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田的进攻天放亮后进入了白热化阶段。小队接到命令,要去攻克一座村庄。小队长梶川命令以战斗队形向前运动。小村叫株木冲,位于烟墩山与牛形山之间的一座山坡上,村庄前面是开阔的稻田,有一片水域与湘江连接。村庄前筑了一道战壕,支那军疯狂地扫射。掷弹筒向他们的阵地发射了瓦斯,一阵黄色烟雾过后,枪声停止了。
小队开始冲锋,冲到战壕附近,前面的人投了几颗手榴弹后跳入战壕。战壕里除了尸体还散落着很多弹药,到处是装着手榴弹的蓝布袋。不多的支那军往烟墩山、狮形山退走了。
冲进村庄,村里见不到人。武田修宏踢开堂屋的大门,看到堂屋内供着的祖宗牌位,还有对联挂轴、香案,仿佛他们的先人在注视着他,他不敢太放肆。他曾冲进一户人家,只见一具尸体横躺在大堂,为死者守灵的人都跑了,灵牌和灯摆在死人脚前。日本人死了正好反过来,灵牌和灯摆放在头前,筷子竖起来插在饭碗里。有人冲进来在死人身上找东西。武田修宏相信人的灵魂,对死者从不敢怠慢,战场上有人去死人身上找烟抽,他从不用死人身上的东西。
他闪进右边的厢房,小心地在屋内翻找,用刺刀挑开大柜门,一股陈年的霉味扑来。墙角有一个竹篾箱,他用刺刀挑开,阴暗的箱子里竟然躺着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婴儿一声不吭,黑色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看。武田修宏吓得撒腿就往外跑。这个箱子无疑将成为婴儿的棺材。生母怎么忍心把孩子丢下?
经历过这么多次战斗,武田修宏仍然非常害怕。每次作战前他都要在内心祈祷,许一个不大的愿,他不敢许太多太大的愿,害怕不灵。这次作战他的心愿是能活着过上中秋节。他不像其他战友喜欢占卜,他担心占卜不利没有勇气上战场。
杀人对他已经变得麻木了。部队进驻村庄先要在村子里扫荡一遍,为了晚上能够安心睡上一觉,村里抓到的人一般都要杀掉。在北支那老百姓没怎么反抗,杀人没这么多,到了南支那淞沪会战,杀人就变得很寻常了,有时不分男女老幼统统杀掉。
武田修宏冲到地坪,几个战友在哇哇叫着,他们抓到了四个年轻人,三个男人被绑在树上,一个女人紧紧抱着一个男人,他们命令女人离开,可她就是不走。有人拉开她的手要她去逃命,她的双手死死抱着男人的脖子掰都掰不开,让男人几乎无法呼吸。
他们藏身的房子里有一台无线电发报机,有个男人会说一句日语“谢谢”,问什么他都是这句话,小队长觉得他是在耍弄自己。东洋刀几次差点就要砍下他的脑袋了,他仍然说着“谢谢”。武田修宏知道他们并非愿意放掉这个有些姿色的女人,放她无非是希望男人能交代些东西。小队长相信他们手上有情报。
失去耐心的小队长手起刀落,砍下了一个男人的脑袋,血形成血雾冲向头顶梧桐树的叶子,树叶被冲得哗哗作响,洒在树叶上的血形成血雨又叭嗒叭嗒往地下落。武田修宏的身上也喷到了血。
梶川小队长的东洋刀又架到了那个男人脖子上,他仍然对他说“谢谢”。小队长踢了他一脚,手一挥,一个上等兵向着他的胸口一刺,他不再说“谢谢”了。
梶川命令把那个女人拉开。两个士兵上前掰开她的手,把她拖开了。梶川哼哼了两声,对着女人抱过的男人,用手指指自己的脑袋,又指指口,见他不明白,他又用手做握笔写字的动作,口里说:“情报,情报的有?”对方朝他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梶川小队长大叫一声:“巴嘎!”狠狠地打了他一记耳光。他一挥手,一个上等兵一声“嗨——”刺刀扎进了他的胸膛。
女人疯了一般冲上来,紧紧把男人抱住,凄厉地尖叫,一声比一声高。几个士兵往后退了几步,武田修宏被眼前的一幕震动了,原来支那女人也有了不起的!爱的力量比死亡更加强大。
恸哭中的女人突然从男人的胸口抬起满是泪水的脸,转向上等兵,眼里满是燃烧的怒火,她手拍打着自己的胸脯,用将军一样严厉的口吻,命令上等兵:“刺吧!刺吧!”
