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奕典迷迷糊糊睡着的时候,“砰——”地一声,杉木门被人撞开了,一个细伢子“哇”地一声哭,直向房里关着的女人扑了过去,“妈——妈——”哭喊声也扑向了他。
他在牛栏房呆了三天。他每天去一趟牛形山坟地。日本女人静静地躺在牛栏房里,他不知道她是否还能活过来。原来他有过以她活祭亡人的冲动,现在觉得杀一个垂死之人没有什么意思了。
抓到她的时候,他以为是一个日本梁子,他命令她下车。她抱着一个日本梁子流泪的时候,有人一把扯下钢盔,一头乌黑的头发水一样泻了下来,把她的双肩都盖住了。他才知道抓的是一个女人。这让他多少有些失望。
祝奕典从女人的侧面走到她的前面,命令她抬起头来。女人没有理他。她以为女人没有听懂自己的话,用枪口点了点她的头。女人抬头了,对瞄着她的枪口视而不见。
扯钢盔的王旻鹏,去搜她的身,上上下下搜了一遍没有发现武器。女人对他搜摸自己全不在意,她抱起那个日本兵,用口舔干他的血,用丝棉塞住伤口,又去找绷带,哇哩哇啦跟他说话,好像他还活着一样。祝奕典一瞬间也产生了他还活着的疑心。
高大个子的男人满身是血,脸皮纸一样苍白,双眼紧闭,粗密的眉毛如白纸上的一笔浓墨,他双手软软地耷拉着……难道他还活着?对一个抱在女人怀里的人祝奕典开不了枪。
女人的肤色很白,直线的眉毛横卧额头,圆弧形的脸掩在黑发丛中,晓月般皎洁。一直到女人抬头了,祝奕典才看到她一双杏似的大眼睛,凿子一样看人,右嘴唇下有两颗黑痣。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几乎叫出声来,她太像王旻如了!那两颗痣也一模一样。只有她的眼神是异样的。
刚刚过去的战斗,日本梁子死得比畜生还不如。但现在这个女人抱着男人像抱着死去的儿子,她心碎的样子,让死亡突然变得十分可怖。这不是陌生人的死,更不是仇敌的死,而是亲人的死。想到王旻如的死,祝奕典的心绞痛起来,眼前发黑。
远处的炮声还在隆隆轰响,零星的枪声显得若有若无,仔细听,它一会儿响一下,不仔细听,却是寂静无声的,让人怀疑是脑子里面在响个不停,搞不清楚枪声是停还是没停,反正祝奕典的脑子里枪声就一直没有停过。
这里不是久留之地,祝奕典要王旻鹏看住女人,说:“到车上看看,有冇么里东西。”他带头爬上了卡车。有人去三个死了的日本兵身上搜查,枪、子弹、刀、水壶、手表、罐头、糖、背包全收缴到了一起,连日本兵的军装也脱了下来。
如何处置女人发生了争议,王旻鹏想一枪把女人杀了,祝奕典有自己的想法,他决定把这个女人带回营田。
撤退的时候女人还在对着尸体低语,轻柔呢喃,被人狠狠地掴了一巴掌,有人一把抓住她的头发就往前猛拖。女人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她没有喊叫,只是左右不停地扭过头来,喊着:“修宏、修宏……”眼泪如泉水一般喷射。
祝奕典听着女人嘴里喊出的陌生语言,想起了王旻如莺啭般的声音,这是一种多么陌生又生硬的声音,带有秋风吹桐树的沙沙音,爽朗、清澈而真切。祝奕典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转过几座低矮的山头,祝奕典重复着一句话:“恶有恶报!恶有恶报!”经过一个叫青竹桥的地方,狗“汪汪”狂吠着。村里空无一人。村民躲日本兵不敢回来。两个男人看着女人相互对视一眼,彼此明白对方的意思,其中一个胖子对祝奕典说:“嬲吧!嬲他娘咯日本人的屄!”
祝奕典看了一眼他,胖子右脸下方有一块刀疤,红得晃眼。他从两人的眼神上看到了一种久已蓄谋的企图,那是淫邪与报复交织而扭曲的神情。他的脸上掠过一丝痛苦的阴影,一瞬间,他的视线从眼前的草丛望向了一个虚幻的地方。他咳了一声,喉结滑动了一下,没有说话。
女人被两个人往一栋瓦房里拖,又有两个人犹犹豫豫跟了过去。祝奕典仰起脸,天那么阴沉,一只鹰在天上翱翔,有一股冷风扑面而来。王旻鹏也抬起头望着那只老鹰,他们都想到了王旻如,日本人凌辱她的一幕再次在祝奕典的眼前浮现,他的脸庞瞬间涨得紫红,脖子上的青筋条条凸起,呼吸变粗。
远远传来了女人凄厉的尖叫声。祝奕典狂吼了一声,“嬲你娘咯——”他拿出枪对着老鹰放了两枪,老鹰一个扑闪,箭一样向着高空飞去。祝奕典听不得女人的尖叫,一听到尖叫声全身就像着火似的,身体要爆炸了,他瞬间会失去理智。
房里的男人都跑了出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女人的军裤已被撕裂了,露出大腿和屁股白皙的肌肤。祝奕典要王旻鹏找一条日本兵的裤子。女人拿裤子的时候不知道要干什么。祝奕典朝她大吼一声:“换裤子!”他们都背过脸去。祝奕典一个人朝前走了。
女人站在一个坡地上,眼神呆痴地望着手上的裤子。王旻鹏冲过去拿过裤子在她身上比画,女人看着他,慢慢把裤子抖开,直接往脚上套。王旻鹏心想,“你还活着呢,我姐姐却死了。”
接下来的一幕祝奕典没有想到,女人先是跳湖;到了营田,有人看到穿日本军装的她,上来就打,打得她牙与血从口里喷出来;有人抓她的头发和衣服,军服被撕开了,被人一把扯掉;有人拿刀来杀,祝奕典本想让她死于乱刀之下,当看到她的身上左一刀右一刀,割得鲜血淋淋,女人扑倒在地上一声声惨叫……王旻如受辱的一幕又出现了,他一把捏住那个男人的手腕,左手将他的刀夺了下来,他挥动着带血的刀拦在人群面前,他的眼睛充血,五官扭曲,喘着粗气,所有人不知道他要干什么,都吓得往后倒退。
他转过身捡起地上的衣服把女人的头和上身蒙住。又有人捡了一块砖头,朝她的脑袋砸了下去。日本女人昏死过去了。
祝奕典把她关进牛栏房的木笼子。笼子是船运牛用的,又高又宽,他用马钉把门钉死。要打要杀的人不依不饶,隔着笼子发泄着他们的愤怒。祝奕典抢走了两根棍棒。他坐在门边,听着他们的哭喊声像秋天刮过洞庭湖平原的风,一阵阵呼呼而起,一阵阵尖啸。
雪恨者折腾了一个多时辰慢慢散去,女人们走时有的向祝奕典连吐唾沫。他像个木头人一样坐着。他等着她醒过来带她去王旻如的坟前。他后来沉沉睡去,醒来已是第二天中午。看看日本女人还是同样的姿势躺在地上,没有半点声息,她也许已经死了?
