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祝奕典的人马如约到了南泉寺,他们找到了县长左太平。
左太平便是祝奕典堂客的满爷。他在南泉寺组织战地救济队,安排便衣搜索敌情、送情报,组织村民破坏敌人后方交通、运送粮食、转运伤兵,还有督办善后、救济灾民、协助国军作战,他的人手不敷调用。他们的到来救了急。
自战争打响左太平就没睡过安稳觉,焦虑与亢奋一直折磨着他。祝奕典派来的人找到他时,他正在看城防营营长曹克人的遗书,给他们指派运送伤员的任务后,他又捧起了遗书。几天前,他与曹克人讨论城郊外围守备如何拒敌,想不到他竟遭如此毒手!
他一遍遍念着:“国家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值此存亡之秋,匹夫尚有责,身为军人,岂能临阵退缩?尚望双亲体谅时艰,善自珍重,我誓死抗日,此意已决!”左太平的泪水又迷住了双眼,他很少哭,这些年的经历早已让他的心肠变硬了,曹营长是个例外。
好好的一个人说没有就没有了,他可是湘阴的依靠啊。一个营全部打光了,一个都没有留下。他总觉得这不是真的,一支生龙活虎的部队怎么就消失了呢!他感觉曹营长在附近随时可能出现。没有他,他感觉空落。
四百多人抵抗一千多日军,日军海军陆战队又从箭毛嘴偷渡过来,进行夹击。日军天上飞机狂轰滥炸,地上搬来的炮兵昼夜猛攻。死守两天后,部队退到第二道防线。这时日军再次增兵八百,从两翼包抄。部队陷入了绝境。最后时刻,曹克人一声高呼:“为国捐躯的时候到了,上刺刀!”活着的士兵全都跃入敌阵,展开肉搏,无一生还。
这是怎样的部队啊,左太平既敬佩、感动,又心痛。
曹克人肉搏时并没有死,他受伤昏迷过去了。日军抓到他后把一腔怒火向着他疯狂发泄。在曹克人牺牲的地方,只见墙上大钉钉住一具尸体,人已难辨认,没了手脚,割了舌头,眼睛也挖了,还被开膛破肚……
左太平想起他曾建议曹营长,一部分兵力放在傅家冲作为策应,当初若这样安排,也许不会全营阵亡。看到遗书,左太平明白曹克人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他就没有想着活下来。
这一夜左太平失眠了。想着这一个月来发生的事情,纷纷扰扰如同做梦。战端未启时,他就忙得不可开交。组织船舶组征集民船,好不容易把船征集上来,交付部队时不敷分配,引发了纠纷,组长被长官训斥,来找他诉说冤屈。
船务还在处理,守军又找他要便衣来了。有个监犯写来了志愿书,自告奋勇要求赴敌后侦察。有人报告某某因事擅自离职出走,此人平日善于言谈,夸口说打仗要如何如何协防,真要打仗了却畏避不见了,倒是那些平时寡于言词的人这时勤恳任事……
面对乱局,左太平信奉胡文忠公的“破天下之至巧者以拙,驭天下之至纷者以静”。他想,凡怕事必有事,不怕事必无事。
他先放了监狱里的六位中共湘阴县委负责人,大战来临这是放人的机会。他们曾带领群众毁公路,有功于抗战,左太平不愿破坏国共合作的抗日统一战线。不久前,杨森的部队在邻县平江杀了共产党新四军、八路军和湘鄂赣特区的领导人,他们把人悄悄往井里活埋。这一案件震惊了全国,中共领导人周恩来提出了严重抗议。延安通电全国,要求国民党政府对平江惨案明令昭雪冤抑,严查主使,惩办凶犯。然而上峰这时却要求他清共,华容又杀了10个共党,他迫于压力不得不象征性地关一关。
办好这件事,他就去了东乡左家塅的柳庄。一到柳庄他心里就安定多了。
这里是左宗棠的故居,也是他的祖居地。他的高祖父是左宗棠的侄孙。每临大事他就去柳庄走一走。左宗棠一直是他仿效的前贤,他身无半亩心忧天下,自幼辄慕古人大节,好经世致用之学,做事作风强硬,这些都深深地影响了他。
左宗棠的性格与当地民风是相通的,当年他抬棺收复新疆,湘阴人认为他就该这样做。一路上,左太平听乡亲们讲得最多的一句话是:只要湖南人民不死尽,中国不会亡。这使他感到十分欣慰。
祭拜过后,他在柳庄的水塘边一个人坐了坐,纷繁世事就如尘埃一样落定。他想,他带领乡民能做的是:大股敌来则避,小股敌来则斗,敌进则断其归路,敌退则截其辎重,与祖宗庐墓共存亡,不离乡土,不辍耕作,捍卫乡土。
事情想清楚了,做事也就有条不紊了。回来后,左太平就挑选了国民兵团、县党部、青年团和县府精干职员三十多人,派他们下到各乡,督促发动战时任务队协助作战。他召集大家训话,一一授予手令,签发给养,限令即刻出发。
他最担心的是粮食问题,第一个想到的便是锡安乡,这是湘阴最大的粮仓,也是湘阴最偏远的乡,地处洞庭湖中心,远隔重湖,与沅江、岳阳、南县、华容毗连,最靠近日军。上面交办了公买湖粮的任务,他派给锡安的任务是10万担,如此大的数量,尤其战端一启,粮食可能落入日军手中,他不得不亲往宣导。
县里的事一一托付人后,他便与驻县征购督导员黄湘焘一起亲往锡安。
这天天还没亮他就起床了,从县城水门出城,上了一条雇好的小船。船走湘江,经过老龙潭,到了畎口,一路上谣诼频传,人心震骇。惊恐的表情挂在每个人的脸上,碰到相识的,问起能否取胜,左太平总是信心满满地说:“不义之师哪有不败之理!”他觉得老百姓可怜,劝导大家:“不要慌张嘛,有么里好怕咯!”
