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淋在身上，衣服已经湿透。这身军装李连长给祝奕典后他就一直穿着，已经发出一股怪味，是营田的臭味掩盖了它的气味。雨水一洗，连衣服的味道也洗淡了。湿的军衣紧贴着肉身，腰间的刀就像一条臂膀凸显。
祝奕典摸了摸刀，这是他的珍爱之物，打刀的铁匠称刀为五行刀，祝奕典叫它响刀，因为有时它会自己发出声音。他这时就听到了它发出的声音。它对风雨也有感应。
响刀自志学之年就陪伴着他。从营田遭遇偷袭那天起，祝奕典对刀变得无比珍视，他对刀的依恋远远超过了枪。他时常对着刀说话，这些天他更养成了抱刀睡觉的习惯，只有抱着它他才睡得安稳。没事的时候，他抽出刀来看，一点一点仔细地看，就像读一本书，他会看上半天。这时他的心飘浮起来，刀光剑影展现出一片天地，飘散着钢铁的气息，隐现着刚强不屈的意志，他的想象活跃、奇异……他这时才感觉真正读懂了刀。
响刀是一位名匠给他打的，人称欧冶子转世。他记得那个又矮又黑的铁匠，曾经，铁匠的手艺让他着迷，他天天去看他打刀。
铁匠每两年打一把五行刀，秋冬之交时节，选择一个月光明亮的晚上，炉火烧得通红，钢水中加入木炭，铁匠师徒俩各喝一大碗谷酒，又向关公神像敬过酒，把炉火烧过三天三夜，便开始不眠不休地锻打，从满月锻打到弯月如钩，又从弯月打到月圆，上千次的淬火、锻打。刀背与刀刃中间分开来打，它们加入了不同分量的木炭，最后，两种钢又合在一起打，直到打出刀形。
刀锋亮出了幽蓝之光，铁匠在霜降之夜取一捧湖泥，掺入木炭粉和植物的汁液，调成蓝紫，涂抹于刀面。弃刀于野，直到白霜覆盖，再入炉、淬火。铁匠跪在关公像前，点燃五炷香，口里念着金、木、水、火、土，位居东南西北中的各方神灵，请赐五行刀以精魂……等到一缕白雾似的东西飘起来，铁匠拿起刀，食指轻弹，五行刀当当鸣响。
师徒俩开始磨刀，在粗石上磨过又在比肌肤更细腻的石上磨。
又一个满月夜，一口气吹向刀锋，气息若发丝游走，刀面如覆白霜。五行刀打成了，它内含了金、木、水、火、土五大元素。
打成一把五行刀，师徒俩都会病一场。师傅知道他们的病除了累，还有神灵的惩罚，当那刀兀自鸣响的时候，师徒俩就开始头昏脑涨，师傅听到了灵的哭泣。他知道打出这样的宝刀是一种罪孽。但每到深秋，他就无力控制打刀的冲动，在月亮的盈亏中他感觉不到是自己在打刀。
祝奕典做梦也想不到这把五行刀铁匠是给他打的。铁匠每两年打一把宝刀并非为钱，他留着，遇上了某个人他才慷慨赠送。他的行为就像他的身世一样令人迷惑。
那时祝奕典正在学篾匠，他喜欢来看铁匠打铁。打刀的时候他每晚都来，帮着拉风箱、磨刀。他对刀有一种本能的喜爱，幼学之年就佩带木剑，自己一边琢磨一边挥舞。看到刀剑他眼睛就发亮。篾匠破篾时他看得入神，篾刀轻巧地碰一碰竹竿，就轻易地揭下了竹皮，一条条厚薄均匀的竹篾纷纷落下，像他指挥的千军万马，一个接一个飞跃而去，堆在地上。于是，他决定去学篾匠。这个本领他苦苦练了两年就学会了。三年拜师学艺他就正式出师了。师傅是他舅妈的二哥，他的手艺很快就赶上了师傅。破篾的时候，竹竿在他眼里不再是竹竿而是一把竹篾，他眼里既没有刀也没有竹竿，只有地下一堆篾条。出师后他并没有成为一个篾匠，而是上船跑起了货运。
他一直贴身带着这把响刀，母亲手中的一根线他不用剪而用刀断开，他用刀给人剃光头、刮胡子，用刀把笋切得纸一样薄……他眼到刀到，不差分毫。想不到他会用刀来杀人。第一次杀人他用的就是这把响刀。
戊寅年冬天的一个夜晚，雪下得好大，第一场雪就下这么大，这在湘阴十分罕见。大雪是突然而来的，人们都说这雪下得蹊跷，是黑爹爹显灵下的一场雪。祝奕典白天从小洲祝走过的时候，田还是田，路还是路，到了下半夜却是什么也看不见了，一片白茫茫没有边际，让人分不清东西南北。