“嗨——”上等兵再一次将刺刀刺进她的胸膛。这一对情侣的鲜血流在了一起,男人最后一次睁开眼睛看了一下自己心爱的女人,女人用生命向他证明了自己的爱,他们一起走向了死亡。
梶川小队长下令放火烧毁这个名叫株木冲的村庄。
又有增援的部队从严家山、六姓山登陆了,与先前登陆的部队一起加入了战斗。支队长命令必须尽快拿下烟墩山。
皇军绕到了烟墩山的东侧,渐渐对它形成了包围之势。但支那军仍然没有放弃的打算,响了半夜的枪声听不出一丝疲乏,响得更加抓狂了。部队冲过峡谷地带出现了很大的伤亡。武田修宏与角田光代前后相随。冲在他们前面的人倒下了好几个。
向山坡地发起冲锋,冲在前面就意味着死亡。武田修宏几次都想着要冲到最前面去,以证明自己的勇敢,武士道把人求生的愿望看作卑怯,偷生是羞耻的,他被羞耻感裹挟着,只有不断证明自己不怕死才能摆脱这种羞耻的纠缠。但巨大的恐惧让他迈开脚步时又退缩了。
他的神经全部集中到了眼睛和耳朵上,他感觉自己的眼睛就像野兽般闪闪发亮,在高度敏锐紧张的战斗中,个人的洞察力与直觉关乎生死存亡。他感觉所有人都如妖魔附体,精神亢奋,任何细微的动静都在本能的反应之内。这时恐惧反倒压抑了,不像进攻前那么强烈地左右着人。在这片杂木密集丛生而又陌生的山坡上,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武田修宏的枪紧贴在腰间,保持着遇到敌人随时可以伸出刺刀的状态。
角田光代又走到了武田修宏的前面,他背上斜挂的认尸牌碰到了武田修宏的脸颊,武田修宏看了一眼椭圆形的金属牌,编号是14号。这么不吉祥的号码啊!武田修宏心里掠过一丝阴影。这个家伙竟然沉得住气,发牌的时候都没有吭一声。
大家都认为“4”是不吉祥的数,与“死”发音一样。“9”也不好,和“苦”发音相同。但比“4”要好得多。也不知道他占没占卜,拿到“4”的人都喜欢去占卜,好的结果就藏着不说出来,怕说出来好运气跑了;不好的结果才要说,这样似乎能够减轻它的法力。也许角田光代的占卜是好的吧。他信仰日莲宗,日莲圣人会保护他的。
武田修宏对日莲宗的了解是在角田光代母亲去过安房郡天津小湊町后,看到角田光代那么迷信他也有了兴趣。日莲宗是佛教中重视实践的宗教。
来支那前,角田光代的爷爷和妈妈坐船去了房总半岛小湊山诞生寺,专程拜祭开祖的日莲圣人。日莲圣人出生于渔民家庭,角田光代的爷爷也是渔民,他相信日莲圣人一定会保佑光代的。圣人出生时,海岸盛开青色的莲花,海中鲷鱼成群,庭院泥土里直冒清水,非常神奇。角田光代身上的护身符就是在诞生寺求得的。他母亲还为他求得了一个签——“将军有异声,进兵万里程,争知临敌处,道胜却虚名”。
武田修宏下意识地摸了摸身上的护身符,眼前浮现出武田千鹤子给他绣的那条金色之龙。他又穿插到角田光代的前面。他们之间有一种默契,就是相互保护对方。战场上,生命就像一场赌博,输赢不到最后无从知晓。人们只有靠祈求神灵,求神灵保佑武运长久。士兵喜爱赌博,这是同一种心理。
