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田千鹤子慢慢苏醒,她听到了一个孩子的哭声,孩子在呼喊着妈妈。一瞬间,千鹤子看到了母亲的脸。她的身子一阵颤抖,喊了一声:“妈——妈——”
她的脑子如一架朽坏的水车,被一股股水流冲刷着,艰难地转动起来,回忆、幻想涌现,出现了火车隆隆的响声,也许是枪炮声;一个亲切却无法记起来的身影;“千鹤子”,谁的声音?孩子在呼喊……听觉出现后,她感觉到了耳朵的位置。知觉一一被唤醒,她从一团岩石样的晦暗中挣脱出来,渐渐意识到了困住自己的这个木笼。
依稀有一间房子,不断有人破门而入。来人总是哭闹、撞击,声音的滔天巨浪,房子船一样要掀翻了,却又纹丝不动,木质的栅栏一直“咔咔”“咚咚”作响。这与她黄海坐船遇到风浪一样,船舱里所有能动的东西都在滑移,撞得“砰砰”地响。
现在只有孩子的哭声,远远的,像在苍野上哭,像在天空里哭。
有人走动,点燃了煤油灯。黑暗中的光,黑暗与光互相照见,只是一个小小的局部。世界只有被光照亮的这片小小空间了。这个男人不说话,这个房子再容不得声音了。有时他盯着她,呆呆地,像想起什么,又像盯着一个全然陌生的怪物,带着疑惑,想要辨别什么。现在他似乎是在流泪,低着头,用大手掌擦着双眼,他在轻轻呼喊一个名字“旻如”。
千鹤子的疼痛“轰”地一下复活,锐利得像刀子,烧灼如火,钝挫则似棍击。意识与疼痛几乎同时复苏,她的身体内打开了一扇天窗,光芒顷刻间由红变白,明亮一片。
“妈妈,妈妈……”稚嫩的声音到了她的身边,千鹤子慢慢睁开了眼睛,一个轮廓跃入眼帘,影子剧烈抖动着,那么小。一个六七岁的孩子,眼睛两道白光正射向她。
小孩突然怔住了。
千鹤子看清了孩子蓬松的头发,那是泛黄的稀疏又纤弱的发丝,彼此粘连着。圆脸上深浅不一的暗影,多脏啊,还挂着鼻涕。再看细了,额头上重重的一道暗影是伤痕,脸庞破裂,粗暴的破裂。藏青色的衣服又脏又旧,还有补丁。白色补丁上看得到发黑的血迹。她那双伸进栅栏挥舞的小手停止了,像秋天蔫了的藤叶无力地垂了下来,在碰到栅栏后,顺手抓住了它。
哭声停了下来,只有抽泣,喃喃的自语:“不是妈妈,不是妈妈。”最后大喊:“不是妈妈!”她瘫坐在地上,手背擦着双眼,又哭了起来。“欢欢要妈妈,欢欢要妈妈……”
千鹤子一阵晕眩,眼前的一切又变得遥远、不真切。万物都虚在不能聚焦的幻影里。所有的一切似乎都与己无关,都在疼痛、昏沉、高烧不止……她无力地合上眼睛,她不愿看到眼前的一切。生命如此空虚。支那之行不真实,哪怕自然山水让她记起故乡的某个河谷、山头,这个世界却不再真实了。千鹤子不能把这些天来发生的事情当成她人生的自然延伸,当成她的生活,她的生活与常识都不是这样的。她只想回到自己那个真实的世界去,那个海边叫作日出町的地方。只有对它的思念才是真切而强烈的。
每一次苏醒,千鹤子的眼前就出现了那辆卡车,那片苦楝树,还有高大的樟树,低矮的丘陵,“砰砰”的枪声,有人喊“我中弹了”,那不是武田修宏的声音。然后是一片寂静。她看到血从车轮上随他身子的下滑拖出可怕的一抹猩红……
饥饿的感觉一出现就这么猛烈,铁锄一样在她体内掘动,狗一样于五脏六腑啃咬。尿意来了,突然很强烈。她摸了摸早已被撕破的裤子,硬硬的地方是血块凝固了,裤裆下是湿的,她小便失禁了。
她的记忆在恢复着,从自己身处的房间到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再到以前的经历,这些被时空切割成碎片的事情连接起来了,她随记忆穿越了它们,现实感立刻复活,她就像突然浮出了水面。
疑惑的是,这些事情如何变成了自己的经历?感觉有一股强大的推力让她无法抗拒,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从小就听人说起支那,男孩子拿着竹棍当枪来刺,把树木草丛当成支那人。那时感觉支那遥远,远得一切全当成了游戏。想不到真的到了支那,支那的情况却不是那样的。
自己居然还活着,死了多好啊,可以追随他而去。他的灵魂在这个可怕的陌生的地方,还是回到了大分的日出町?别府湾的海多美啊!她来看他,千里万里地赶来,为的是可以一慰相思之苦,想不到却是给他送终。他真的变成了神灵?想起自己抱着他的时候,那张惨白的脸对她的哭喊再无半点反应。天塌了下来,轰隆隆,像在坠入一个深渊,世界开始黑暗,她落入了人生的绝境。她再也回不到事情最初的状态了。
“不!他没有死!他不能死,他不会丢下我!”
