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臭从营田飘到了二三十里外的丘陵地带,闻到臭味的人都在呕吐,心空虚得比死亡还空洞,像从天空下坠,空空荡荡全无依凭。狗闻到臭味疯狂地叫,四处乱蹿。南飞的鸟被臭味熏得掉了下来……
下雨了。雨中藏匿的风起先并不明显。祝奕典、王旻鹏爬到了狮形山顶,冷风突然扑过来,像帘子一样把雨幕撩起来了,它们带着高远夜空中的清新气息,带着北方冷空气的入骨寒意,把两个孤单的人裹了起来,像一道瀑布冲刷开泥浆,又浓又黏的臭味瞬间便冲溃了。
祝奕典、王旻鹏在雨中张开口,“啊——”地一声,仿佛吐出一块哽在咽喉中的异物。王旻鹏还溢出了泪花。尸臭浸染,如绿色蚁群涌动,从下身到上身,爬满了五官,钻入人体,进入五脏六腑,又似一潭稀泥、一团脓疮,稠黏、滑移……
下山的路找不到了,他们站在这淅沥的雨中发着呆,任凭斜飞的雨丝飘忽缠绕,拼命呼吸着,一时不记得自己要去干什么了。
祝奕典本能地回避着杀人。想到杀人他心里总是虚虚的,手心发烫。只有当仇恨汹涌而起的瞬间,他才涌起一股杀心。一旦冷静了,他觉得自己的手都是软的。尤其是他做了父亲后,内心突然间变得柔软,对弱小的生命充满了怜爱与同情,他开始关注那些遭受苦难的人。这些人以前他是视而不见的。
随着儿子出生而来的这场战争,他亲眼看到了一场杀人比赛。自从阴历十一日营田变成一个屠场,一片血海,他眼里看到的世界都变成了红色,天空是红的,水面是红的,马路和草是红的……看到别人穿的红色衣服,他身体就不由自主地抖动,不能看第二眼。红色鞭炮他碰都不敢碰了,总让他想到血肠。他看不得鲜肉,猪肉、鸡鸭肉让他起生理反应:一阵猛烈的干呕。
枪声也一直在他的耳边回响,他觉得它停不下来了,一旦停下,他就感觉不安,觉得一切都失真了。晚上睡觉也常被惊醒,惊天动地的炮声在他的梦里把他惊醒,或者是痛苦死去的人倒向他,有时是脑袋向他骨碌碌滚来,有时是一只断臂横飞而过,削去半边天灵盖的人还在往家里面爬,举着手来拍门,有时男男女女嚎啕,哀号、干号、尖叫……特别是他不能听见女人的惨叫,听了身子就发抖,瞬间失去理智。
从梦中惊醒后,很久他才能分清哪个是梦境哪个是现实,搞清楚自己是在哪里。对日本人的仇恨就像熊熊烈焰在他胸膛里噼噼叭叭燃烧。仇恨到极致,他握刀猛然一劈,一棵苦楝树或是樟树被拦腰砍断。这时,他面无人色,全身颤抖,情形就像癫痫发作。
藏好王旻如尸体的那天晚上,他沿着汨罗江在荒草间漫无目的地走着,听着江水絮絮叨叨的声音,火光远远映到了水面上。那双李连长送他的黄色帆布胶鞋灌满了血浆,走动起来发出呱叽呱叽的响声。沉入黑暗的土地软软地像淤血一样又浓又暗。星星火球似的点燃在头顶,齐膝的野草全都挂满了露珠,一颗一颗雨滴一样抖到他的黑棉布裤上,裤子打得透湿了,粘贴在肉上。他的手背也被茂盛的草叶划得奇痒难受。
等到天亮时,他才发现前面就是三洲。营田的血腥味也漂到了三洲,像早晨的薄雾一样笼罩着江面。