畎口停满了帆船,水面上桅杆林立,逃难的船民越聚越多,守军拦住船只,不许他们南行。船民见县长来了,都来找他,请求他出面,让国军放行。左太平找到守军排长,说明老百姓往南疏散比留下来好的道理,排长被说动了,放行了八十多条商船。
夕阳如鼓,落入水中。这天晚上他们在畎口过夜。吃晚饭的时候听说附近有两个酒坊,用谷米煮酒。战时粮食困难,严禁浪费,不允许酿酒。左太平饭后寻到酒坊,把酒坊人员召集起来,当众拉下面子,“不晓得禁令吗?你们要违抗战时禁令?”有人不知道他是谁,走过来搬米。督导员黄湘焘断喝一声:“放下!县长的话也不听了!你们想坐牢吗?”
老板赶紧赔不是。左太平竖起眉毛,大声训斥:“真是冇得王法了!县府的告示是好玩的吗?不晓得打仗需要粮食?你们想破坏抗战?”老板弯腰赔罪,一个劲说自己错了。左太平厉声命令:“赶快给我拆了!”
左太平看着酿酒的锅具、管子拆除了,又叫来乡长,要他连夜把酒坊的大米也收购了。
走了八天,这天中午左太平抵达了安锡乡东安垸。锡安乡11年前修垸,垦殖人口4万,籍贯来自周围17个县。洞庭湖淤积成的洲土,土质特别肥沃,最适宜种植水稻。在东安垸长堤上,东眺洞庭湖,一片烟波浩渺,远处一座孤立于湖面的磊石山,便是九穆乡,它的南面属武穆乡,营田低低的丘陵一直伸进上荷叶湖。
居民在准备避难,架子车、牛车、箩筐都摆到了家门口,船也驶进了河汊。长堤上守备的士兵来回巡视,他们肩扛长枪,个个精神抖擞。
轰鸣声突然从天空传来,远处出现了两架日军飞机,它由北向南,从磊石山往营田方向飞去。在营田一带盘旋,一个小时后又往北折返回来。左太平想到兄长左太乙隐居在汨罗江尾闾的湖洲中,现在那一带是最危险的地方,他心里开始担忧起来。
左太乙是他唯一的亲人,十二年前的一场大火把忠义乡樟树港的左家大屋烧了个精光,大火烧了一天,父母和嫂嫂都葬身火海,只有兄长抱了侄女左坤苇冲了出来。他恰好去了广州,躲过了一劫。一年后,他回到樟树港,带领挨户团的人搜查到了放火的人,他向放火者连开了三枪。
东安垸内的民众登上长堤来看飞机,有的争论说是大鸟,他们不相信钢铁做的东西能飞上天。看来真是要打大仗了,犹豫的人现在也准备回去收拾东西了。士兵们三三两两走过,都朝东北方向眺望。那里有日军的舰艇在游弋,一天出现过两回了。
左太平痴望着营田,想着兄长与世无争的隐居生活,战乱一来,恐怕再也没有安身之处了。他多次劝说过他,甚至强迫过,要他从荒芜的湖洲出来,回老家樟树港过正常人的生活。他已经在老屋地基上盖起了新房。左太乙总是说自己过得很好,他就喜欢一个人在荒洲上生活。
左太平在东安匆忙吃过午饭又赶到了南大膳,乡长召集各堤垸主任和地方士绅、保长、保队附开会,宣示粮政。左太平讲话提到薛岳治湘的“安”“便”“足”三大施政目的,他要求大家协助防军抵御倭寇,保家卫国。晚上又连夜召集起运粮人员安排抢运湖粮。
第二天一早,去锡安乡中心学校巡视,校长召集全校师生训话。正当左太平勖勉诸生明耻力学、报效国家的时候,三架飞机盘旋低飞,突然机枪声响起来了。汽艇的轰鸣声也传了过来。一个保长气喘吁吁跑来报告,大通湖面发现了五艘敌舰,向华丰垸、灵官咀国军的阵地发炮。
飞机向着灵官咀、双穗垸东堤投弹,一时硝烟弥漫。舰艇在飞机掩护下向着灵官咀冲来。守备部队与舰艇一会儿就交上了火。
师生慌作一团,校长马上引导学生疏散,一边疏散一边告诫学生怎样躲避飞机。民众也冲出了家门,向西逃难而去。灵官咀湖中倾倒了大量淤泥,日军舰艇冲锋时无法靠近,有一艘陷入淤泥中,进退不得……
下午,垸首绅保齐聚一堂,商讨抢运粮食对策,会上左太平要求强迫附近居民疏散。
第二天返回乡公所,开了一个全体员兵会议,左太平下令积极发动各种任务队,协助防军作战。他授予乡长应变机宜,要求加紧抢运粮食,奖励后运,疏散老幼妇孺。这时有人报告,粮船被驻军扣留了十条用作军务。左太平马上打电话给驻军团长,要求放回。交涉后七条粮船放了回来。
为了稳定民心,左太平特意去了南市,他在街上迈着四方步,巡视了两圈才离开。一位易姓绅士见他这样悠闲,开玩笑说:“县长好闲心啊!”他笑答:“在自己的土地上何惧之有!”
