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沉的悲凉袭来,像寒流,似哀乐,武田千鹤子心急剧下沉着。她又在想自杀的办法。睁眼看周围,没有一件利器。曾听人说过咬舌自尽,她狠狠咬了一口,一股咸咸的东西在口腔里弥漫,她想那是血吧。她还想咬,舌头和口腔都有些僵硬了。她咬舌自尽的力气也没有了。
“千鹤子”,好像谁在叫她,像是修宏的声音。他还活着?武田千鹤子不敢相信。他死了?是他的灵魂找来了?武田千鹤子也不敢相信。她想起自己抱着他的时候他的身子还是温热的,手脚并不僵硬,他也许只是失去意识?她帮他止住了血。一想到血她又深深自责起来,悔恨起来。她本可以早点下来救他的,至少可以最后跟他说几句话。为什么自己胆子这么小?!枪一响怕得要命。这还是自己吗?
想到武田修宏离开日本的那一天,她去送他,他们也没有说上一句话。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那年刚刚入秋他就走了,没想到临走了部队也不让回家,武田千鹤子只在送行的人海中看了武田修宏最后一眼。她挤到前面,离队伍还有几层人墙,她再也挤不动了。人们欢呼雀跃,人山人海,无数舞动的手像狂风吹动的树枝起伏着,手臂有的打到了警察的头上、肩膀上,攒动的人头潮水般涌动,欢呼声海啸般滚滚而来。
到处是舞动的旗帜,太阳旗密密麻麻。天空中飞过的海鸥惊惶失措地拍打着翅膀,匆匆飞往大海深处。人们开始一遍遍高呼:“万岁!万岁!”有人激动得流出了热泪。拿着红蓝白三色相间彩带的,有军人的妻子、父亲、母亲、朋友,飞舞的彩带中,他们高呼着一个个名字,想把彩带送给他们的亲人。
队伍向着别府码头行进,那里停靠着六千五百吨的善洋丸大海轮。轮船从大阪穿越濑户内海而来,船上装了从京都竹野郡招募来的新兵。有个一等兵在甲板上兴奋地唱着《上海航路》。为了满足民众高涨的爱国热情,队伍又特地绕了一程去了车站,返回的时候,激动的人群在黄昏点燃了熊熊的篝火。
看到武田修宏,千鹤子使劲喊着,她觉得自己的喊声就像狂风暴雨中无力飘落的树叶,武田修宏仿佛听见了,头稍稍朝她这边偏了一下,又仿佛没有听见,他视线没有扫过来就往前走了。千鹤子眼泪“哗”地涌了出来,这眼泪很多天都停不了,白天两腮是湿的,夜晚流在枕头上,每天早晨要更换枕巾。
现在想一想那海潮似的人群,真是疯狂啊!战争多么残酷!国内的人却兴奋得像是过节。
武田修宏走了,就像开始了水泡一样的人生。武田千鹤子去七夕神社朝拜、祈祷。她开始关注支那。听到放映有关支那的电影,她连续去看了几晚。电影里面的支那人都很热爱日本,他们向往大日本帝国。支那姑娘沦落风尘,痛苦绝望,她们与日本士兵、工程师相爱后,人生开始发生巨大的改变,那些愁眉苦脸的女人,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每个人都找到了自己人生的目标。她们热情奔放起来,充满了生活的激情。
那些支那孩子学习日文,个个兴高采烈、春风满面,他们排着队走进教室,打开课本,一遍遍跟着老师认真地读和写。
特别是进入支那的部队,海军舰队航行在大海上,在雄壮的音乐声中,一艘艘舰艇乘风破浪,军旗迎风招展,海军战士雄姿焕发。陆军把高高的梯子伸到城墙上,士兵爬上城墙,把太阳旗插到了城头上,一个个欢呼胜利的镜头,一座座城市的叠影——它们都被皇军轻易地拿下。支那老百姓挥舞日本旗,夹道欢迎,有的给士兵端茶倒水送鸡蛋。士兵们欢乐地行走在田野上,有人骑着一头大猪,笑得人腰都弯了……
昭和十四年夏天,政府要组织慰问团去支那慰问部队。慰问团由各界人士组成。武田千鹤子得到消息后到处求人帮忙,她觉得这是自己去七夕神社向神灵求来的机会,她一定要去参加。经历两年生死考验的恋情,就像地狱最残忍的酷刑,让人肝肠寸断,神智失常。千鹤子消瘦了,黑白分明的眼睛显得更大,却常常是无神的。
她的父母和武田修宏的父亲都不同意她去,那里毕竟是战场。武田千鹤子写了一个通宵的信,她签下了上野千鹤子的名字。信寄给了京都日军大本营陆军部。陆军部有她一个远房亲戚,担任陆军次官,名叫阿南惟几。没多久,从东京来了消息,同意她参加慰问团。有人还记得两年前她与武田修宏结婚送新郎上前线的报道,加之她是町长的女儿,她的申请很快就得到了批准。
