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田千鹤子吃力地抬了一下头,煤油灯照着的这个男人,在墙壁上投下巨大的一个阴影,晃动的影子就像魔鬼一样狰狞。她不知道这个男人要干什么。她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她没有一点力气,连爬起来的力气也没有。
在昏迷中,她听到了水田里青蛙呱呱的叫声,那么遥远,像来自云端。天空中飘下细雨,又像是纷纷落下的樱花,全是凉凉的融进了她的身子……
樱花树一棵一棵向着山坡下伸展,红色越来越黯淡,看着像是穿在自己身上的华丽和服。她又看到了樱花树下春天的景象,日曜日这天,天气晴好,她和武田修宏背靠着背,各自在纸上书写。他们约定各自写下一份心愿。两张写下心愿的纸折叠成鹤形,装进了墨水瓶。马上要从大分第三高等学校毕业了,武田修宏想着去大学深造。千鹤子还在犹疑。读大学去东京还是大阪,他们发生了争执。
她在樱花树下寻找那个墨水瓶,强烈渴望知道武田修宏那个春天写下的愿望。她在挖着泥土,手臂累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她等待着武田修宏,他们约定要是想互相知道对方的心愿,就一起来挖出墨水瓶。天越来越黑,雨越下越大,雨靴上的黄泥粘得人走不动了,那个瓶子怎么也找不到……
海鸥的叫声从远处传来,她看到了参道尽头伫立在水中的红色鸟居,牌坊一样的鸟居划分出了神界与俗界,一群白鸥从鸟居的上空飞过,飞向了一片立着礁石的大海滩。海滩上飘荡着温泉的白雾。妈妈站在参道上向着她招手,等着她过去。稻荷神社,妈妈拽住那根悬着的粗壮麻绳,往右一摆,上面的铜铃“当”地一声,又一摆,又是“当”的一声。她双手合十,鞠躬两次,双击掌两次,再鞠躬一次。
一个穿着素白长袍的神官,挥动着一个祓串,在她们的头顶晃来晃去。海风吹拂过来,带来远处的什么鸟叫声,声音在风里飘浮着,像抛向水里的渔网,像空中绽放的焰火,瞬息即灭。神官一次又一次为她们祛邪,为她们打开神龛的内门,不停地祈祷。冗长的祷文像不急不慢的水流。他们把垂着细长纸条的小树枝送上供台。神官逼着嗓子锐声尖叫……
听到那个摔碎的茶碗“啪——”的一声,她吓得惊跳了一下。有人用扫帚在她走过的地方清扫,要扫掉她的足迹。一盏白色的灯笼挂在门前。武田修宏站在很远的地方朝她笑着。他怎么穿上了军装?昨天穿军装,今天应该穿新郎服才对呀。扫帚扫地是习俗,寓意出嫁女离开娘家永不再返回。
她和武田修宏一起拜水神、火神和灶神,又一起喝了一杯水,武田修宏说了一句什么话,又一起跳过火塘。在厨房他们手拉着手绕着灶台走……
走上了一条红地毯,后面有人给他们打开了一把巨大的红色油纸伞。她的脸被脂粉涂得雪白,身上穿着白色的带帽长袍,高高挽起的头发,用龟壳梳子束紧,罩在高高耸起的大白帽内。裤子、鞋子也是白色的。这种白色丝绸和服是十八、十九世纪日本武士结婚时新娘穿的,质地光华闪烁,宽大的衣帽像一袭锦衾把她裹入了一个温存又棉软的世界,充满丝绸的气息。她的内衣、和服、外套全是洁白的,穿得像个云中仙子。
白色意味着她从精神到身体都归于“空白”,人生从此重新来过。从此,她不能再叫上野千鹤子了,要改作夫姓,叫武田千鹤子。
武田修宏穿着黑色和服,他的背、左右胸和两袖五个地方都绣着武田家族白色花纹图案,下身穿灰色平布斑纹摺裙,脚上穿了白色便鞋,腰部挂着一个球形白花,右手拿着折扇。她一直盯着他,随时准备堵住从他胸口流出来的血。他们身后跟着亲朋戚友,男人着黑色、褐色服装,女人穿和服,谁也没说话。