祝奕典看到茅棚边的湖水一片鲜红,他以为是营田流来的血。湖水倒灌,当年屈原的尸体逆流倒走三十里。走近了他才发现是一大群红鲤。十万红鲤游成了团。祝奕典感到惊奇。他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的红鲤聚集在一起,像一片红云一片霞光在湖里飘,像一片血光在水中颤抖,细小的波浪相互叠压撞击着。
这时,他听到了从营田开动的舰艇声,从水面上风一样传了过来。
连长李占望着上涨的江水欲哭无泪。他那些花了一个月埋下去的水雷,被水淹得太深了,一个也响不了。他还在岸上哀叹,祝奕典走到他的身边,轻轻说了一句:“日本梁子的舰队来了。”
这句像是自言自语的话在拂晓清凉湿漉的空气中飘浮,却像惊雷震醒了梦中的李占。
祝奕典这时才明白自己荒草地里走了一夜就是为了告诉李连长,日军的舰艇一早就会开过来。他要在三洲参加战斗,他跟李连长是朋友,连长会答应他作战请求的,他要狠狠地杀敌。
李占急急下令全连拆茅棚,把芦柴抛到河道中去,他要用芦苇堵住日军的舰艇,然后把他们引到芦苇荡里,在三洲与日本梁子大干一场,为569团的兄弟们报仇。
祝奕典回到三洲就变成了个哑巴,眼睛总睁得大大的,看什么都跟散了光一样,带着疑惑不解的神情。他回到家,看到凌波床上的被子被卷走了,铁锅也没了,露出黑洞洞的灶口,才想起岳父与妻儿躲到荞麦湖去了。一想到崽,他脸上的肌肉扯动着想笑一笑,却笑不起来。他突然觉得揪心,为儿子出生在这样的乱世心疼。
他洗了澡,换上衣服,还是觉得自己脏。他又脱了衣服用芦灰把自己擦得黑乎乎的。他抓着一把芦灰看着它滴滴答答从指缝间掉,嘴里说好多血好多血。他要换一件没有血的衣服。他找一件,看到有血,再找一件还是看到有血。家里所有衣服都翻过了,发现都有血。
他又去邻居家里找。邻居家上了锁,他再去别的人家。但是,浓浓的血腥味就像一堵厚厚的墙堵在他的面前,他推都推不开,眼里的血影无法消除。直到李连长拿着他满是火药味的军服给他,他才穿上了它。
见到早晨的太阳,他身子抖了一下。他拼命扒着茅棚,弄得自己气喘吁吁。
这时,天空又出现了嗡嗡声,从一点点大,像蜜蜂对着花朵歌唱一样,慢慢越变越大,越来越像是要把天空当布一样撕裂。飞机沿着汨罗江飞来了。
李连长下令躲到芦苇丛里。但装着芦苇的船没有办法藏起来,飞机向着它俯冲下来,轰——轰——轰,爆炸声震得苇秆簌簌发抖,江面上腾起的水柱像一个个冒出的白色蘑菇,好久才“哗——”地一声坍塌下来,像瀑布倾泻。
只听“哒哒哒”声起,祝奕典抱过一挺机关枪对着它就是一顿猛扫。飞机像受惊的牝马,往更高的地方一跃,在高空盘旋了一会儿,就向着祝奕典冲了过来,机关炮风一样压了过来,打得苇秆纷纷腰斩。李连长扑了上去,把祝奕典扑倒在地。他的身上落下几根打断的苇秆。
这时,一只白鸥惊叫起来。随着这一声尖锐的鸣叫,芦苇滩上风暴一样响起了阵阵声潮,似狂风掠过山口,数万只鸟如同龙卷风,从芦苇野草间射出来的雪羽,交翻于一团,腾起又一片灰色的蘑菇云团,瞬息间,天空中就盛开了一朵灰白色的花朵。
鸟群先是旋飞在一个气流团中,围着那个气团转动着,越旋越大,直到黑压压乌云一样遮蔽了天空,让地上昏暗一片。拉高的飞机正准备再次俯冲时,鸟群已旋转到了它的机翼下。三架飞机也跟着鸟群在高空旋转起来。
