪炮声响成了一片。攻占烟墩山还有意义吗?
中队长也搞不清烟墩山在哪个位置了。中队都被这座山上的火力压制在山下,照明弹像流星一样不时划过夜空,敌人的喊叫声、问询声传来,机枪子弹索命鬼一样“喀哒喀哒”响着,听得出这是捷克式机枪。迫击炮“哐哐”在胡乱炸着。步枪“砰砰叭叭”像散兵游勇一样,显得清冷、滑稽。
火力交织成一张网,贴着地面疯狂舞蹈着,没有一刻停息。仿佛只有不断地射击敌人才能克服对死亡的巨大恐惧。张牙舞爪的枪炮声就像一个庞然大物在颤抖、狂吼,在临死前做着歇斯底里的挣扎,耗尽着体内的气力。它被迫防御,像受到惊吓的动物发出阵阵哀鸣。
武田修宏既难以动弹,也没必要胡乱放枪,一个劲地消耗弹药是愚蠢的。两年的战斗经历让他变得异常冷静,他心情甚至是悠闲的,可惜夜晚不能吸烟,白天他被枪弹压制得抬不了头的时候,他就把它当成休息的时间,会悠闲地点上一支烟。等待着某个空隙冲出去。他与命运已经建立起了一种信任,他完全把自己的生命交给它了。
营田只在顷刻间就变成了一座地狱,死亡的大门早已打开,武田修宏从枪炮声里听出了疑虑、不安和恐怖,野蛮在吸血,恶魔在狂欢,黑暗深处藏匿的死神已经气流一样升到了夜空,在所有人面前狰狞地笑着,它的大氅飘过,拂过所有人的头顶,它的笑容甚至不是冷酷无情的,某个瞬间有些意味深长,有些暧昧,还有些慈祥。
有一首歌叫《人们鼓励我牺牲战场》,武田修宏唱着它离开日出町,歌词把死亡当成了追求的目的。千鹤子在最后的不眠之夜跟他道别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请你为了天皇和武田家族的荣誉,勇敢地去战斗吧,拜托啦!”说完,她把一个护身符交给他,黄色的袋上绣了一条龙,这是武田修宏的生肖。袋里装着她从神社求来的吉签和神像。龙是她晚上一针一线绣出来的。她深深地鞠躬,长发几乎垂地。
武田修宏的母亲送给他一把短刀,这是一把祖传的武士刀,带着她祖先的荣耀与特权,她找人在刀背上刻下了武田修宏的名字,名字与她祖先的名字并列在一起。刀背上刻着两条龙,这对于生肖属龙的武田修宏也是一种护身之物吧。临行时她叮嘱他高高兴兴去,万一不幸被支那兵抓住了,就用它剖腹自杀。
武田修宏报名参军的时候,上野千鹤子在母亲的劝说下决定跟武田修宏结婚。她被姨妈开玩笑叫了一声武田千鹤子,脸陡地涨红了。她可不习惯自己的名字被改变。他们这样做为的是武田修宏能安心地为天皇出征,万一到了生死一刻,他会少一些遗憾,为了家族的荣誉慷慨赴死。
结婚仪式在武田修宏穿上军装的第二天就隆重地举行了。上野千鹤子的父亲是日出町的町长,在地方有着极高的威望。上野千鹤子是他的独女,视若掌上明珠。武田修宏的父亲是大分第三高等学校的校长,他们一家是五代相传的教育世家,如果不是日支事变,父亲会要求他继承自己的教育事业,而武田修宏的理想是当一名作家,或者是哲学家,他想去大阪的大学深造。
他的一个同学为了逃避兵役,用刀砍下了自己右手的食指。武田修宏并不愿参军,但全家人特别是上野千鹤子一家都要求他参军报效国家。
他们的事迹成了大分县轰动一时的新闻,结婚仪式上,大分县知事、部队的长官都来祝贺。记者也来了,采访了武田修宏和上野千鹤子,还采访了武田修宏的父亲、上野千鹤子的父母。武田修宏穿着军装去接新娘,进神社才改穿婚礼服。
结婚第四天,武田修宏就去军营参加训练了,刚一入秋,他就登上了崭新的善洋丸,开往支那。
所有的亲人都希望他勇敢战斗,不做贪生怕死的人。难道这时候要哀叹、软弱吗?在这荒凉的陌生之地自怜自哀?一个为不能泰然赴死而苦闷的人,会是一个勇敢的人吗?武田修宏曾想到自己一个人不死,战争也一样能取胜。因这样的想法他又自责起来,觉得自己是不是太卑鄙了?但他的确也做好了牺牲的准备。一个人是不是勇敢是看不出来的,平时很老实的人竟然表现得十分勇敢,而平时很厉害的人却做出了十分胆小的事情。武田修宏看得多了。
两年出生入死的战斗,井上、桑野等大批战友战死,武田修宏已经深刻体会到战场就是一个工场,一个人类重工业的屠杀场!所谓武士道无非就是去死。这是《叶隐》上写的。从大队长、中队长到小队长,他们眼里只有胜利,胜利就是正义。
“效忠天皇重于泰山,个人生命轻如鸿毛。”“宁当护国之鬼,不受生俘之辱。”“中日战争是圣战,是为了大东亚的共荣。”这些话几乎天天在耳边响起。既然自己的生命轻于鸿毛,中国人的生命且不更轻?对他们进行屠杀也没有什么。
部队出现伤亡。伤员被抬了下来,在中队包扎点简单地进行了一下包扎。有人打着电筒在看地图。这时候月亮也斜了,被云层遮盖,这是夜晚最黑暗的时辰。新的口令是原地隐蔽。武田修宏找到一道坎,斜靠在土上,土地的腥味袭过来,泥土的气息又勾起了他对家乡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