前面的士兵放枪了,像蒲扇打在自行车轮子上,卟卟卟地响。双方的距离已经靠得很近了。
突然手榴弹飞了下来,武田修宏刚躲掉一颗又来了一颗,他的周围都是爆炸声,弹雨横飞,杂树林的枝叶被炸得满天飞舞。小队后退了几米就卧倒在地上,一颗手榴弹落到了武田修宏的身边,它往下滚时他往前纵身一扑,爆炸声里传来一声惨叫。
现在无暇射击了,大家都盯着上面飞来的手榴弹,迅速闪身躲避,边躲边往下跑。支那军的手榴弹是皇军最惧怕的,好在它落地后不是马上就爆炸。
先是中队的掷弹筒向山头放炮。不久,山头上升起了几个彩色的气球,这是士兵冒死上山放飞的。炮弹随即射向了气球升起的地方,山崩地裂的爆炸声浪向每一个空间扑来,震得人七窍出血,脑袋炸裂一样的疼痛。天空顷刻变得晦暗。
冲锋开始了,几个小队分散队形同时向烟墩山的高地冲去。枪声又响起来了,像疯子一般怒吼着,杂木的枝叶打得纷纷扬扬飞舞。太阳被乌云遮蔽,天地一片昏暗。皇军“哇哇哇,哇哇哇”疯狗一样嚎叫,嗓子里流着血,眼睛里充着血,像穷凶极恶的饿狼一样扑去。
一连跨过了两道战壕,武田修宏看到前面的人拼上了刺刀,小队长的东洋刀向一个大个头支那军砍去,他向左一偏,转身将刺刀向小队长刺来,武田修宏一枪将对方打倒。他跨过壕沟,不断地开枪,脑海里闪电一样交错闪过“生”和“死”。
这是生死一瞬间的心理,心里虽然克服了死的恐惧,但生死之念却无法驱走。甚至疯狂的嚎叫也有着虚张声势的成分,企图恐吓敌人,为自己人彼此壮胆。战场上齐整的队形、划一的军服、气壮山河的喊声都是心理战的重要内容,有时能让敌方心理崩溃。这与当年武士的盔甲一样,头上的面具与牛角主要是为了恫吓对方。
鲜血、惨叫、死亡……偶尔飘下的雨,雨滴最初误以为是血。雨水与血腥味混合起来,一种潮湿的奇怪的味道,一种让人理智迷丧的温度,唤醒似曾相识的死亡情境,激起人更加疯狂的杀戮。乌云在一瞬间变成了魔鬼的大氅,人们从血中闻到了一种腥甜,勾起嗜血的原始欲望。杀人是战争的手段,现在杀人是目的了。烟墩山血肉横飞,雨和血溅在人的脸上、手上,已没有什么区别了……
攻下烟墩山,部队来到狮形山下的殷家大屋,一阵炮击后,开始进村扫荡。武田修宏想起早晨那个竹篾箱里的婴儿,有些害怕进屋搜索。他跟着角田光代来到一家倒塌了一边墙的房屋里,进到厨房,柴草堆满了墙角。
角田光代用刺刀挑开柴堆,五个瑟瑟发抖的女人紧紧抱成一团,有个少女拼命往一个老年妇女胳膊窝下挤,仿佛躲进她的身边就安全了。有个姑娘脸上又脏又黑,一看就是涂了锅灰。武田修宏不想伤害她们,由于语言无法交流,他向她们面露善意的微笑,希望她们懂得他的意思,不要害怕。
梶川小队长带着几个人闯了进来,有个士兵看到抹了锅灰的姑娘,上去就是一个耳光,吼道:“你这个畜生,你这样对待皇军的吗!?把你最好的衣服穿起来,把你的臭脸洗干净!”梶川在房子里又搜了一遍,出门的时候对角田光代说:“统统杀掉!”
