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草的气息夹带着谷物的香气漫山遍野弥漫、飘浮,当它夜色一样浓烈地盖过来时,硝烟味、铁器味、黄泥味就像一声叹息远去了。这是武田修宏熟悉的气味,与营田一样,日出町水稻灌浆后就是这样的气息。他脑海里呈现出了一幅图画,那是中秋时节去舅舅家的情景。翻过一座小山,从一片竹林穿过,一片平坦的稻田出现在眼前,从青转黄的稻禾在风中摇摆;稻田的另一边,低低的山脉,山下一栋青色坡屋顶的房屋,重檐歇山,木栅栏漆成了暗红色,在低矮的楼阁间围成一圈;屋外地坪竹篱环绕,一条水渠绕过房屋流向稻田……
妈妈老远就大咳了几声,她兴奋起来时都要咳几下,好像她不咳几声就怕讲不出话来。舅舅、舅妈熟悉她的咳嗽声,老远听到她的咳声赶紧去换衣服。家里有客人来他们总是要客气地换上干净的衣服,以示尊敬。
武田修宏身边就是一片竹林,他想,稻田离自己一定不远,这情景多像家乡。他一进入岳阳就觉得什么都跟家乡相像,山上的植被、地貌,房屋式样虽然不同,坡屋顶、陈旧的木窗木门却是相似的,就连许多不知名的野草野花也是一模一样的,气候也相似,他有一点回到家乡的错觉。
但是,这里的支那人却最恨皇军。对他们可要特别小心。那些村庄,皇军前去征收时常被人莫名地杀害。征用苦力也很困难,一些人不是逃跑就是以死相拼,不得不从湖北征用。海军舰艇来这一带侦探,支那军没怎么样,湖中匪徒却杀了他们的人,弄得士兵都不敢轻易上岸了。
想起走时舅妈跟他说你要保重身体,现在觉得这样的话对上前线的人一点用处也没有,自己就从没有过一边想着身体要紧,一边去打仗,这种心情根本打不了仗。经常会想的是明天是谁活下来?谁都以为自己能活下来。但明天总会有人浑身是血地死去。想到这样的情景说不定出现在自己身上,心里就充满了无尽的凄凉与悲哀。
稻禾的香味带着植物浓郁青涩的气息,武田修宏张开嘴深深吸了几口。来华两年,他钻过北支那的玉米地、高粱地,也在麦田里穿过,徐州会战的一个晚上,他守在麦田边,那时也是小麦灌浆成熟的季节,植物的清香那么浓郁,就像植物剥开了皮,清香的气味直赴人的鼻腔,它弥漫在平原上,钻进人的衣服,与夜色融成一体,好像夜晚就是有气味的。
徐州的那个晚上,黑暗像个物体,像个魔王,不漏出一点光,充满了死亡的气息。它让武田修宏忘记了小麦的清香,眼前的稻香勾起那个夜晚的记忆,原来小麦的香一直在他的记忆深处,它比稻谷绵软、清甜,没有那么刺鼻。武田修宏又想起了井上。井上就是那个晚上死的。那个夜晚比这个晚上更加可怖!
那天中队离开山地进入平原,天慢慢就黑了,空荡的平原上只有村庄可以提供蔽护,尤其过夜需要占领一个村庄。但那里支那军与皇军交织,不知道村庄哪个住的是皇军哪个住的是支那军,于是发动进攻。枪声一响不见还击,原来是个空无一人的村庄。但村庄路口挖了战壕和掩体,村里还有冒烟的厨房,显然在他们到来之前支那军刚停留过,是敌人故意设置的陷阱,还是敌人逃跑了?