布置完毕,他登上大堤,眺望县治与营田,心里焦虑不安。日舰在荷叶湖一带游弋侦探已经多日,他估计必有重大秘密行动。晚上睡觉的时候想起,这两天日军在锡安一带不像正式的进攻,倒像是佯攻,是策应新墙河的攻击,还是另有所图?天快放亮的时候,团长给他打来电话,说南大膳暂保无虞。他脑海里突然跳出一个词:“声东击西”,看来营田危急了!
他决定马上东渡荷叶湖,向营田守军报告情况,再从那里取近道速返县治。
黄湘焘生病了,他坚持与左太平同行。路上遇到五条运送粮食的大船,左太平询问船主粮食是从哪个垸运来的,船主说自己是兵工厂的。他疑惑了,兵工厂也来抢运粮食?他要船靠过去,亮明了自己的身份,要对方拿出证明。船主支吾。他又问:“兵工厂粮食平时由哪里进?”对方支吾答不出来。左太平大声呵斥:“战时私运食粮该当何罪!小心军法从事!”于是勒令扣下。
处理完粮船后,天色已经昏暗,左太平与督导员乘船来到一处洲渚,在这里等天黑后再横渡荷叶湖。
入夜,下起了雨,湖中起了风浪。洲渚上住着一户人家,左太平下了船,来到湖民家里,打算避避雨再渡湖。
雨在芦苇丛中落得哗哗作响,波浪冲击芦苇的声音连绵不绝。一束灯光从芦苇丛中射来,传来了汽艇轰鸣的声音。左太平一口吹灭了油灯。一艘日舰停在湖面,与荒洲仅隔数里。汽艇在荒洲附近不停地巡逻、游弋。
左太平在檐下观察,舰艇上灯火通明,湖上的浮筒也装了电灯,漂浮在舰艇周围,用来防止水雷。舰艇上的探照灯扫射着湖面,汽笛声响个不停。
远处传来了炮声。左太平判断是新墙河夜战打的炮。他在茅屋里走来走去,弄得这家人心里也很不安,他们慌忙收拾着东西。在黑暗中他没说一句话,突然停步,跟督导员说,日军正面从新墙河、汨罗江进攻,若是从营田偷袭,就可以包抄到国军背后,国军的两道防线将不攻自破!他猛击了一掌,急得转起圈来,几次冲到茅屋外又折了回来。敌舰就在旁边,得等日军松懈的时机才能渡湖。
四点不到,左太平眯了一会儿就起床了。这时刮起了北风,雨虽下得小了,风浪却更大。他雇的船太小,抵挡不了这样的风浪。这时,洲边又停了一条商船,是半夜里停泊的。商船看到舰艇,不明白情况,不敢贸然渡湖。左太平上船打探,商船在沅江贸易后南返,正不知如何是好。听左太平分析情况,船主便命扯起船帆,趁风高夜黑马上渡湖。
营田是汨罗江、湘江与洞庭湖交汇的地方,这一带被称作洞庭湖东汊,又叫汨罗江尾闾。汨罗江由东向西入湖,湘江由南往北流来,资水由西朝东汇入。汨罗江在流向洞庭湖的途中形成了十二条河流,大小湖泊则不可尽数,黄湖、杨仙湖、古湖、香炉湖、荻湖、荞麦湖、河泊潭、新塘湖、白塘湖、涵湖、土星港塘、白鱼圻塘、沉沙港塘、琴棋望塘,这些湖与塘左太平大都只是听说过,很少涉足。
兄长左太乙一个人住在杨仙湖的荒洲上,给人看守茅草。左太平曾去过那个叫三洲的地方,左太乙就在一棵樟树下搭了一个茅棚,从秋到春住在里面,与群鸟为伍。到了涨水的季节他才离开荒洲,住到大湾杨。他姑妈住在那个村庄,当年他驾一条小船,就是投奔她而去的。
天微微放亮时船靠营田码头,左太平先到言馨堂团部报告敌情,然后去三洲寻找左太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