他去了牛形山王旻如的坟地,新泥还留有铲印,他一屁股坐在泥上,一坐就是半天。白杨树下,他在心里跟亡魂说着话:“这辈子我欠你的,下辈子一定加倍偿还。你的灵牌我先带着,等报了仇我就送你回家……”说着说着他流下了眼泪,一颗一颗落入新泥。
天快黑了,他又回到了牛栏房,他希望日本女人动一动,他愿意她还活着。救出女人的时候他没有想过自己这样做是要让她活下来,他只是忍受不了那么残忍的场面,女人是死是活他并不关心。现在他心里却冒出了希望她活着的念头。
她陌生奇异的声音在他耳边响了起来,让他想象一种生活场景,那是朦胧得风一样没有踪影的东西,气息遥远,似是而非。他第一次看到穿军装的女人,第一次看到肌肤这样雪白的女人,第一次看到一个人与另一个人长相如此酷似……日本女人与中国女人原来是一样的。
他挥刀劈断了一根栏杆,侧身进去,把手背放在她的鼻孔上,感到一丝游离的气息蚂蚁一样从他的皮肤上爬过。他在煤油灯下再次端详着这张脸,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让他恍惚。
他轻呼着:“旻如,你醒醒。”他看到了王旻如的影子,几天前她就躺在这里,一张如此相似的脸又出现在她躺过的地方,死亡真真切切发生在同一张脸庞上。他同样把手背放在王旻如的鼻孔上,感受不到任何气息。现在,鼻孔里有了轻微的鼻息,他感到恐怖、恍惚又不知所措。他的呼喊也不像是他自己的声音,像来自遥远的某个时空。
老天爷,这张脸庞隐藏着什么秘密啊!他感觉离王旻如近了。轻轻地抚摸了一下这张脸,他百感交集,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王旻如死后他才知道自己原来这么心痛她。
第三天,女人还是一动不动,估计是死了,他莫名地忧伤起来。当那个错把她当成妈妈的孩子唤醒她时,女人也像个孩子一样呼唤起妈妈,那凄然又至亲的呼喊声让他的心房颤抖,秋桐般的声音稚嫩、清澈。他眼里浮现出了一对母女生死相拥的场景。这个场景有些陌生但却是亲切的。
祝奕典在心里也喊着妈妈,想起一个月前才去世的母亲他悲从中来,弥漫的伤感湖水一样把他淹没。他眼圈潮湿,喉头涩硬,眼泪夺眶而出。他开始轻轻啜泣。
外面吹过一丝风,树叶哗啦啦轻响,像天地间隐隐的哭声。祝奕典点亮了煤油灯,又去照了照她。这样的动作,几天前他也曾做过,他像在模仿自己的动作。面对同样惨白的脸,他除了深深的迷离还有磐石一样沉沉压着的悲与痛。同样的悲痛带回了那个夜晚的气息,重叠起来的时间生出魔幻。死与死的反复出现,死变成了假象,像是一场游戏。
隐隐炮声从南面传来,祝奕典听了听,也许日军攻到了长沙吧。他颓然地坐在地上,脑子里空白一片。
牛栏房是殷家屋场唯一保存完好的房屋,它在烟墩山、牛形山和狮形山相交的山谷中。烟墩山外就是湘江口。从洞庭湖偷袭的日军就是在烟墩山两端登陆的。偶有零星的枪声从推山咀响起,那里还有日军,他们修起了临时码头,大量军需品正从那里搬上岸,运往前线。担负守卫码头和临时仓库任务的士兵,白天巡逻警戒,睡觉则躲进快艇。
隐约的哭声和喊声一阵阵传来。武穆乡乡长单迪康组织人员在悄悄掩埋尸体,国军的尸体抬到了狮形山北麓,单迪康的喊声不时由西面传来。哭声来自东面的牛形山坟场,有人悄悄潜回营田,在埋葬自己的亲人。
祝奕典饿得不行,缴获的物品堆放在房子一角,他找出了一个菠萝罐头,一个面包,用匕首撬开罐头盖,吃了两块,又盖上了,浓烈的臭味让他直想呕吐。
单迪康捎来口信,县长要他带人去南泉寺。祝奕典约好大家三天后在南泉寺会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