天完全黑了,中队顾不了那么多,小心翼翼地进了村。夜里不敢睡觉。寂静的夜晚,不时听到支那军的说话声,他们驻守的村庄就在前面,离得太近。中队进入战壕,为的是防止支那军夜袭。武田修宏的分队负责村后的警戒,提防敌人从背后进攻。
那是一片枣树林,武田修宏带着井上、岛田、佐藤希、田中义刚、高都持、长泽利烟、中村隆八个人钻进去,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进,走出了树林,外面仍然是漆黑一团,无法知晓地形是怎样的,只有一条土路通向麦田,被人踩踏的泥土路隐隐约约有一线光浮在空中。
武田修宏带了岛田、田中义刚在马路上挖了一个战壕,马路两侧各有两人挖出单人掩体,井上留在最后面,在枣树林边挖了一个掩体。
圆铲铲挖沙土的声音在虫鸣声里传得很远,让挖土的人胆战心惊。感觉眼皮底下隐蔽了一支大部队。他们竖起耳朵不放过一点声音,麦田上拂过的微风,一只夜鸟飞过扇动空气的声音,都想听出些什么异样。寂静里藏匿着可怕的死亡气息。
武田修宏饿了,他摸出压缩饼干,“咔嚓”一声从嘴里发出的咀嚼声吓了他一跳。他忽然闻到了烟味,转身一看,后面一点暗红的烟火亮了一下,他叫了一声“井上”。也许井上以为树林边抽烟别人看不到,树林根本遮挡不了。
突然响起了爆炸声,曳光弹在夜空划出一道道弧线,支那军的炮弹半夜里发起了攻击。火光中一栋栋房屋被炸得砖瓦横飞。他们打得很准。好在部队大都守在战壕里。手榴弹的爆炸声也从战壕里传来,支那军最善于用手榴弹攻击,这些支那军挖的战壕,方位他们都很清楚。
一颗炮弹落到了枣树林,泥土从天而下,洒落到了武田修宏的头上。武田修宏猜想部队伤亡一定很大。他紧张地注视着黑暗深处,只觉得周围幻影重重,到处是人……
寂静再一次降临。刚才的爆炸声、枪弹声、叫喊声、喧哗声都沉寂了,连呻吟声也停息了,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麦田里却有千军万马围过来似的。卧在武田修宏身边的岛田碰了碰他的肘子,轻声说:“前面有人。”武田修宏看到一棵大树下似乎有个人影。他诘问:“什么人?”没有回答。
“射击!”
岛田砰砰砰砰打了一阵,武田修宏叫他停止。什么动静也没有。战壕前面草太深,挡住了视线,为了摸清情况,武田修宏上了刺刀,爬出战壕,爬过杂草丛生的地方,来到那棵大树下,什么也没有发现。
他又从低凹处爬到路上,发现前面几米远的地方有个黑影,那里是麦田,他无法判断那是一个蹲着的人还是一块石头或是什么物件。岛田见他出去这么久,也悄悄爬了过来,轻轻唤着他的名字。武田修宏低声叫了他一声,两个人靠在了一块。武田修宏指给他那个黑影。岛田说:“像敌人啦。”
武田修宏在岛田耳边悄声说:“我来问话,如果是敌人你先撤。”
“什么人?什么人?”一连两声,武田修宏盘问的声音有点发颤,但黑影并无动静。他又高声喝问了一句,黑影突然动了,说了句话。武田修宏开了两枪,马上往回撤,他一跳进战壕就喊着:“开枪!开枪!”
