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奕典用刀劈着栅栏,嚓、嚓、嚓的声音兀自响着,在烟墩山、狮形山与牛形山交汇的山谷里响起,仿佛来自地层,回声一圈圈放大着它。他越劈越感到没有了力气。哀伤悄悄涌上了心头,让他的手开始发抖。他停了下来,想着去找一个帮手。
夜色浓烈得有些鬼魅,狮形山黑得失了形。寂静像一口铁锅倒扣在大地上。秋虫哑口,星月遁形,风像灵魂一样游荡。祝奕典凭记忆绕过池塘,池塘水面有一团朦胧的光,像薄薄的似有似无的雾,又像遥远模糊的记忆。池塘里浮着十几具尸体,许多尸体头与躯体分离了。白天他看到水塘里的尸体人头朝下、脚朝上,血水一缕缕在水底渗进淤泥,在水底的树叶上积成块。路边一具尸体胸膛已经被狗吃掉,只剩下四肢。有具尸体被狗撕得骨头戳地。老鼠成群出动,它们拼命啃咬着。
他想着日本女人,她的命算大的了,伤成这样还能活过来,但她怎么也活不过今晚了。日本女人要死时祝奕典希望她活,当日本女人活了时祝奕典又想要她死。她不应该下地狱吗?日本人都是魔鬼,他们统统死有余辜!这个女人是日本人,所以她也是魔鬼。
他恨日本人,恨不能把所有日本人砍成肉酱。他心里狠狠地想着,两脚在小路上一步步试探着往前迈。树林茂密处,黑暗愈深,像个洞口要把人吸进去。他手往前伸开来,摸索出空中的一条缝隙。
他去山南的营田街找王旻鹏。是自己手软下不了手吗?这张脸酷似王旻如,他曾有意让她们的脸混淆,他能从她的脸上感觉到王旻如的存在,他相信是自己不愿失去这张脸,而不是自己真的手软了。他有意的混淆产生了幻觉,每当动手的时候女人就变成了王旻如,他迟迟下不了手。
九天前,祝奕典从这条路翻越狮形山,那时他的耳边全是子弹吱吱的啸叫声,炮弹在树丛间炸响,冲天的气浪把浓浓的硝烟味灌进他的鼻孔和胸腔,那些建在山顶和山坡上的工事被炸得开裂了,祝奕典看到飞上天空的手臂与树木一起掉下来。子弹在他的头顶织成了一张蓝色火网,它们尖啸着,死亡在离他几寸高的空中疯狂舞蹈,他一会儿匍匐,一会儿爬行,一会儿猫腰快跑。
头天中午,堂客的满爷找来了,他是县长。说营田马上就要打仗了,要他们赶紧出去躲一躲。祝奕典安顿好妻子和岳父,想起王旻如住在营田街她舅舅家里,比他们一家更加危险,他便赶了夜路来营田通知王旻如和她舅舅全家,好赶在天亮时出去躲避。他刚到黄家坪,就听到“砰、砰、砰”的响声,以为是在放鞭炮,“哒哒哒”机枪响了,他听出是枪声。
这时,很多人家的门打开了,有人披了衣服到了地坪,有人看见他便急问何解。这时天空出现了红绿两色的信号弹,有人爬上矮墙看热闹,以为是放烟花,机枪子弹在天空划出了金色的线条。有后生仔朝闪着火线的方向走。有人议论,有人开始惊慌。
惊天动地的炮声响起来了。祝奕典听到呼啦啦什么东西落下来的声音,像暴雨一样哗啦啦。炮声越来越密,密得呼啦啦的声音也听不见了,爆炸声越来越近,气浪在空中翻滚,他看到房子的木椽和瓦片都在震动。远处有房屋倒塌的声音,人们的喊声交织成一片,许多人衣服都没穿好,就跑到了地坪上。
滚滚的硝烟弥漫起来,就像水中的墨汁一样。祝奕典被突然出现的一幕弄得有些神志不清,直到有人撞到了他,他才反应过来。从他身边跑过的男人,祝奕典看到他穿的是军装,一边跑一边摸手枪。很多国军住在老百姓家里,枪炮声一响他们急急忙忙朝部队跑。
祝奕典也开始狂奔。堂客、细伢子的哭声叫喊声凄厉地在夜空回荡,有的没搞清怎么一回事就倒在血泊中了,许多人再也不能活着过中秋了。
祝奕典先跑过一块平地,穿过一片竹林,跑进巷口吴村荆棘丛生的坟山,从荷叶湖飞来的炮弹又在巷口吴爆炸了,他看到西北方向推山咀的大炮开了火,长长的火舌飞向天空。
他在一片起伏的丘陵间向着南边疯跑,快到叉窗吴村,突然一阵“当——当——当——”的声音响起,一发发炮弹“嗖——嗖——嗖——”刺破气流,飞向天空,炮弹向着西面的荷叶湖飞。不久,那里传来了“咣——咣——咣——”的爆炸声。这里驻有国军的山炮连。祝奕典高喊:“打得好!打得好!”
