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武田千鹤子穿上军装,把一头长发挽进钢盔里,她不无留恋地望了望那条霞光跳荡的江,和武田修宏一起登上了卡车驾驶室。晨曦漫溢,大地正从幽暗中被唤醒。
这是一辆做收容的空车,老旧的车身油漆斑驳,被刮碰得凹凸不平。汽车“咔嗒、咔嗒”一发动,他俩的手就紧紧扣在了一起。千鹤子侧过脸盯着武田修宏的脸看,霞光涂抹在她的脸颊上,她的笑意朝晖一样浮动,漾着满足、幸福和羞涩。
运输车队发动机隆隆轰响着,一辆接一辆开出了大湾杨。收容车最后上路,从村口的一段沙土路走上了荒地。朝阳透过玻璃迎面扑来,他们都注目着刚刚跃出地平线的一轮红日,它显得特别地大。
新的一天开始了。这是个极平常的一天。
千鹤子参加慰问团从日本来到中国,遇上了人生最巧合的事情——慰问武田修宏所在的西祇部队。这是她一直祈求的事情,也是她申请参加慰问团的缘由。前天恰逢中秋,半夜里她从营田推山咀码头上岸,与武田修宏团聚了。但是,明天即是他们分离的日子。这一天,对千鹤子注定不是一个平常的日子。
第一天一大早,千鹤子听到传令兵气咻咻跑过门前,她正在梳洗,粗嗓门的声音让她惊慌。西祇部队凌晨接到了战斗任务。中队长随后告诉她:“慰问取消了。”他给了武田修宏两天假。但是,打仗没有营地,他们得跟着部队往前走。
从第一天开始,千鹤子就感觉武田修宏突然会从自己身边消失,这种隐隐的担忧破坏了她那满溢的幸福感,就像船下的暗流,随时可能把船掀翻。想到明天就要离开,他又将投入战斗,想到这是真正的生离死别,她就不寒而栗。她深情地望他,望一百年不够,一万年也不够。她渴望把他带回去。
这个愿望从一出现就难以压制,她知道这不可能,但她无法克制,这样的想法就像海潮一样涌来,像海啸一样让她发疯。她清楚地听到自己心里在说:“这里不是日本,纵有一千个理由一万个道理,在别人的土地上厮杀总是不好的。”那些在国内看到的电影像水泡泡一样在她心里破灭,那些关于“圣战”的话这么虚假,她再也难以相信了。
她一路看到的只有对峙与仇恨。而战争的残酷让她每晚都睡不安稳。特别是睡在别人家的床上,却不知主人是死是活,他们本来生活得安逸、平静,因为战争突然失去了家。无家可归的人该是多么悲惨……在支那的日日夜夜,她的心灵极度不安。
太阳上升得很快,像个放飞的气球,颜色由红变白,强烈的光芒越来越刺人眼睛。晨风吹拂,恍若阳光抚人肌肤。卡车司机眯眼开车,他比他们年纪稍大,他的脸上总带着笑意,笑眯眯的眼睛不知是阳光的缘故还是他笑的表情。有时他故意把脖子伸到方向盘上,意思是告诉他们他什么也看不到。可在车上他们又能做什么呢。
武田修宏双手抱住千鹤子,用鼻子拼命闻着她,就像要把她的气味永远记住。他的心在剧烈地跳动,千鹤子感受到了他急促的心跳。她不知道,从她那双黑色的大眼睛里流露出的哀伤有多深。武田修宏像一个犯了疟疾的病人,全身一阵阵发冷发紧,他算着时间,用不了多久,千鹤子就会从他身边消失。一种哀伤又悲凉的情绪吞噬了他。她的出现反而让人生变得更加悲剧。
车队先向南走,然后又转向东南,红色土壤的丘陵上根本没有路。路都被当地百姓毁掉了。汽车走的路是坦克压出来的辙印,有的地方是工兵与苦力临时平整出来的。听说苦力大都是从湖北强征过来的,当地征不到民夫。汽车走得左摇右晃,驾驶员无暇顾及车内,眼睛直直地盯着路况,小心偏了或是打滑陷落。
偶尔响起枪声。千鹤子赶紧朝车窗外面张望。武田修宏不在意地说:“没事的,不要怕,离我们还远着呢。”
仔细一听,隐约还有呼喊声,千鹤子听出是支那人在喊叫。这是她熟悉又陌生的语言,听着害怕。她抱紧了武田修宏的腰。