一阵乒乒乓乓的枪声。黑暗中的麦田却毫无动静。武田修宏判断麦田里一定有部队,即便是单个侦察兵后面没有部队他也不会如此大胆,十多米的距离他慢慢挪了一个多小时,开枪了也没有离开。为了不让敌人摸到跟前,他在那棵枣树边派了一个步哨。
想着只有八个人要守着这么宽的地方,敌人如果夜袭将无法守住,他打算派一个人去中队请求支援。想起井上,他轻唤他的名字,没有动静。武田修宏猫着腰跑到后面,一不小心碰到一坨软软的东西,差点摔一跤。一摸,竟然是一只手。他凄然地喊了一声井上,在他挖好的掩体边找到了他。武田修宏双手抓住他的身子,满手都是黏乎乎的血。井上早已没了呼吸,他被炮弹炸死了。
安排井上在后面最安全的地方,偏偏死的是他。事后武田修宏想起来,觉得生命真是无常,命运似乎早就注定了一切,人的努力也许都是徒劳的。
前面突然响了一枪。武田修宏强忍着泪又跑了回去。那一枪他以为是步哨中村隆放的,来到枣树下,中村隆告诉他枪声是前面发出的。
哨位离战壕大约二十多米,这里太危险了。中村隆身子在发抖。武田修宏带着他往回撤退了一半,安排步哨在草丛里挖一个跪射战壕。他把战壕前面遮挡视线的杂草砍倒。
中村隆挖战壕时把泥土粘到了枪上,他想把泥土掸掉,猛然抬头,有个身影离他只有一尺多远,他抓起枪来,黑影闪到路一边,他“砰砰”两枪,响声震荡了漆黑的夜空。
了解放枪的原因后,武田修宏从背包抽出武士刀,这是他从日出町就随身带着的短刀,近距离搏斗它派得上用场。
他一直觉得这把祖先用过的刀在保佑着他,即便漆黑的夜晚他也看得到它的一刃寒光。每当他感到害怕的时候,就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那是钢一声当当响的声音,像有节奏迈步的声音,有时又像人说话的声音,一个身披盔甲头戴牛角的人走在他的身边,武田修宏以为是自己的幻觉,有一次他突然手往外推,他的手掌被什么刺了一下,那钢铁的声音随即消失了,很长时间都没有出现过。奇迹般,他的胆怯消失了,一股力量在他的身上涌动。
把刀交给中村隆的时候,他感觉刀“咣”地响了一声,他心一颤,有一种神秘的东西离他而去。那是保佑他的武士的灵魂吗?武田修宏有些后悔了。
去中队请求支援的岛田回来了,跟他来的一个机枪手,进入战壕后对着前面的麦田一阵猛扫。子弹打在马路上,着弹点太近了。调整距离后又是一阵疯狂的扫射。
仿佛机枪扫射的是如墨的黑暗和寂静,射击一停止便掉入了巨大无边的寂静。大地上的清香四处漫溢,硝烟味和铁器味如枪声一样瞬息间消失了,那些被枪弹击中的小麦散发出浓烈的青青芳香,它们恒久又浓烈地积聚起来,无休无止,像大地的伤口涌出汩汩不息的血液,带着植物深邃久远的生命气息,涌动、曼舞、轻飏……
营田在拂晓露出了它真实的面目,一轮红日还在地平线之下,万道霞光已将东方的云层濯亮。海水一样的蓝出现在天空,大地现出了起伏的靛青的轮廓。河流现出了它明亮的水面,树木从一团幽黑中现出了它的绿,直到草地上的绿色也可以分辨的时候,所有的绿都呈现了它们不同的色彩。
战场上的人最渴望天亮,他们觉得自己从死亡的地狱回到了生的天堂,尽管死亡一刻也不曾离开他们。但恐怖的黑暗在晨曦中退却,他们还是感到欢欣鼓舞,对太阳充满了感激之情,内心终于不再充满石头般沉甸甸的恐惧。
武田修宏看到八架银光闪亮的飞机出现在天空,它们嗡嗡的响声就像刮起了一场大风,大街小巷的屋檐也在风中发出嗡嗡的鸣响。这声音让武田修宏倍感亲切。俯冲而下的飞机在朝阳里披着一层霞光,无比的威武雄壮。
猛烈的爆炸声在敌人的阵地上传来了。一夜的枪声在这巨大的爆炸声里显得多么啰嗦,简直像个长舌妇。一颗颗炸弹落下,炸得天崩地裂,大地痉挛、震颤,一团团黑色烟雾腾空而起,它们就像别府的温泉,一股股直上青天。飞机上的机关炮在向着地面扫射:“哒哒哒哒……”
舰艇从上荷叶湖开过来,舰艇上的炮开火了,仿佛要把这个世界炸碎,轰成一团齑粉。这是个屠宰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从来没有妥协的余地,摧毁了再摧毁!工事摧毁,城镇摧毁,人体摧毁,全都破碎不堪。生命何其渺小又何其悲壮。他突然涌出一股荒诞感:为什么非要置对方于死地?人类为何要自相残杀?
山坡上的一夜终于宣告结束,马上就要发起冲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