远处的黄家冲也响起了回击的隆隆炮声。
樟树屋跑出家门的人捂着耳朵,站在地坪看部队打炮,更多的人收拾行李开始往南逃。祝奕典跑到易胡大屋,天开始放亮,小路上挤满了逃难的人。从荷叶湖舰艇上飞来的炮弹已在屋场的山坡上炸响,人群吓得四散而去,哭爹喊娘的声音满坡都是,这里是人口密集的地方。
祝奕典从三塘弯跑到了玉立堂,前面的开阔地上,炮弹炸成一片火海,子弹吱吱叫着飞过他的头顶。言馨堂569团的指挥部和官塘弯都在一片火海中。言馨堂是易家大屋,四进的院落一百多间房屋,厅堂、粮仓、磨房、学堂连成一片,都被大火吞噬。
枪炮声越来越密集,震得他耳根生痛。他一路爬一路躲,有时是山沟水渠,有时是坡地矮墙,有次跳到了水塘里。到了狮形山,密集的火力压得他头都难以抬起来了。一次子弹低低地扫过来,贴着他的耳根飞,他的鼻子嘴巴紧贴在地面,草根扎进了他的鼻孔,嘴里啃进了泥沙。他根本没想自己这样冒着炮火去营田街有没有用,救不救得了人,他只是觉得这时候他不能丢下她不管。
穿黄色军服的日本兵潮水一样漫过来了,枪管里吐出的火舌闪烁成一片。这时,从一处屋顶上响起一串急促的枪声,噼噼叭叭的声音就像放鞭炮,子弹雨点一样盖过去,盖向蜂拥而来的日军。那片黄色的潮水停止了涌动,倒下了一大片。日军“哗”一下散开来,开始向屋顶还击。子弹在空中织网,雨点一样往下噼里叭啦直落。一股火焰喷向那栋房屋,砖木结构的房屋瞬间变成了一片火海。
天上突然出现嗡嗡声,祝奕典以为是自己的耳朵犯了毛病,他拼命挖耳朵,但嗡嗡声越来越大,把枪声也盖过去了。祝奕典猛然看到了头顶上的飞机,它们在晨光的照射下,银白一片,直着翅膀俯冲下来了,突然哒哒哒哒吐出一条火舌,地上扬起一片灰尘。一束子弹差一点打到他的身上。飞机一边向地面扫射,一边扔炸弹,一栋栋房屋被炸得尘土飞扬,随着冲天而起的烟雾坍塌成一地瓦砾,有的燃起了熊熊大火。
祝奕典接近营田街口时,已经到了下午,枪炮声渐渐稀落。一声女人凄厉的叫声,这是他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声音让他毛骨悚然。他大喊一声:“旻如——”
祝奕典爬到狮形山山顶,四周的寂静如沉甸甸的岩石。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像被神力隔绝了。他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这么重,脚踩黄土与草木的声音卟卟钝响,树木在他的碰撞中发出了簌簌的声音,变得惊心动魄。
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走到了一个奇异的地方,这个世界只有他一个人了,他感到恐慌,想挣脱这梦魇一样的世界。他不小心踩到了尸体,软软的,一股恶臭刺鼻扑来。
狮形山防空洞里死了一个连的国军,他们是被日军的毒气毒死的。祝奕典并不惧怕鬼魂,这些天他见惯了尸体,看着一群群野狗把尸体撕碎、吞吃,也没有想到要去赶。但他害怕这黑暗里无边无际的寂静,害怕连虫鸣声也听不到,害怕这不是人的世界。
他停下脚步来听远近的响动,似乎听到了湘江的流水声,似有若无的哭泣声,但他不能肯定是不是自己的幻觉。呼喊、号哭,枪声、炮声,它们才是现世最强烈的声音,在这死寂的夜晚却像是前世的幻象。
营田街一千多间房屋烧得只有观音堂和养正堂两间房屋了,观音堂前厅屋顶塌下了大半边,养正堂被炮弹削掉了一个角。那些胆子大早回来的人,白天料理后事,晚上都挤到这两间房里来了。他们进来后就默默无声地坐在地上,偶尔有人问一声,也是极简短的回一句。有人默默铺开席子,蜷缩在上面,睁着眼睛像在想心事,有的偶尔叹息一声,有的在默默流泪,有的把衣服或是被单递过来,中秋过后,夜晚开始变凉了。
祝奕典到观音堂和养正堂都没有找到王旻鹏。他帮一户人家埋人去了。那家有十具尸体刚从枫树塘运回来,尸体都烧焦了。他们一家十一口人跑出去,只有一个人活着回来。活着回来的人叫黎哲秋。他们一家是最早离开营田街的,跑了四五天,还是没有躲过一劫。黎哲秋在一间烧毁的教室找到尸骨。他为家人去白水亲戚家找食物才逃过一劫。