杀女人武田修宏一直不能理解,这些柔弱的乡下妇女能做什么?战争是男人的事,不能因为她们生的儿子抗日了就怨恨她们。仇视敌国的部队是人的正常心理,仇视敌国所有的人能建立大东亚共荣圈吗?战争就要这么无理?
地坪里已有六个男人躺着,一个小女孩哭喊着,像被火烧一样尖叫。她的头发稀疏、泛黄,圆脸上泪水流成了两条小河,额头和脸颊上两道伤口正流着血,显然是刺刀划伤的。大眼睛、牙齿露着玉石的白。藏青色的旧衣服上缝着几块补丁。补丁缝得细密,一块白色补丁上浸染了鲜血。
她坐在地上,开裆裤泡在血里,血像几条蛇在往四处突围,绕来绕去,有的彼此又相会了,瞬间变得粗壮,犹豫了半刻又往一个方向爬去,汩汩外冒的血不断补充着它,有的地方连成了一片,有的地方冲得小石子也滚动起来了。武田修宏走到孩子前面才看清她抱着一个人头,女孩爬了起来,把人头往一具无头尸体上接。
梶川小队长向着旁边的池塘挥了一下手,几个士兵上来把无头尸体扔到了水塘里。孩子哭喊着:“欢欢要爸爸,欢欢要爸爸。”
突然,狮形山上支那军的炮火向殷家大屋打了过来。这是炊烟引来的,部队准备在这里午餐。
狮形山的战斗在午饭后开始,到处是皇军进攻的部队。烟墩山、牛形山与湘江平行,长长的山脊呈南北走向。狮形山呈东西走向,位于烟墩山、牛形山的南端。步兵炮和重机枪在后面掩护部队前进。
武田修宏在草丛中爬行,来到一条上山的小路边。轻机枪在一处高地向支那军猛烈扫射。武田修宏看到四五个戴黄帽子的人隐藏在草丛里,向轻机枪手射击。他也悄悄瞄准。
部队进入一片凹地树林,发现九具支那军的尸体放在一起,估计是殷家大屋抬过来的。一座洋房环绕着一道围墙,后院里有一片竹林,这是支那军临时医疗救护点。小队迅速进入房内。小队长命令角田光代上去挂国旗。
看到飘扬的国旗,武田修宏突然有一种观看电影的感觉,觉得一切都不再真实了,像是一场游戏,他有一种强烈的表演感。他甚至可惜记者没有跟来:“这帮摄影班的混蛋,拍下我们冲进洋楼插国旗的镜头多好啊!”他倒不是要在国内报纸上出风头,营田这么小的一个地方,战场将因他们的突袭而发生戏剧性的转变。
支那军的火力像一道道飞溅的瀑布,像一张闪闪发光的蛛网,嚣张、狂怒、不顾一切,它是死神伸出的魔掌,任何触碰它的生命都会在瞬间毙命。趴在草丛中的皇军没有一个人敢动弹一下,他们仿佛都变成了石头。发出的进攻命令所有人都装作听不见了。
“哎哟——”武田修宏听到一声叫喊,似乎是田中义刚的声音,他中弹了?接着有人大叫:“卫生兵!卫生兵!”但密集的火力,卫生兵也无法靠近。
洋楼上,从窗口和屋顶组织了反击,支那军的火力“哗——”一下密集地压向了洋楼。躲在高处的树林中,支那军的身影难以捕捉。双方对射了一阵后皇军使用了掷弹筒。支那军躲进地洞,轰炸一停,一批又一批人从地洞里出来又投入了战斗。他们的迫击炮向着山下阵地飞来。
