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太乙的茅棚刚刚搭好。十天前他就割好了草和芦苇,又用船运来了竹子和草绳。芦苇编墙,湖草盖顶,大湾杨几个青壮年过来帮忙,三天就搭好了。十多年的茅棚搭下来,左太乙迷恋上了搭茅棚,植物的气息,荒野里新的家,一个人的世界,鸟的邻居,游戏一样的过程,住进去他感觉到了大地的温存,只有一个人的时候,他才感受到土地对他绵厚的包裹。那芦草的清香沁人肺腑,会飘荡到他的梦境里,像精灵般闪动萤光。
第一缕炊烟升起在三洲的荒野上,汨罗江上的艄公望见炊烟免不了感叹一声,又是一年啦!天冷了,寒露、霜降就要到了。飞舞的鸟群乌云一样笼罩了荒洲,叫声传到数十里之外,远在汨罗江上游的人也知道了,大湾杨的怪老头子上了三洲。
左太乙的茅棚挨着汨罗江,江水流经这里分了岔,洲渚被分成了三块,三洲的名字便是这样得来。分岔的河道叫作一口子、二口子。一口子是主河道,也叫灰滩河。
三洲淤积得太浅,还围不了垸。春夏季节这里仍是水茫茫一片,人们称它为杨仙湖,也叫黄荆湖。左太乙来搭茅棚的时候,洲渚上的野草和芦苇像绿色的野火,把动荡不宁的苍苍碧绿舞蹈成茫茫青纱帐。这野草和芦苇,在左太乙住进茅棚后,大湾杨的人就会来收割。他们刈倒的野草和芦苇,把三洲变成了一座芬芳之洲,植物刺鼻的清香晨雾一样弥漫。清香气飘浮在洲上,厚厚的一层,裹袭着人的口鼻,直到它们晒干了,余香仍然缭绕。
左太乙的茅棚搭在一棵樟树旁,这里是三洲地势最高的地方,树上栖满了鸟群。见过这棵樟树的人经常会在梦里梦见它,鸟叫声总是把他们的梦境搞得喧闹不休。
左太平在三洲看到新搭的茅棚,里面空无一人。他惊慌于头顶上的鸟群,像浓密的乌云一样把他笼罩住了,光线瞬间昏暗下来,耳边除了呼啦啦拍打翅膀的声音,激越的鸟叫声就像翻滚的波涛把他淹没。他的耳鼓开始疼痛。他脸色陡变,有点措手不及。众多的鸟屎落到了他的身上。
祝奕典看到了惊起的群鸟。这天,他正在三洲与湘阴布雷队一分队的林队长、工兵营二连连长李占巡视水雷。
这些天落了雨,汨罗江涨水,江面变得宽阔了。本来江与湖不分,浩荡的水面大都没有岸,只有一片片浅滩,一片片茅草、芦苇洲,江河漫流,湖泊穿错。疯长的水生植物此时达到生长的峰巅,植物芬芳的气息最为浓烈,它们在低低的水面流窜、集聚,把水汽往宽阔的江面逼迫。那些安放在江底的水雷显然有些深了。林队长、李连长正在商讨对策。
看到茅棚上的鸟群,李连长警惕起来了。近来奸细很多,他不敢大意,便过来察看情况。祝奕典跟着他过来,看到了樟树下的船。这船不是左太乙的,船上的人抽着旱烟。两人更加警惕了。
左太乙也看到了鸟群,他搭好茅棚就回到了大湾杨,远远地眺望,鸟群就像一团青紫色的云烟,飘忽、振荡,神经质地窜动。有人上三洲了。是谁呢?
左太平见到了祝奕典,两个人都怔住了。左太平并不愿接受祝奕典这个侄女婿,他一会儿是篾匠,一会儿是跑江湖的船帮,一会儿杀日本梁子,一会儿又与土匪纠缠不清,隐身江湖,任性而为,从无约束,这在左太平看来,没家教、没规矩、没教养,这么一个游荡江湖的人,来无踪去无影,侄女跟这样的人过一辈子,那是毁了自己一生。
左坤苇偏偏就喜欢上了他,她就喜欢这样的野,喜欢这样的漂泊不定。
祝奕典叫了一声“满爷”,左太平只是哼了一声。他跟林队长打了个招呼,林队长在湘江布雷时,他们就认识了。他是海军少校,从湘西辰溪海军部调来。
左太平与湘阴布雷队打交道特别多,湘江布雷需要地方配合,要派人阻拦民船进入雷区。工兵营的任务是沉船封江,阻塞河道,指导堤岸的防卫工程,架铁丝网、埋木桩,作为封江委员会成员,左太平都要积极配合。他领导的县武装警察、国民兵团则负有城内治安、湘江警戒的任务。
李连长没想到在三洲遇见县长,深感意外,好奇地询问县长到这里来的缘由。
左太平简单地说了一下自己一路的遭遇,他预感日军会偷袭营田,很可能就在今晚。他已经电话交代县府、警察局和国民兵团做好迎敌准备。他夸林队长考虑周全,在汨罗江也布了水雷。日军偷袭营田,快艇极有可能溯汨罗江而上,直接从后背发起攻击,打跨汨罗江防线。
李连长听了似乎难以置信,他有些惊讶,新墙河防线还没突破,汨罗江防线重兵把守,日军真的会从眼前的这条江里发动攻击?
左太平说话快了很多,神色焦急,对祝奕典几乎是命令的口气:“快些回去,照顾好全家大细,躲到冇事的地方去。最好是西南方的文家乡。我就要回城里去了。”
祝奕典跟他说:“我们生了伢崽,九天前我去您老人家家里报喜了。您老人家出门了。”
左太平绷紧的脸放松了,他在身上摸索,找出一叠钱,塞到祝奕典的手里,说:“一份贺礼,不要嫌少。特殊时期就不上门了。你要好好照顾他们母子俩!”
祝奕典把钱推了回去,说:“满妈拿过了,我请了您老人家全家来呷满月酒。”
左太平不肯收回去,说:“特殊时期,这场仗不知打到么里时候,身上还是留点钱好。”祝奕典还要推,左太平把钱塞进了他的口袋。叮嘱他:“现在就回去收东西吧。快走!”
四人一起上了船,李连长去南岸的部队,林队长去营田,左太平去南岸走番关托陆路回城,祝奕典去大湾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