有人说起日军偷袭的那天晚上,营田街的谢爹在做道场,他入殓后棺材停在堂屋里,被一把火烧成了灰。
王旻如的舅舅为谢爹守灵,他的胆子特别大,看到两颗信号弹升起,他跑上山去看热闹。他的崽和媳妇动员全家出去躲一躲,他不肯走,说自己房子后面挖了茴洞,日本梁子真来了,他就躲到洞里去。
王旻如来舅舅家里过中秋,她看到外婆不肯走,平时就不怕事的她也不肯走了,她要留下来照顾外婆。外婆说自己一把老骨头了,要死也死在自己家里。
街上已挂起了中秋的瞻灯,搭起了宝塔,中秋的气氛愈来愈浓,没有一点战争迫近的迹象。三美斋的月饼在铺面堆成垛,锦霞绸缎庄的布匹在柜台上翻滚,被人几尺几丈扯走,三大南货店大华昌、乾恒意、泰昌恒,进出的人络绎不绝……
枪炮声从营田码头和烟墩山传来,人们从睡梦里惊醒,开始外逃。王旻如和舅舅、外婆天亮时看到飞机投炸弹了才躲进屋后茴洞,外婆还把月饼、包子用毛巾包了带进洞去。
下午,日军冲进他们的房屋,看到墙上钉了许多新竹签,知道这房里住过国军,便到处搜查,在后院拨开木柴和芦苇,发现了茴洞。
三个日本兵举枪便往洞口射击。王旻如的舅舅守着洞口,他身上连中数枪。王旻如和外婆哭了起来,日本梁子命令她们出来。
王旻如爬出来就被两个日本梁子扒光了衣服,外婆拼命护住外孙女,一个日本梁子抽出东洋刀把她劈死在房门口。王旻如双手被反捆后,她用嘴咬他们的耳朵和鼻子,日本梁子在强奸她后用竹棍从阴部往里捅。王旻如在惨叫声中气绝,鲜血把堂屋的地染得一片猩红……
营田街被日军占领后,他们开始从下街放火,一直烧到上街。鼎兴爆竹铺的烟花爆竹被点燃后,爆炸声响成一片,烟火弥漫。店铺老板在楼上来不及躲开就葬身于火海,他烧成了焦尸从楼上滚了下来。卢森泰药店房屋是青砖砌的,只有它没烧着,日本梁子将燃烧弹投到屋顶,又向屋顶浇汽油。老板从房里披着一身烈焰冲出来,被日本梁子一枪击倒。
营田街有人没跑,他们跟着国军士兵进入阵地。大边山、小边山、山塘弯的村民运送弹药、修补工事,与国军一起杀敌。有人看到山炮连沈连长亲自操炮,猛轰日军汽艇,打光最后一发炮弹,他倒在炮架前。重机枪连的张连长带领机枪手死守陡仑阵地,上午,日军一次次扑上来,一次次倒下,阵地前到处是日本梁子的尸体。三塘弯步兵连,钟连长带领全连士兵与日军拼刺刀,团长命令连队撤退,他们也不肯后退,全连杀得只剩下9个人。
569团副团长和一个军官被俘,两个人被钉在樟树上,日本兵用刺刀将两人的头皮割开,往下剥皮,剥到脸皮掉下来盖住了双眼;又从胸部割开往下剥,剥到了膝盖。副团长全身桃红,像一支美人蕉一样艳丽。六天后他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像一支结了痂的蜡烛,变成酱油色,成群的苍蝇在四周飞舞,嗡嗡声很远就能听到……
祝奕典在观音堂等着王旻鹏。有人说起自己的经历,声音低哑,说到伤心处说不下去,等到情绪平复了又接着往下说。周围的人默默地听,偶有问话者,唏嘘的人,感叹的人,都只是独自感伤,很多人悄悄流泪,人们在一起获得了些许的慰藉。
有个老人说:“巷口吴村有个孕妇被杀了,肚子被日本梁子破开,肚子里的孩子还会哭,也被梁子给杀了。”
坐在祝奕典身边的一个中年妇女一直在抽泣。她的丈夫易实芬被日本梁子掳去服杂役,一直生死不明。两天前她回来找人,找了一天也没有消息。她一边抽泣一边说:“我屋里的灰狗看到我就扑上来哒,咬着裤子不肯松口。我一看到狗就哭。狗跑了,叼回来一只鞋,我一看眼睛就黑了,这是实芬的鞋啊!”
“狗又来咬我的裤子,它拖着我朝狮形山走。一堆黄泥巴里露出一只脚,我认得那条夹裤,狗把裤脚都扒烂了……”女人又哭,说不下去了。
祝奕典想安慰一下女人,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看到她哭,他自己也陷入了无边无际的哀伤。
王旻鹏回来时,他像个木头人一样发怔。有人问他日本女人死了没有,他瞪着眼睛茫然地望着对方,好像听不明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