一个多月前，汨罗江畔出现了黄龙，黄龙就是穿黄色军服打白色绑腿的国军，他们一路路从岳阳往南撤，马蹄与人的脚板把枯干的土地踏得尘土飞扬，那些正在收割的谷子也被踩得陷到了泥里。行军的脚步齐齐踏在汨罗江两岸，踏得枯萎的江水抖动。拉着大炮辎重的黄绿色汽车，辗过枯草和土坷垃，低声吼着，屁股后面冒出股股黑烟。
头顶上排成人字形队伍南飞的鸿雁被扰乱了阵脚，像国军的队伍也散了，有的惊吓得落到了地上。有人以为是枪打下来的，抓到大雁却发现没有枪伤，这才想起连枪声也没有响起过。
武汉沦陷不到半个月，戊寅年阴历九月二十日立冬后的第三天，日本人就打到了岳阳。岳阳沦陷的第二天，长沙一场大火烧了两天两夜，两万多人在火海中化为灰烬。同样穿黄军服的日军到了新墙河。先头部队冲到了汨罗江。日本海军进入了上荷叶湖，快艇开到了营田，开进了汨罗江。
那天，挂着祝家旗号的船从三洲往灰滩河走，迎面碰上了日军的快艇。快艇上的炮老远就瞄准了货船，日本梁子枪口对着船上的人，要他们把手都举起来。
有人不举，一声枪响，子弹擦耳而过。于是，所有人把手都举了起来。他们从没举过双手，这种动作让他们很不自在，很羞辱。
王旻鹏的哥哥王旻鲲就不举手，他躲进了船舱，悄悄瞄准了一个军官。只要他敢开枪，他就准备一枪崩了他。祝奕典和王旻鹏都拿着枪，看阵势不对，他们把枪埋进了大米，然后举起了双手。所有人举手的动作都很难看，王旻鹏扫过一眼，他希望自己举得文雅一点。
日军上船搜查，发现船舱里有人举着枪，一枪就打在他的脑袋上，王旻鲲被打得往后一仰，倒地便死了。王旻鹏看到哥哥被打死了，就去大米中找枪，祝奕典一把抱住他，他拼命挣扎，一个日本梁子的长枪抵到了他的胸口，他怒视着，不再扭动，身子却一直在颤抖着。
一个艄公抄了一根扁担，突然劈向开枪的日本兵，被旁边的一个日本兵发现，他挥起东洋刀把他双手砍掉了。艄公叫湛文初，是王旻鹏的表哥。湛文初嗷嗷大叫，一头撞向砍他的日本兵。“叭——”一声，一个日本兵朝他开了一枪，湛文初倒在船舱边。又一个日本兵一脚把他踢进了江中。
船上的人都吓呆了。王旻鹏又在扭动，两眼喷火。祝奕典死死抱着他。日军一个个察看他们的额头，看有没有军帽留下的印记。又检查他们的手掌，看有没有茧。
船上装的是大米、烟叶，日军搜出了三支达姆弹枪，他们怀疑这些货物是支那的军需品，把船和人都扣下了。
天黑时船被快艇拖到了推山咀，寒风呼啸，雪突然从天而降，一场黑雪，快艇的灯射不透大朵大朵密集的雪花，湖面能见度很低，快艇和船不得不在离推山咀不远的堤岸停泊。
祝奕典和王旻鹏被带到了快艇上。翻译跟祝奕典说，皇军不杀你们，既然你们是跑船的，汨罗江一带水路情况你们自然熟悉，老实给皇军交代。祝奕典用湘阴土话跟王旻鹏说：“我哩不晓得，就只晓得在江里驾船。”王旻鹏“哎”一声算作回答。再问，他们都不作声了。
翻译又拿出一张地图，指着地图上用蓝色粗线条弯弯曲曲标出的地方，问他们这里的地名对不对？河道对不对？又问冬天的水位和最浅的滩涂。祝奕典看了半天，摇了摇头。这一带河床他的竹篙几乎都撑过，他看到那里写了土星港。“日本梁子是何解晓得的，都是这个汉奸！”他心里嘀咕。
翻译又指着一个地方，那里写着大湾杨，问：“杨仙湖走得船吗？”
祝奕典摇头，发现不对又点了点头。他心里想，杨仙湖只要他们胆敢进去就一定出不来。那是一个迷魂湖，只有他祝奕典敢说进出自如。
两个皇军盯着他们看了半天，有个左脸被弹片擦伤留下一道疤痕。他“哼”了一声，上来两个日本梁子把他们用绳子绑了起来，推到了船舱里。船舱只有一个圆形的小窗，铁门一关，房里漆黑一团。
湖面上风大，下雪夜更大，呼呼呼刮着，上荷叶湖发出一片嗡嗡声，远处的芦苇沙沙响成一片。看守货船的日本兵冷得受不了，躲进了快艇。货船上的人割断了捆绑他们的绳索，趁着大风雪悄悄跑了。
到了半夜，祝奕典挣脱了绳索，又把王旻鹏手上的绳子一刀割断。他蹑手蹑脚走到门前，一刀就劈断了链条。守在门边的日本梁子回头看时，冰凉的响刀已经抹到了他的脖子上，不等他发出喊声，他的喉管已经断了，只咕噜发出一声轻微而含糊的声音。
