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田千鹤子已经清醒了,她开始端详煤油灯昏暗的光晕里这鬼魅的空间,稻草和木头投下的阴影又长又浓,十分夸张,随着跳跃的火苗晃动,什物都在变形、扭曲,露出狰狞的形状。经历生与死,时间一会儿扁平,一会儿飘忽,一会儿漫长无比。她突然明白了很多事情。原以为支那之行是一次亲善之旅,想不到世界跟她开了如此巨大的玩笑。想起自己离开日本时那些莫名的期待,那些纷纷扰扰的往事,竟然那么虚假,充满谎言与欺骗,恍若隔世。
义父曾说,我们身体里有大陆人的血液。日本先民渡来人、弥生人来自大陆。大分是他们最早到达的一个地方。大陆本来就有我们的份。日本的文字、佛教、建筑,还有官阶、律令都来自中华。那是个天朝上国。日本最早的历史记载是从《史记》《汉书》中找到的。我们是汉文化的正宗继承者。现在的支那是鞑靼占领过的中国,辫发胡服,文明尽失。
义父是她的历史老师,支那历史是他喜欢谈论的一个话题。千鹤子很难想象拥有汉文典籍的国家会怎样落后。她喜欢孟子,受武田修宏的影响,她也开始理解并喜欢上了庄子。司马迁的《史记》她家里藏有两个版本,古老的那个版本还是明治维新时代的。孔子《论语》她自幼背诵,其中的名句在民间俚语里经常出现。父亲从小给她讲“三国”和“水浒”,足智多谋的诸葛亮让她迷恋崇拜。她读《源氏物语》再读《红楼梦》,看到神似的情感和心灵,相隔千年的作品,却能一脉相承,这让她生出了许多亲切的感受。《红楼梦》里的华服、园林与诗词都让她迷恋。
汉文化在古代日本只有贵族才能学习和掌握。父亲敬重汉文化,他请老师教她儒学,他们讨论儒学时,他总爱感叹:“可惜啊,华夷变态。支那衰落老朽了,要被白种人瓜分了。”
父亲说起明治维新总是神采飞扬,大和民族不再受西方人的欺凌了。他说:“我们日本人有责任把支那从白人手中解放出来。大东亚范围内的国家都是同文、同种,亚洲人应该帮助亚洲人。”
日支事变,武田修宏要去参军了,父亲安慰她:“修宏有幸为国家去效力,这是家族的光荣。身为男儿,能为天皇去打仗,这是十分荣光的事。没有比上战场更能表达对皇上的忠诚了。修宏不会不回来的。你要放心他去。”
昭和十二年的梅雨季,雨水特别多,入夏以后台风也多,日出町的雨一下就是好几天,雨在陆地山川上落,也在大海上落,给人不祥之感。时常有泥石流从山谷里冲下来,轰隆的响声吓得人脸色发白。几次出门,上野千鹤子都是打着油纸伞,穿着高跟木屐,风还是吹得雨水打湿了衣服。
武田修宏突然找不到了,上野千鹤子着急,一边寻找,一边去武田修宏家里等待。修宏家里人以为他参军走亲戚,到舅舅家与表兄妹们告别去了。他说好去三四天就回来,这一去,一个星期也不见他的人影。他的父亲去他舅舅家找人,大舅说他没有来过。他们还不知道武田修宏要去参军的事。
上野千鹤子去武田修宏家都是吃过午饭后去,第一次是火曜日坐父亲的车去的,那天乌云滚滚;第二次木曜日跟朋友办事路过,到了土曜日,起了大风,她沉不住气了,一大早就专程赶了过去。武田修宏的父亲留她吃午饭。