走过木质的鸟居,在手水舍漱口、洗手。手握竹笏,着皂靴、戴灰色船形帽的神官一前一后,把队伍引进神社。她和武田修宏坐在神龛前面,看着白色纸垂,她感到害怕。
修净之仪全体起立,祭事穿着白色的长袍、大红色的长裙,拿着祓串,在他们身体上下左右挥舞,口中念念有词。一团白花花的纸垂沙沙作响,却那么静,静如神的呢喃,触动心魂。她和武田修宏在神前对拜,喝交杯酒。武田修宏宣读着什么,将一张纸献在神前。主祭人向神供奉神木、行礼,祭事在一旁舞蹈,做着法事。
爸爸出现了,公公也出现了,她叫他义父,大家都在供奉神木、行礼……武田修宏突然消失不见了,她冲出去寻找,害怕他身上又会流血,她凄厉地呼唤着他:“修宏——修宏——”
他又出现了。到处是烟雾,滚滚烟雾向着天空升腾,像许多颗炮弹炸出来的,一团团、一缕缕,别府的温泉就跟硝烟弥漫的战场一样。武田修宏一会儿在烟雾里出现,一会儿又被烟雾遮住、吞没,没有踪影。在高山与大海之间,到处是温泉冒出的腾腾雾气。
听着地底咝咝冒出的气,她惶惶不安。他们去别府海地狱的白龙稻荷神社拜神、求签。坡地上生长着槟榔树、刺葵,水中大王莲、诚武莲、大鬼莲、水莲筛盘一样张开,莲花开紫色的花。温泉水却是蓝色、红色、黄色、铜绿色……
外婆出来了,她迈着碎步,托着一个花花绿绿的托盘,盘里一格格装着各种小菜。她看到了糯米饼,瓷白发亮的糯米团上洒了黄色的粉,吃起来又软又甜。这是她小时候最喜欢的吃食。外婆住在濑户内海的岛上,她喜欢坐船去岛上玩。外婆做的寿司、天妇罗、茶碗蒸、鸡素烧,还有奶油螺肉、干酪,都令她怀念。外婆是不是已经死了?她忽然记不起来了,似乎是早死了,似乎是没有死,是她记错了……
山坡上一片橘树林,她看到武田修宏站在树枝上,剥开了橙红的橘子,把一瓣橘子塞到了她的口里,她吃得很慢,品味着,甜水渗进了她的咽喉,渗到了她的胸口,像一阵凉风从她的体内刮过。真的香甜啊!
醒过来了,武田千鹤子看到了一张陌生的脸。
祝奕典右手拿着橘瓣,左手抓着一个玻璃瓶。那玻璃瓶上的文字是她最熟悉不过的日文。她痛苦地闭上了双眼。祝奕典以为她又昏迷了,用瓶子里的糖水来灌她。她紧闭嘴唇,水流到了她的脖子上,嘴里一滴水也未灌进去。
这个男人杀了自己的丈夫,夺了武田修宏的东西,她仇恨她恶心。想到刚才吃下去的东西就是这双手喂的,她就想吐,空空的腹内却吐不出东西来,她干咳了几声,眼泪又流了出来。现在,她不管他是何动机,她只求快死。
女人倔犟的性格祝奕典已经熟悉了,他非得把罐头瓶里的水灌进去,要死也要让她做个饱死鬼,这是做人的良心。他捏住她的嘴唇,一口雪白的牙露了出来,牙齿紧紧咬着,他往牙齿上倒水,拇指与食指捏着两颊,牙齿被捏开了一条缝。“老子看你犟,看你犟!”糖水从牙齿缝流了进去。女人的眼泪又涌了出来,流到了太阳穴上。
放下瓶子,祝奕典看着两行清泪,忍不住用手去抹了一抹。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她的眉毛和睫毛上,又看到那两颗痣,他的眼睛有些湿润。他又轻轻摸了摸她的脸,眼泪哗地涌了出来。她又成了王旻如。他哽咽着,真想大哭一场。
明天说好在南泉寺会合,这个女人不死今晚也得把她杀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