祝奕典爬起来,仰头看了看阴暗下来的天空,再看李连长的部队,他又看到了血。血洒在草上,并不那么鲜艳,染在黄色的军服上也像锈一样沉闷。这锈像花一样开到了许多人的身上。两个战士睡着了,一动也不动,两股暗红的血在汩汩流动。
“突、突、突”,江面上随风传来了舰艇的声音。远处的苇秆上,太阳旗在疯狂地舞动着。它就像一滴血在飘。
舰艇一艘艘冲过了李连长的水雷区,像进入无人之境一样。祝奕典喘着粗气,他的眼睛血红血红。李连长的眼睛也血红血红,像熟了的草莓嵌在了肉里。
一艘舰艇“突突”声变成了“嘎嘎”声,响几声后就不再响了。它的螺旋桨搅到了茅草和芦苇。祝奕典看到李连长口含一根芦苇下了水。这时,鸟群像一块块撕裂的碎布,开始四面飘去,叫声变得稀稀落落。有人高喊一声:“打——”,祝奕典在营田听到的爆竹一样的声音又在三洲响起来了。
开过去的舰艇调转头,一齐向三洲开火。一发发炮弹炸得苇秆狂飞乱舞,炸得泥浆与碎肉四溅,分不清泥与肉——血与肉在泥里就像细碎的紫云英花,只有星星点点浮在泥水上,大片的鲜红都被泥浆盖掉了,就像春天犁过的稻田,红成一片的紫云英翻到了泥坯下,只有泥缝中露出的星星点点。
部队开始往芦苇丛中边打边退。舰艇往岸边冲来。就在这时,李连长的水雷终于爆炸了,江面就像一块布,突然被人从一个地方撑了起来,水面倾斜了。响声沉闷,像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祝奕典回头一看,一艘舰艇一头随着上升的水柱翘上了天,舰上的人像麻袋一样纷纷落到了水里。水柱仍在向着天空上爬,像人憋足了一口气,到了快挨近云朵的地方,突然喷出气来,“哗——”地一声,水花半空开放,像烟花一样炫目和绚丽。
晒簟一样大的一块块水在高空中飞,像神话中的飞毯一样,飞向江的两岸,在飞行中它变得越来越雪白,像冰一样的雪白。天空中充满了密集的细腻的碎裂声,水在花朵一样分瓣,等到砸到人的身上时,它已经碎成鸡蛋大小的水珠。江面像布匹抖了起来,有两艘舰艇被抖得撞到了江滩上。芦苇在一瞬间全都低了头,倒伏在滩上,那是水惊起的风暴。
枪炮声全在这一刻哑了,祝奕典只听到“哗哗哗”一片响。他看到了雨一样落下来的鱼,像银子一样白的鱼。人像鱼一样浮在水面,像抹布一样浮在水里。那艘舰艇断裂了,像慢动作一样向着水下沉没。他这才朗然笑出了声。
国军士兵又从芦苇丛里冲了出来,向着江面开火,猛烈的枪炮声就像被惊醒似的。
日军的舰艇越来越多,炮弹向着国军阵地猛烈射击。登陆的部队上了岸,疯狂地扑了过来。国军边打边往芦苇荡中撤离。
日军舰艇炮轰了一阵又沿汨罗江一路东进。喷射器将火焰喷向了芦苇荡。顷刻之间,浓烟与烈焰腾空而起,烟尘四处飞舞,一幅世界末日的景象。从大湾杨、青泥湾、桥上周、赵家洲、河夹塘、大洲孙、小洲祝、马头曹、翁家港、张家墩、李家段,直到南渡桥、归义街,沿江两岸垸内的屋场全都燃起了熊熊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