吃午饭的时候,外面狂风劲吹,他跟她又谈起支那。他喜欢汉诗,两个人诵了两首古诗。他叹息一声,说起国内支那留学生被人叫作“豚尾奴”,他不免为中华文明的衰落叹息。这是一个不争气的邻国,它过去太自大了,从不向外面学习,搞洋务运动只是学些坚船利炮的东西。
老师说起新渡户稻造的《武士道》,说起志贺重昂的《日本风景论》,他们又讨论了一会儿内村鉴三的《典型的日本人》。上野千鹤子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无助地看着他,眼里饱含着一层愁苦。重重心事令她的精神越来越涣散,她只听到他说话的声音,那话中的意思渐渐变得空白。
只有《日本风景论》进入她的脑海,当她来到支那,看到异国的风景,她在与家乡山水比较中总是想起它,想起志贺重昂一再表明的日本风景优于亚洲邻国,想起他书中对活火山勇壮的赞颂。
上野千鹤子黑亮的头发柳条一样柔顺地披下来,在她长长又白晳的脖子间倾泻。她的黑发如此茂盛,包围了她的双耳,蔓延到了颈根,只在额际如汹涌的海浪突然凝固,黑色礁石一样耸起。它像一个意识的庇护所,在这浓密的黑发深处,就像呼呼刮过的强风,涌动着她对武田修宏深切的思念。
她眼睛是内视的,进入了一片茫然不可知的空间。与武田修宏订婚一年多,他们已经形影不离了。千鹤子记得那一天,老师跟着媒人提着酒到了她家。父亲如果不同意这门亲事,他就不会打开酒瓶;如果同意,他会主动打开它。想不到酒刚拿出来,父亲很爽快地就打开了它:“干杯!干杯!”他倒满三杯酒,与老师、媒人喝了起来。
同在一个学校读书,上野千鹤子对武田修宏早就心生爱慕,他是那种敏捷又迟钝、喜欢思考又盲从、多愁善感又坚毅的男人,爱好打棒球、跑步,是学校棒球队队员。大分县又一轮征兵,按兵役条例,武田修宏在应征范围内。上野千鹤子的父亲说,武田修宏为国效力的时候到了,他应该去报名。
上野千鹤子从没想到过武田修宏要去参军,她心里犹疑了,热恋中的她,怎么能与修宏分离呢?武田修宏听到这个消息也失眠了。他要在国家需要与爱情之间做出选择。他需要时间。
武田修宏的父母不相信儿子会逃避。那一天,武田修宏一个姓丰田的同学,用斧头砍掉右手食指逃避征兵。武田修宏的父亲很鄙视这样的做法。这对家族是一个极大的侮辱。但儿子出远门还不回来,这让他十分担心。还有三天报名就要结束了,已经有人上门来询问了,作为校长,他口里说儿子一定会回来报名参军的,但心里却担心儿子会耽误了时间,他们家怎么也丢不起这个人。
上野千鹤子天天来武田家,她是带着矛盾的心态来的,看到他出现,她会松一口气,但痛苦会随之而来;看不到他,她会有些失望,但他能留下来是一件多么重要、幸福的事。她缠绵的心事就像这淅沥的雨水一样,永无止境,凄迷一片。有时又像台风一扫而过,世界要毁灭,脑子里空空一片。
傍晚,风渐渐减弱,远处的山影幽蓝一片,棉团似的云涌下来,笼在山腰,又一丝丝散开去,向着更低处飘飞,银白色的光像自身发散出来的,暗处的紫变得越来越乌青。这些云团,全都来自太平洋上。上野千鹤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幻想那个大海对面的国家,男人们都去往那里,那里真的是日本人的希望吗?中国人真的需要我们去为他们做事?为什么还要打仗呢?