飞机又出现了,炸弹在山上炸得泥土飞溅,犹如火山喷发,黑雾冲向天空。炸弹也投向了高处的杨树林,树木纷纷倒下。飞起的树枝和泥石砸到了洋楼的墙上。火在几处地方燃烧起来,浓烟向着洋楼的西面翻滚而去。
也许是国旗的缘故,炸弹没有投向洋楼。从树林中跑出来的支那军被一个一个击倒,狙击逃敌的士兵有一种说不出的乐趣,紧绷的脸上现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容。他们数着,一个,两个、三个……
狮形山在施放瓦斯后被皇军占领。营田镇就在山脚下,它是最后的攻击目标。按战术要求,西祇部队人人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三四人一组,交替掩护,逐次跃进。
支那军的火力依然猛烈,飞机紧密配合,每次轰炸时皇军抓紧时间冲到前面,占据有利地形。飞机一走就隐蔽起来,一步一步向前推进。
下午4点,被炸得破烂不堪的营田街市,展开了街巷争夺战。武田修宏的战斗小组有四个人,进入街区前一人不幸阵亡,攻进街区之后三个人挨得紧紧的。冲进镇西北角的一座小庙,一颗子弹射中了角田光代的腹部,他一头扑倒在地。
武田修宏卧倒在地上,赶紧从背包里翻找棉纱、绷带。角田光代痛得右脸颊高高耸起,紧抿着嘴唇,憋着一口气,憋得满脸通红。武田修宏用力扒开他捂着肚子的手,血一下涌了出来,他赶忙将纱棉塞了进去,一边绑,一边大喊:“卫生兵,卫生兵!”
卫生兵迟迟不见踪影,武田修宏急得眼泪流了下来。他一边绑一边哭。他知道腹部中弹不及时抢救就很难活下来。角田光代也流泪了,想说什么却不能喘气,憋得非常痛苦。武田修宏一把抱起他就往回跑,才跑出几米,一颗炮弹在附近爆炸,“轰”的一声,他一瞬间就失去了知觉……
似乎听到了谁的一声尖叫,遥远、凄厉。人世间的悲凉变成了寒冷,一点一点降临着。
支那大地上的惨叫声不曾停过。
“呼——呼——呼——”起风了,风声像许多大鸟的翅膀在扇动。武田修宏昏沉沉的意识开始苏醒。梶川正在重重地拍打他的脸,他感觉嘴巴里面有股咸咸的味道。“呜哇——呜哇——”这是乌鸦的叫声,日出町的乌鸦在黄昏叫得最凶。
睁开眼,四周变得昏暗,昼与夜正在交替。硝烟与烧焦的气味在空气里弥漫。梶川的方脸下巴有点向左歪,是看的角度还是他紧抿的嘴唇,现在变得更歪了。他是个喜欢抿着嘴唇的人。人中上的一撮胡须因此而鼓了起来。据说他抿嘴唇的习惯是为了使自己少说话。武田修宏突然感到一种陌生,一种不无滑稽的感情。
他爬了起来,在自己身上摸了一遍,又走了几步,没有哪个地方有问题。他只是被炮弹震昏了。
梶川见他醒了,拍拍他的肩膀,也不说话,把枪递给了他。武田修宏看到士兵们都直着身子走路,不用问,战斗已经结束了。他突然想起角田光代,冲着梶川的背影问:“角田光代呢?”
