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田修宏比武田千鹤子早四天来到营田,登陆营田的战斗一结束,他就听到了千鹤子要来的消息。
这次战斗他死里逃生,而他最亲密的战友角田光代却再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了,他牺牲在狮形山下的营田街头。在抬角田光代尸体的时候,小队长梶川告诉了他武田千鹤子到了咸宁的消息。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样的事情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妻子来前线看望丈夫,这样的事情他参军两年还是头一次听到。如果不是小队长正式而认真地通知,武田修宏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他又一次感谢命运。
自踏上支那国土开始,他就越来越相信命运了,战场上谁会死,什么时候死,其实命运早已做出了安排。有人置身枪林弹雨毫发无伤,有人躲在战壕却被打死。只有命运才能决定一个人的生死。由于相信命运,武田修宏反倒不那么恐惧战斗了。
角田光代的死给了他最深的刺激,以致武田千鹤子的到来也没有把他从悲伤中解脱出来。角田光代死的一幕在他眼里不断出现,甚至在他最疲惫的时候也依然如此。
这天夜里做梦,角田光代又一次与他往前冲,他知道他会死,就大喊大叫要他不要往前去,角田光代根本不听他的,他的喊叫那么无力,隆隆的枪炮声把他的喊声压迫得蚊子一样嗡嗡呻吟,他急得眼泪一涌而出,他竟然急醒了,口里喃喃着:“角田光代死了,角田光代真的死了。”
这是一个秋风吹拂的夜晚,月光照在湖面就像照在濑户内海上,月亮发着暗红色的光,暗红色的月亮快要圆了,缺口像块融冰。它照在湖面,湖上闪动着一道幽幽光路,光路外的湖水黑森森一片。还有五天就是中秋节了,上村干男支队这天晚上集中,岳阳城陵矶,三千人的队伍正在排队上船。湖边停了长长一列海军快艇。武田修宏、角田光代所在的第二小队上了第三艘快艇。
快艇全都熄了灯,船身与岸在阴影一样的黑暗中,悄然静默。大家走路脚步也轻了,说话悄悄耳语,平日的鸣笛声、小队长梶川的吆喝声都听不到了。武田修宏和角田光代挨在一起坐在甲板上,枪靠在肩膀。船离岸的时候,武田修宏想起了别府湾的一次夜捕,月亮升起来的时候也是红的,似乎要淡一些,它有毛茸茸的边,那晚捕了好多鱿鱼,汽灯一照,它们白白的身子游到了海面,武田修宏用网兜捞得手和腰都酸了。
君山岛像一团墨在右边水面漂浮过来了,他想到岛上的斑竹,斑竹一枝千滴泪,舜帝当年南巡,两个妃子追到了这里。
两天前他给千鹤子写了一封长信,写到了八百里洞庭湖的风光,与濑户内海相比,这里没有推涌上岸的波涛,岸上没有沙滩,平静的湖面白帆点点,地平线就像一道弧线,没有蓝色的远山,只有君山岛如湖中青螺。他想到日出町涌起的海浪拍击岩石溅起的雪浪花,想到海风里夹带着炮声一样隆隆作响的松涛。他写了君山岛柳毅传书下龙宫的传说,写到洞庭湖边徘徊,他愈加想念她还有日出町的生活。信中他开了一个玩笑:娥皇、女英追随舜帝来到洞庭湖,你也学她们追到这里来吧。
传说让夜色中的洞庭湖变得神秘。想到斑竹上的斑痕是二妃哭舜帝的眼泪,舜帝死于南巡途中,武田修宏觉得有些不吉利。他悄悄问角田光代寄信没有。角田光代说给妈妈写了一封信。他说这次出征有些心慌意乱。武田修宏也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两年来死了这么多战友,他和角田光代每次都毫发无损,这完美的结局让他开始惶恐。
小队长梶川踢了他一脚,意思是他们小声交谈都不允许。湖面只有马达发出的有规律的轰鸣声,还有波浪拍打船头的哗哗声。
同支那一样,中秋是赏月的节日,武田修宏以为今年中秋节可以回国与家人团聚了。一个月前部队调动,有人说要凯旋回国了。角田光代对武田修宏挥挥拳头,说回去好好打一场棒球!他和武田修宏是在校棒球队认识的,两人个子都高大健壮,棒球都打得很出色。他们约好在松屋寺赏月,喝别府清酒。大家都沉浸在部队凯旋回国的兴奋中。武田修宏想起出国时街头人山人海欢送的情景,他们凯旋回国大概也一样会受到人群的欢迎吧。
回国的传言经常出现,已经没有多少人信了,但每次让人失望后,新的传言来了,大家照样还是兴致勃勃地议论。这次似乎不同以往,部队自从攻打合肥、六安,进入大别山以来,已经安定了很长一段时间。大行李部的人突然来收集信和包裹,说下次寄信就不要再写这个地址了。
回国一旦成了中心话题,一些绿豆芝麻大的事都被当作了回国的预兆。武田修宏相信这次是真的要凯旋了。他把所有能带的东西都打进了背包,特别是千鹤子写给他的一沓信,他用布包起来,与秋衣打在一起。大家都是一副要离开的样子。武田修宏还在日记里高兴地写下:“这次可能真是要回国了,希望马上可以听到通知。”
一天晚上,火车向着西南方向开,天上没有月亮。山与天空黑成一片,要仔细辨别才看得到更黑一些的山脊线。萤火虫特别多,在他身边飞舞着,像在神话故事里一样。坐进闷罐车内,大家沙丁鱼一样挤在一起。好在天气变得有些清凉了,但只要一有机会大家就往小小的窗口挤。昏暗的灯光下,挂在车顶的杂物袋、鞋子、水壶、防毒面具晃荡着。角落里有人在抽烟,烟火时明时暗,缩成团的人膝盖抵着膝盖打着盹。
武田修宏想起昭和十二年十一月坐火车从石家庄往北开的情景,那时车内没有现在这么闷热,火车到了天津,又从山海关到了奉天,大家争论着部队是去北满还是上海,去北满就是要与苏联开战了。结果在大连上船,船开了才知道是去上海参加淞沪会战。四次乘坐火车四次都是去新的战场,他想,这次会例外吗?