武田修宏的父亲沉不住气了,他开始四处寻找儿子。上野千鹤子也想找他,她想在他回来之前,两个人先交心,找到一个好的解决办法,让这凄风苦雨快些过去。她多么盼望晴朗的蓝天,大海一样的蓝,那是心情爽朗的时刻。她去了许多同学家打听消息,在经冢山她轻轻呼唤着他的名字,在柴石温泉、致道馆驻步、发呆,这里是他们经常来的地方。
有一天,走到松屋寺她泪流满面,再也忍不住伤痛,哭了起来。大风把她的哭声刮向了空荡无边的天空,她不顾一切,号啕大哭。呼呼的大风里她的哭声微不足道。
旸谷城趾是她最爱去的地方,她和武田修宏喜欢在石头的城墙上徘徊,天守阁和望海楼,灰黑的木梁木柱已经颓废不堪。从这里可以眺望别府湾的海滨风光。而她更喜欢深陷的壕沟,斜坡垒砌的大石头黑幽幽,切出一线天来,鬼门橹与里门间的壕沟特别宽阔,濠底平时并没有水,沟坡上的竹林、树木遮天蔽日,他们俩坐在壕沟感觉进入了幽远的时空。武田修宏就在这里跟她谈庄子、谈程朱理学,多少次看着月亮爬过沟来,听海风吹动松涛,他们的心沉湎到了辽阔的时空中去了。
这座庆长6年建的藩主之城,藩主木下延俊是丰臣秀吉妻子的外甥,当年他获得加封,在此筑城。丰臣秀吉武力扫平战国群雄,统一日本,又出兵朝鲜,他梦想着亲自渡海,坐镇宁波,攻占中国,将日本国都迁到北京。三百多年过去了,长辈们在上野千鹤子的幼年又谈论起经略大陆的话题,支那自明治维新后就被当作维新大业讨论的问题了。
土曜日的这一天,上野千鹤子一个人出门,沿着与武田修宏走过的路,来到了经冢山。想着唾手可得的幸福眼睁睁就要离自己远去,如同大海上飘来的迷雾,瞬间就把山和树木吞没了,一片空空荡荡。她的人生在塌陷,她感觉到了从没有过的孤单,泪水不知不觉间又涌出了眼眶。她担心武田修宏万一有个闪失,他就再也回不来了,他这一走将成永诀。她极力控制自己的思绪不往这方面想,但可怕的念头还是会一闪而过。
经冢山山麓水稻田里,青蛙呱呱叫着,小虫儿的叫声没有夜晚那么凶猛,像淅沥的雨声,像呢喃的耳语。山坡上,樱花树一棵一棵向着山坡升起,走进树林下,她想着樱花开得正艳的时候,她与武田修宏来这里,那是个晴朗的天气,她与武田修宏躺在花树下,各自在纸上写着心愿。她要找到那张修宏写的纸条,她一棵一棵寻找刻有他们两人名字的树,直到天变了,下起了雨,脚上沾满了黄泥,她也没有找到。
第二天一早,上野千鹤子随武田修宏的父母去了一趟回天神社,他们先漱口、洗手,神官举着祓串在他们的头上晃动,“嗦嗦”声像雨落稻禾,蚕食桑叶,像风吹芦苇,他为他们祛邪。拽绳、打铃、击掌,他们等待召唤的神灵降临。
神官打开了神龛的内门,逼着嗓子锐声尖叫。神官祈祷,他们把垂着细长纸条的小树枝送上供台,在神灵面前恭恭敬敬行过礼,再次拽绳、打铃、行礼、击掌、再行礼,在神官的尖声呼叫中,送回神灵,神龛内门又关闭了。
武田修宏的母亲为儿子抽了一支签,签是第42号“大吉运势”,纸上写着“天时地利,地利人和”。她认真逐条读着神签,愿望:开头不注意,中途会失败;等待的人:会来,可依靠;旅行:请去,不可沉溺于女色;学问:很难,须加倍努力;方向:东与南之间特别好;姻缘:女性能如愿,男性可能会发生无法挽回的情况,须注意……读到这里,武田修宏母亲的手抖了一下。
上野千鹤子也在一旁读着,心里忽喜忽忧,白皙的脸时儿红时儿白,呼吸也是时急时缓。
她自己抽了一支爱情签,上面有一首写恋情的诗歌:“东去的路途,遥远又寂寞;同一个月亮下,你我隔海相望。你的消息,有谁能知晓?”诗歌凄切、忧伤、美好又如此巧合,她在心里轻轻吟咏着,一边热泪滚滚,一边试图理解它深深的寓意。
离开神殿,他们都把纸签折成长条,系在一棵杉树枝上。杉树枝上系了很多纸签,这些都是签的内容不合心意的人系的,他们不愿带走,等着神官定期烧掉。上野千鹤子回头看到海中那个红色的鸟居,突然有一种异样的压人的东西,天空中似有巨大的身影一闪,让她的心紧缩了一下,她身子轻轻地打了一个冷颤。
一群白色的鸟飞过海面,在离鸟居很远的地方升上天空,又低低地在山水交接处飞向远方,在一个山脚处消失。远处的什么鸟叫,在空气里飘浮着,像抛向水里的渔网,像空中绽放的焰火,瞬息即灭。
武田修宏上岸的时候,人们才知道他随船出海了,去了濑户内海的岛上。他遇到了台风无法返回。他不是逃避,他是要一个人好好地思考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