汽车爬了一个小坡,轰轰响了两声,“咔哒”一声,突然就熄火了。司机掀开座位,拎出一个铁皮工具箱,又翻出一些零件,下车时跟武田修宏说:“一个部件坏了,你们等一等,马上修好。”
他打开车盖,一头栽进去,在驾驶室看不到他的人影了。
前面的车队从坡地转过弯,又在一处高地出现了,然后再也看不到了。轰轰的汽车引擎声也渐渐消失了。四周突然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仿佛一只麻雀走动的声音都能听见。却只有风声,吹过树叶的风哗哗响起,千鹤子看到樟树叶在摆动,有几片树叶急骤地转着圆圈,像卷进了漩涡。
车厢里的两个士兵跳下车,来询问司机车还要修多久。他们显然有些着急了。
千鹤子双手紧紧拤住武田修宏的胳膊,她突然感觉面前的这片土地如此陌生,这些低低的丘陵,丘陵上裸露的红色土层,这些挂满一嘟噜一嘟噜青黄色果子的苦楝树,车旁的大樟树,远处水塘枯萎的荷叶,无精打采的野草,坡地上的松树林、竹林,全都变得陌生了,刺眼的陌生。她第一次感到了什么是异国他乡。她只想回家,回到日出町。她终于忍不住对武田修宏说:“修宏,我们回去!”
武田修宏安慰她,说:“不要怕,我刚来时也像你这样。没有事的。”
时间变得无比漫长,这里再也看不到日本人的影子了。司机几次发动汽车都没有成功。这时响起了枪声,左右山上都在打枪。武田修宏按下千鹤子的头,说:“趴在上面,千万别动。没叫你不要下来。”他拿着枪跳下了车。千鹤子喊了一声:“当心啊!”
“砰、砰、砰”,枪声在汽车边上响起,武田修宏他们在车厢里还击。“当、当”,子弹打到了驾驶室门上。武田修宏喊:“在树后面,快!在树后面。”又是一阵射击。
千鹤子身子抖动起来,恐惧就像冰凉的液体浇向了她的全身,她头皮发麻,脑袋拼命往下,夹到了两膝之间。她想不到自己这么胆小。她脑子里似乎飞速闪过一个个念头,又似乎空白一片。打在门板上的子弹声音很响,好像就打在她身边。有一个士兵在喊:“我中弹了。”
有人从车厢跳下来。枪声“卟”地一声,接着是重重摔地的声音。
枪声稀落了,紧接着又是一阵“砰、砰”响。
四周终于重归于宁静。时间仿佛停滞了。
千鹤子精神恍惚,她感觉自己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像一朵芦花一样飘然下车。叫她下车的不是武田修宏,而是一个支那男人。周围全是一张张陌生的脸,他们眼睛盯着她,枪口全都指着她的头,谁也不说一句话。那眼睛里闪着一朵火苗似的,她懂得那是一腔腔的刻骨之仇。
她在汽车轮胎边看到了武田修宏,他扑倒在地上,他的肋骨、后背都在流血。人一动也不动了。她跪了下来,从他手上拿起枪往边上一丢,她憎恨这些枪。她抱起软绵绵的他,让他转身面朝着自己,这张日晒雨淋古铜色的脸突然变得这么苍白,眼睛紧闭着,嘴微微张开,露出他亲切的虎牙,他仿佛还有话没有说完就睡着了。
千鹤子用衣袖轻轻擦掉他脸上的尘土。她不知道为何他一转眼就变成这样了。她的脑子麻木就像夜晚浓浓的抹不开的黑,某个瞬间,眼前的东西都消失了。她想哭却没有眼泪。钢盔不知谁把它摘下了,她的一头长发垂到了胸前,她就让它把他的脸全都盖住,让他知道他的妻子是多么温存的一个女人,她从遥远的家乡来,不会抛下他。
这一次,他可以跟她走了。她用嘴舔他的血,开始找棉纱、绷带,他的身上带着这些东西,他时时在为这一刻准备着。她要堵住那些往外流的血。她为他止血、包扎。她将嘴唇靠在他的耳朵边上,轻轻地说:“修宏,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