火车开进武汉是在夜晚,部队下了火车就上船。灯光映照着长江上的流水,光波荡漾,照出水流的速度。武田修宏三次看到长江,第一次是上海的吴淞口,他从黄海驶进长江,参加淞沪会战;第二次是南京的下关,他在部队攻下南京后坐船离开。他注意长江水流的速度武汉是最快的。
他也到过黄河,那次从津浦线到临城去参加徐州会战,火车在凌晨抵达黄河。黄河上的大桥已被破坏,变成了一节一节。工兵正在赶修。起重机和锤子击打的声音压过了河水的哗哗声。抓来的支那苦力拖着疲惫不堪的躯体在沙地上移动,他们背水泥和木材,走着走着就睡着了。监督他们的工兵用枪托打,估计苦力们根本没有睡觉的时间。
武田修宏从浮桥上过黄河,浮桥上竖着“黄河兵站桥”的牌子,桥上灯火通明,桥边的浪花被照得银光闪耀,让他想起大阪道顿堀的夜景,他曾跟父亲坐船从濑户内海到过大阪,道顿堀雨夜灯火迷离的景象和它的美食一直刻在他的脑海里。武田修宏数起了自己的步子,数到七百九十八步时他走上了河岸。他估算了一下黄河的宽度。想到那晚黄河的流速,比之武汉的长江,他一时难以比较出它们的快慢。
他们乘坐的船很小,与渡海回国的轮船简直无法比,这不过是条渡轮。轮船横过长江到达南岸,部队连夜又在武昌上了火车。武汉停都没有停一下,幻想在武汉坐船回国是不可能了。那封向武田千鹤子报喜的信又落了空,而他信中担忧的事情却在逼近。看来是要去湖南参战了!
命运又一次把生死问题推到了面前。
战前,战友们总是要谈论生死,人人好像很自信的样子。二小队里的佐藤希、田中义刚、高都持、中村隆个个都觉得自己不会死,死的会是别人,他既觉得好笑,但又深深不安,因为他也像他们一样的自信。当战场上一个个死伤的人抬了下来,死就老是纠缠着每个人的神经。武田修宏时时刻刻都在面对、在思考。他又时时刻刻在想,我这样害怕死,是不是一个特别胆怯的人?是不是不够勇敢?有时为了在战友面前证明自己是个勇敢的人,他会不顾危险率先冲锋。
桑野是二小队公认的最胆小的人,每次战斗他总是找得到理由,要不去征收了,征收实际上就是去老百姓家里找东西,要不就跟在队伍后面,从不冲锋。他收集文物,做甜年糕、煮小豆粥,他把赤豆、卷心菜和砂糖煮成粥,美味变成了大家的节日。他身边一直带着大分的纳豆,这是大家最思乡的食物。大家怨恨他、看不起他,但有时又觉得他这样做也没什么不对,人怎么要自己去送死呢?
桑野有桑野的可爱,征收的时候,一些人开始跟着他找寻文物。武田修宏也跟着他学会了一些鉴别字画和瓷器的知识。但桑野却死了,在一次战斗中他被流弹击中流血而死。
一个叫井上的家伙老是说,“我保证你们死后我一定把你们的骨灰带回去,去你们的家看望,告诉他们你们死时的情况。”大家听了很不高兴。结果,井上在徐州会战时战死,武田修宏给他火葬。那天早晨,烟火升向村庄上空,支那炮兵的一发炮弹打过来,把井上快烧成灰的尸体又一次炸飞。战场村庄的烟火暴露了他们的位置,支那军的炮弹打得很准。武田修宏因为去寻找装骨灰的袋子又躲过了一次死神的光顾。他胡乱抓了一把灰土,在炮弹轰击的声浪里冲了出来。
火车离开汉口沿粤汉线一直往南开,开到了岳阳。武田修宏所在的大队西祇部队从16师团调到了第3师团的上村干男支队,参加湘赣作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