他俩悄悄溜下了快艇，先到了自己船边，发现船上静悄悄的没有人影，船被快艇用缆绳扣死了。这时，快艇上传来响动声，他们赶紧朝岸上跑。
跑在雪地上，风已经小了，雪下了厚厚一层，雪地的反光像雾一样浮在半空，幽幽的光不知来自哪里。冷飕飕的雪原像一副巨大的脸庞，安安静静地呈现出来，那是一张失血的先人的脸。雪霁，白亮一片，没有半点动静，白光与雪凝固成了一块。祝奕典的爷讲过，明朝洪武年间，他们的祖先从江西移民过来的时候，这里的人杀的杀病的病几乎死光了。他突然想起了那些死魂灵。
这是在梦里？人世间的景象不是这样的！难道人没有杀死，是自己到了冥间？那个日本兵麻袋一样倒地后，祝奕典眼里的幻觉就不断涌现，古怪而又离奇，都是他以前见都没见过想都没想过的，他不知道自己的脑子里藏了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
雪夜的景象刺激着他，多少年过去后，只要看到失血的尸体，那种惨白的皮肤就让他想到这个晚上的情景，想到这片雪地的明晃晃又暗幽幽的光。他一会儿觉得亮如白昼，一会儿又暗无天日，黑如垂帘。想看看身上那些斑点，哪些是泥，哪些是雪湿的，哪些是血迹，却无法分辨。
感觉腹部有点痛，硬物在不断碰撞着小腹，那把插在腰间的响刀，挪上去又滑下来，他干脆抽了出来，捏在手上。他一直小心藏着自己的刀，害怕日本梁子发现，但现在用不着藏藏掖掖了。奇怪啊，一夜之间，响刀怎么就抹到人的脖子上了，他封喉一刀，又准又干净利索，那个人什么样子他都没有看清，他就死在自己的刀下了，一股鲜血喷涌而出，他感到一股热气喷到了脸上和手上，浓浓的血腥味冲进了鼻腔。他先是呆了一阵，接着转身就跑。有一个声音老在跟着他喊：“杀人了！杀人了！”
一股风刮得很凶，那些光秃秃的苦楝树被刮得咔咔直响，残留在枝头的黄叶早就刮得不剩一瓣了。风直往身子里钻。祝奕典身上的棉袄感觉像件衬衫一样薄了。一会儿，风不知刮到哪里去了，棉袄又变得十分厚实。
跑了这么久，祝奕典害怕越来越深的静谧，他一直被自己的声音跟踪着、追赶着。他觉得自己像在做一个梦，后面有追兵，前面是平坦的雪原，他心里又急又怕，但双腿却迈动得十分艰难。就连后半夜出现的朦胧的光，也仿佛在纠缠着他，他像一滴浓墨在白纸上清晰地呈现着，自己踩踏积雪的声音那么响亮，“咔嚓”“咔嚓”，响得让人惊心动魄，声音好像长了翅膀，贴着地面向着东南西北飞。
他的双腿迈动得越来越慢，全身都在出汗，口里呼出的热气绕到了脖子上。口渴得厉害，就抓一把雪，吞下去，嘴里却直喘粗气。
他害怕自己弄出的响声，更害怕身后王旻鹏发出的声音，他偶尔停下来，听一听响动，听清楚那确实是王旻鹏的声音，他才又往前跑。日本人的鲜血喷射到他的脸上，一路上他都在抓雪团使劲地擦。
但空中又有了响声，那分明是一个人的声音，他在不停地叹息，接着咕哝咕哝起来。祝奕典甚至没仔细听他就明白这声音是在说他。他不知道铁匠的五行刀在夺人性命后会自言自语。这声音在嘲笑他，他杀了看守本可以把对面房间的翻译杀了的，甚至也可以杀几个熟睡的日本梁子；他本可以砍断缆绳，把自己的船推开，让一船的粮食飘向湖中……但他只想着逃命。他怕得不行，如此狂奔，连王旻鹏也不管了，他的哥哥才被日本梁子杀害。他的哥哥王旻鲲才是一条硬汉！
他羞愧起来，扑通一下跪到了雪地里。风早已停了，雪也没有下了，世界安静得失去了声音。
至此祝奕典才明白，刀有嗜血的本能，五行刀尤其嗜血，他感觉它在指挥自己杀那个日本兵，他甚至连思考都没有，刀自己就在行动了，它有自己的灵魂。
一夜之间，世界就变了模样。
这一夜过后，响刀开始成为传奇。它注定不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