人生这样荒诞,转眼之间,她一个人留在这个完全生疏的地方。而他,不知去向。
那个男人在朝她这边看,没有说话。他鼻子噏动着,一会儿把门打开了。房子里的光线亮堂了一些。煤油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熄灭的。他点灯是为了什么?这个支那人表情总是这么奇怪。想起来了,他就是那个命令她下车的支那人。她胸膛里腾起一团火,火从她的眼睛里冒出来。
窗外断墙兀立,几根旧木条上支着瓦片,这是塌下来的屋顶,一根陈旧的杉木檩条戳向空中,它们朦胧不清,模糊得不像现世的。靠近窗口的一丛树叶是萎靡的,在风中轻颤,浮着一层微弱的颤抖的白光……一个黑点划过,她听到了麻雀熟悉的叫声。
小女孩起身,朝房门走去,“不是妈妈,不是妈妈……”她双手举着,还在擦泪。她穿的是一条开裆裤,光着脚板。
武田千鹤子不明白她怎么会以为自己是她的母亲。进入这间房子的人,都像着了魔,喊打喊杀,对她恨不得千刀万剐,他们对着栅栏又踢又捶,拼命拉扯,伸进栅栏的双手临空舞蹈,想抓住里面的人。
愤怒这么无边无际。武田千鹤子像是海滩上孤立的一块礁石,被汪洋的大海冲击、吞噬。他们累了,手挥不动了,嗓子也喊哑了,瘫坐在地上,哭。有的走出去了口里还在咒骂。
她懂得这样的哭,恐惧、悲痛、仇恨、凄凉、绝望……她失去武田修宏后也这样哭过,在支那人面前她的哭都压抑在心里,她不能给大和民族丢脸。
昏迷的时候,她分不清丈夫是死是活,他跟她说话,她听不清,她问他身上痛不痛,他只是摇头。他肩膀和胸口的血还在流着,仿佛没有止境,她拼命捂着,到处寻找绷带,找呀找呀,怎么回到了自己家里,打开所有的柜门,衣服抛得满地都是,甚至少女时代的和服也翻出来了,就是找不到绷带,也找不到他的衣服。
母亲就是在这间房里教她如何叠放丈夫的衣服,怎样给他搭配穿着,把他每天穿的衣服准备好,放在榻榻米的一侧。那时她还没有结婚,少女时代她就在学习如何侍候未来的丈夫。
她看到他又死了。她在梦里哭,悲伤同样让心房颤抖、疼痛,她哭得喘不过气来。她总是这样,清醒过来了哭,昏迷了也在哭。她的眼泪像濑户内海的海水一样多。
身上的伤开始结痂,暗褐色浅浅的疤就像水面结出的一层薄冰,血终于开始凝固,皮肉被割开又在长拢。自己被关了多久?
千鹤子开始打量这间茅草房,杉木的檀条上铺了竹条,竹条上的稻草潦草地铺着。她想到老家屋顶厚厚的藁草,那刀切一样齐整的平面。石灰的墙上布满刮痕和擦痕。窗那么小,窗楞是简陋的几根木棍。泥地没有一块平整的,土坷垃一块块泡沫一样鼓起来。栅栏里面,铺了稻草。她就躺在这堆稻草上。这是一间牛栏房?那墙上的刮痕分明是牛角划的。
那个孩子她妈妈是被杀了还是被抓走了?找她的人都是亲人被杀来寻仇的,只有这个孩子错把她当成自己的妈妈了。失踪的人很多,他们生死不明。他们中很多人已经变成了腐烂的尸体,四处散发着恶臭。
武田千鹤子被带到营田来的时候,她在船上就闻到了尸臭气,她不知道是什么气味,以为是芦苇荡里的死鱼。臭味让她头晕,恶心得想呕吐。
从一开始她就抱定了一死的念头。船行到深水处,武田千鹤子纵身一跃,跳进了湖中。被人拖上船来的时候,她就分不清自己的生和死了。
在营田她看到了尸体,田地、水塘、房屋前后的尸体横躺竖倒。支那人的衣服本就宽大无形,尸体就像破衣烂衫随意而弃。房屋没有几栋完整的,孤零零挺立的墙壁被烟火熏得漆黑,街道一片荒芜。马路被炸得坑坑洼洼,高一脚低一脚,若不是禾苗长得高了,还不如稻田好走。这是地狱还是《源氏物语》里须磨一样离奇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