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烈日的照射下,公路上、土路上或是草原上,到处都是带着辎重车、炮队和坦克撤退的红军部队,保育院和幼儿园的孩子们、成群的牛羊、大卡车以及难民们。
在德军已经深入顿涅茨河对岸向莫罗佐夫斯克挺进的情况下,尽管难民们再往卡缅斯克那面移动已毫无意义,但是从克拉斯诺顿逃出来的人们,大部分仍然直奔这个方向,因为调去增援我军在米列罗沃以南顿涅茨河上防务的那个师的先头部队,就是经过克拉斯诺顿朝这个方向前进的。邬丽亚、阿纳托里、维克多和他父亲乘坐的那辆套着两匹枣红色骏马的马车,也夹裹在这支洪流里。
这辆马车夹在其他的马车和汽车中间,刚刚翻过小丘走下斜坡。庄上的最后几座房屋已经消失不见了,突然高空中响起了发动机的怪吼,几架德国俯冲轰炸机遮天避日,低低地从头顶上飞过,一面用机枪向公路扫射。
维克多的父亲,这个头戴皮帽、满脸横肉、声音洪亮、精力旺盛的壮汉,突然吓得脸色发白。
“快到草原去!卧倒!”他声音发颤地喊道。
其实两个男孩早已跳下马车,钻进麦田里。维克多的父亲扔下缰绳,也跳下了马车,立刻像蒸发了一般消失不见了。马车上只剩下了邬丽亚一人,她自己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不跑。但是就在这一刹那,受惊的马忽然朝前一冲,差点把她从车上甩下来。
邬丽亚试图抓住缰绳,可是她够不着:马的胸脯差点撞到前面一辆轻便马车上,它把身子直立起来,往旁边一冲,几乎挣断了套索。这辆结实的、车身很长的、装载很多的马车歪了一歪,但是总算又站稳了。邬丽亚一手攀住车沿,一手抓住一只沉重的布袋,竭尽全力不让自己摔出去:否则她马上就会死在周围其他惊马的铁蹄之下。
这两匹高大的枣红马发狂了,它们直立起来,打着响鼻,喷着涎沫,在被践踏过的麦地里、人群里和车辆中横冲直撞。突然,从前面的轻便马车上跳下一个高大、宽肩、浅色头发、没有戴帽子的青年,好像一下子就钻到了马肚子底下。
邬丽亚一时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转眼之间她在两个马头中间看见了那个青年的非常年轻的、朝气勃勃的脸。他面颊红润,颧骨突出,目光炯炯有神,只是面部表情异常紧张用力。
青年用一只手使劲抓住一匹嘶鸣的马的马嚼旁边的缰绳,站在马和辕杆中间,用身子紧紧压住马,以免被车辕压倒。只有从他拉马的那只胳膊的衣袖下面隆起的肌肉和晒黑的手背上暴起的青筋,才看得出他费了多大的力气。
“吁……吁……”他吆喝着,声音不响,但是带着命令的口气。
当他终于抓到另一匹马的缰绳的那一瞬间,两匹马在他手里突然变得驯服了。它们还抖着鬃毛,用野兽的眼睛斜眼看着他,但是他不肯松手,一直等到它们完全安静下来。
青年放开手里的缰绳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大手仔细摸了摸他那几乎没有弄乱的、偏分的淡褐色头发,这使邬丽亚感到很奇怪。然后,他抬起被汗水完全湿透的、孩子气的脸,咧着嘴朝邬丽亚天真快活地笑了一笑。他的颧骨高高的,一双大眼睛藏在暗金色的长睫毛里。
“好—好马,会把车—车子拉散架的。”他满脸笑容地望着邬丽亚,略微有点口吃地说。邬丽亚仍旧抓着车沿和布袋,微鼓着鼻孔,满怀敬意地用黑眼睛望着他。
人们又回到公路上,寻找自己的马车和汽车。在某些地方,大概是在死伤者的身旁,聚集了许多妇女:从那里传来了呻吟和哭诉声。
“我真怕惊马带动辕杆撞伤你!”邬丽亚说,鼻孔由于激动而微微颤动着。
“我也是怕这个。好在马还不算凶,骟过的。”他天真地说,用晒黑的大手漫不经心地摸着因流汗而发亮的马脖子。
维克多的父亲消失得突然,出现得也突然。他站在马跟前,带着夸张的关切摩挲着挽索、皮马套和缰绳。接着阿纳托里也出现了,他微微笑着,满怀歉意地摇晃着戴着乌兹别克式小圆帽的脑袋,但是脸上仍然不失平时的严肃表情。他后面跟着维克多,也显得有点不好意思。
依旧站在两匹马中间的那个宽肩膀的青年,这时才从辕杆和马脖子底下钻出来,潇洒自如地昂着长满浅色头发、没有戴帽子的大头,走到马车跟前。
“阿纳托里!”他高兴地喊道。
“奥列格!”
他们紧紧抓住对方的胳膊,这时奥列格又斜过眼来瞥了一下邬丽亚。
“奥列格·柯舍沃伊。”他这样自我介绍着,同时向她伸出手来。
奥列格·柯舍沃伊是高尔基学校的学生。高尔基学校是克拉斯诺顿市最大的学校,位于市立公园里面。他同邬丽亚和维克多是初次见面,但是同阿纳托里已经建立起了共青团员积极分子之间那种无忧无虑的友谊,那种由于一次又一次的共青团会议而逐渐增强的友谊。
“嘿,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了,”阿纳托里说,“你记得吗,前天我们一群人还到你家喝过水,你把我们介绍给……你的外婆!”他笑了起来。“怎么样,外婆跟你一起走吗?”
“不,外—外婆不走。妈妈也不走,”奥列格说着,额头上又聚集起了细长的皱纹,“我们一共五个人:柯里亚舅舅、他的妻子和他们的儿子,还有为我们赶车的老—老大爷。”他朝前面的轻便马车点点头,那边已经喊过他几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