梶川头也没回,只是说了一句:“尽忠了。”
突然听不到一声枪响,宁静就像巨石一样伫立,空气中有一种凝固的感觉,很不真实。
远处的一块地坪,放了两排尸体。武田修宏冲了过去,一个个辨认,他看到了角田光代。他那高大的身体再不用蜷曲了,很舒展地平躺在地上,像一个累极了的人,终于不管不顾地睡过去了。他的脸色惨白,纸一样薄,流尽了身体里的最后一滴血。右手臂也丢了,是后来炸掉的,是他替武田修宏挡住了弹片。腹部的血把军装染成了暗的紫红色,只有肩膀和领章没有被血浸染。
武田修宏跪在他的身边,默默擦着眼泪。他想到角田光代的母亲,要是知道了儿子的死讯,不知道她还能不能活下去。
她是一个端庄和善的女人,很美,发髻高高挽起,皮肤白皙,总是一脸善意的笑,低低地弯腰,温柔地问候,见人都要深深地一个鞠躬。在棒球场的一侧,她总是长时间等候着。棒球队练累了,她就赶忙送上水来,带着吃的东西,水果、巧克力、海苔、煮红豆,有时是羊羹、罐头、干点心,有时是汽水、年糕,每次都变化着花样,请大家一同分享。
角田光代的棒球服总是被她洗得白白的,阳光里十分耀眼。鞋子、帽子轮换着穿戴,也是干干净净的。记忆里他身上就从没脏过。到了支那,角田光代最不能容忍的是脏,长途行军时他也只能痛苦地忍受着。角田光代幼时练习剑道,他的母亲就开始跟着他,小学时期,为了增强体质,夏天开展水上运动比赛,去军营体验部队生活,学习军队礼……开始少国民的军事训练后,群体的活动越来越多,都能看到角田光代母亲的身影。
到了初中,参加陆军垦荒训练,大人再不能陪同了,她也远远地来迎送。在第三高等学校进行军事训练时,她遭到军官的训斥,她就在远离训练场地的路口等待。
就是这样一个全部心思都用在儿子身上的母亲,也不得不看着儿子离她而去,去到遥远的异国他乡。得到儿子参军上前线的消息,她哭了一夜。第二天,她就站在大街上,逢人就把手中的“千人缝”递上去,求人缝上一针。“千人缝”集满一千个人缝下的针线戴在身上可保平安。角田光代母亲的“千人缝”远远超过了一千个人。
角田光代离开她了,她再也见不到儿子了。他死也没有干净地死,全身都是尘土与血污。想到这里,武田修宏失声恸哭。
武田修宏想着自己也不能活了,回国后他无法面对这样一个母亲。他哭着,直到天地沉入黑暗。月亮从云层探出头来又躲进了乌云中。天上密集的云层就像湖中浮着的洲渚。远处的炮声还在响着,像节日里父母为孩子们燃放的炮仗。
想起新年放烟花的情景,武田修宏就想到了那年在角田光代家里吃长寿面的一幕,荞麦面好吃,烟花令人兴高采烈……角田光代却没有长寿。那年,角田光代表演狂言,滑稽得让人捧腹。在能乐里扮演角色,他穿上厚厚的戏装就像古人魂灵附体了,一招一式惟妙惟肖。他本可以当个演员大名红遍九州的……
大行李部战地火葬场的工作人员来了,他们拿着写有平假名读音的花名册,对死者进行辨认,对照认尸牌号,即使被炸得无法辨认的尸首,只要找到认尸牌也能很快识别。他们把尸体抬上车。
武田修宏不能再陪伴角田光代了,为他守灵也只能到此为止。最后看一眼一同出征的战友和同学,他发现角田光代的脸是瞬间消瘦的,干瘪得让人难以置信。他是真的死了,死于这个营田小镇,世上再无角田光代了。
武田修宏轻轻摸了摸他的脸,站起身来,想起明天还有新的战斗任务,自己的命也不知能撑到几时。一声叹息,胸口憋闷的感觉纾缓了一些,呼出来的仿佛全是忧伤的分子。
他要求焚尸人把角田光代的骨灰留一点,他要随身带着。焚尸人答应给他装一小袋。
他又蹲下身来,抱起角田光代的头,他的头发是这样浓密,他用祖传的武士刀削下了他的一撮头发,小心翼翼地放进口袋,抹了一把眼泪,“呜呜呜”哭着走开了。
晚上,火葬焚尸的工作通宵进行。乌云渐渐散去,月亮洒下银辉,深夜静谧如海,只闻狗吠声。秋风把橙色的火焰吹得摇摆不定,把木柴噼里叭啦燃烧的声音传向远处的汨罗江。这些木头头天晚上还是一栋栋百年老屋的房梁和屋檩,曾护着主人绵长又沉实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