慰问团乘船渡海,从黄海进入长江到了南京。台风季节已过,但慰问团在海上还是遇到了一次风暴。元朝忽必烈的大军曾经两次攻打日本,途中遭遇狂风暴雨,战船倾覆,损失惨重,日本人因此认为东海存在“神风”,是它在保佑日本。鉴真和尚当年也在这片海域遭遇了强风,东渡一次又一次在风暴中失败。在剧烈摇晃的船舱内,武田千鹤子吐得天昏地暗,她渴望着大陆,恶心的感觉让人生不如死。
在南京,慰问团得到了支那派遣军总司令部总司令西尾造寿大将的接见。支那派遣军总司令部刚成立不久,对国内来的慰问团特别重视,安排了晚宴。随后,他们兵分两路,武田千鹤子分到了南路,乘火车去武汉。
这条路武田修宏一年前走过,他所在的部队前去攻打武汉。从徐州沿陇海线西去的路上,他们遇到了洪水,黄河被支那军挖开,一路上看到的都是被水淹没的村庄。部队走到蚌埠火车就无法前进了。他们只得下火车,部队改道往西北走,一路打到了大别山。
千鹤子那时读信觉得事情离自己十分遥远,她记得武田修宏写到火车就像在海中行走,波涛在铁路两边涌动,一个个村庄如同孤岛,农民撑着小船和木筏收割露出水面的高粱。有一头牛在一个小岛上吃草,那是一个被水四面围困的村庄,草已经不多了,它活不了几天。夕阳下,牛孤零零地一声“哞——”。
士兵下车趟水而行,在一个村口武田修宏看到一个老妇人饿倒在地上,她走不出四面汪洋的洪水,她的口鼻内都生了蛆,蛆正从她的口里耳朵里眼睛里往外爬,在她身上蠕动。谁都以为是一具开始腐烂的尸体,她的身子竟然还动了几下。武田修宏大骂蒋介石是个混蛋,不顾人民的死活,不要和平,死硬要跟日本人打仗。他是战争的罪犯。那时,千鹤子正在读高村光太郎的新体诗,读到了他写蒋介石的诗歌《沉思吧,蒋先生》。国内许多人写起了战争的和歌与俳句,她把这首诗抄寄给了武田修宏。
部队行军经过一片湿地,马和骡子不幸陷入了泥沼,它们怎么挣扎都是徒劳的了,只能活活等死……
现在,武田千鹤子双眼所看到的就是这片土地。她感慨连连。长江口、南京、武汉,这都是武田修宏战斗过的地方,她所走过的路也是他走过的地方。这是一条胜利之路。正因为如此,望着支那土地展现的风景,她总是心潮起伏,激动不宁。
窗外闪过竹林、松柏,村庄里巨大的樟树、枫树,坡屋顶的瓦房,平展的稻田和远处起伏的山峦,她想,支那风景原来与日本这么相似!这出乎她的意料。
慰问团在部队召开恳谈会、报告会,发放慰问品,参加了南昌方面作战有功人员的授奖仪式。当他们出现在会场时,雷鸣般的掌声响起来,官兵们纷纷站起来,有的激动得流出了眼泪。一位将军告诉她,部队即将在湖南进行一次有限的作战。她听到参战部队中有西祇部队,武田千鹤子心一阵剧烈地跳动,头有些晕眩。她想到了七夕神社的朝拜。
西祇部队是大分县征召来的兵,武田千鹤子这时才知道西祇部队已从16师团调到了第3师团的上村干男支队。各个师团兵源都来自同一个地方,16师团来自京都府竹野郡,西祇部队从那里调走自有道理。她于是提出请求,要求代表家乡人去第3师团慰问将士。
几天后武汉第11军司令部同意了她的请求,但要求她一周内返回,原因是作战已经开始几天了,第3师团担负了十分关键的作战任务。
武田千鹤子搭乘司令部的汽车到了咸宁,又换乘第3师团的汽车来到部队。还没抵达目的地就听到了忽急忽缓的炮声,从天际传来的隆隆响声就像日出町春天沉闷的雷声。
武田千鹤子见到了联队长,他是大分九重町人。来了故乡人联队长很高兴,他们说起家乡话,一落座就聊起了家乡的事。千鹤子迫不及待提出要见武田修宏。西祇部队在营田不在联队驻地,联队长要求她在几个大队慰问后去见她的丈夫。他很有感慨地说:“真是千里寻夫啊!”旁边的人附和说:“真像是支那孟姜女的传说。”
武田千鹤子两天走了三个大队,她同将士们见面,说些鼓励的话,介绍了家乡人民热情支援前线的事情:大分的妇女都动员起来参加集体生产劳动了,人人为前线捐献物资;汉口陷落时,大分举行了大规模的庆祝游行;少年积极投身军事训练,他们都以入伍为荣;姑娘们写来了热情洋溢的信件,她们都爱你们……士兵们向她报以欢呼和热泪,许多人托她带信给家中。武田千鹤子想的是赶快结束工作,快些与武田修宏见面。
就在这时,联队长打来电话,说部队接到任务,要求武田千鹤子回去。千鹤子听到这个消息如同五雷轰顶,她坚持要与丈夫见面,她在电话里争辩,从工作上来讲,其他的大队都去了,如果不去西祇部队,那里的官兵会非常失望。联队长犹豫了,他说给上级电话。等了半天,联队长的电话又来了,他笑着说:“你这个娇小姐好任性啊,再给你三天时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