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丽亚父母的房子位于紧挨着矿区边的洼地里。邬丽亚刚抓住自家的门,就感到浑身发软。母亲已经迎面跑过来。是什么力量使母亲从病榻上起来的呢?母亲的后面跟着父亲、姐姐和姐夫,还跟着几个外甥。他们的脸上都流露出焦虑不安的神情,其中一个小外甥还吓哭了。
“你跑哪儿去啦,我的好闺女?一大早就不见了人影!快去找阿纳托里,要是他还没有走,快去,孩子!”母亲说,眼泪顺着她的饱经风霜的、苍白的、布满皱纹的脸颊滚下来,她甚至没想到去擦。
“谁找过我?是阿纳托里吗?”邬丽亚急忙问。
“快去,快去,好闺女!”母亲又说了一遍,“等等,还是我去叫阿纳托里吧!”说着,这个矮小的老妇人就顺着田垄朝邻居波波夫家跑去,波波夫家的儿子阿纳托里是今年夏天跟邬丽亚一同从五一矿区的中学毕业的。
“妈妈,您还是回床上躺着吧,我自己去!”
邬丽亚急忙去追母亲,可是母亲已经穿过樱桃园往下面跑去,于是她们这一老一少就一起跑着。
阿纳托里从家门口跑了过来。“邬丽亚……你可知道,我一清早就在找你,我已经跑遍了所有同学的家,为了你,我还叫维克多·彼得罗夫晚点走。他们父子俩现在都在我家里,你赶快去收拾东西吧!”他急匆匆地说。
“可是我们一无所知呀!这是谁发布的命令?”
“是区委会下的命令,叫大家都撤离。德国人马上就要来了。所有的人我都预先通知了,而你们这帮人却怎么也找不到,可把我急坏了。后来维克多和他父亲赶着车子从波高烈莱庄过来了。他父亲在国内战争时期就在这里参加过游击队打德国人,他当然一刻也不能耽搁。你瞧,维克多是专门来接我的!这才称得上是同志,真正的好同志就该这样的!我们就这么一直等着你。”阿纳托里说得很急,显然希望把他的全部感受一下子对邬丽亚说出来。他的时而是浅灰色、时而是天蓝色的双眼望着她,突然大放光芒,一霎时把他的带有浅白眉毛的脸映衬得充满魅力。
“东西我已经收拾好了,把车赶到大门口就行……请赶过来……请赶过来吧。”邬丽亚的妈妈念叨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从她的脸上滚落下来。
“可是,阿纳托里,你通知瓦丽雅了吗?”邬丽亚问,语调里透着果敢,“你知道,她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不能撇下她一个人走。”
阿纳托里的脸上流露出真正的苦恼,他既不能够、也不想掩饰这种苦恼。
“要知道,马不是我的,而且我们已经有四个人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心慌意乱地说。
“但是我不能把她丢下独自走,你明白吗?”
“马当然很强壮,但是终归是五个人啊……”
“好吧,阿纳托里,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你们坐车走吧,我跟瓦丽雅一起……步行。”邬丽亚果断地说,“再见了!”
邬丽亚对朋友的高尚友情,不仅没有让阿纳托里感到惊讶,他反而觉得这是极其自然的。如果邬丽亚不这么做,那才令人奇怪呢。因此他既没有生气,也没有表现出不耐烦,他只是在寻找摆脱困境的途径。
“你可以先去问她一声!”他喊了起来,“也许她已经走了,也许她压根就不打算走,她毕竟不是团员啊!”
“我去找她。”邬丽亚的母亲突然精神振奋地说,此刻她已经完全忘记了她有多大力气啦。
“妈妈,您快去躺着吧,我自己去找!”邬丽亚生气地说。
但是邬丽亚用不着去找瓦丽雅了。母女俩刚走上自家的台阶,就看见她们一家人围着瓦丽雅,站在台阶同边屋、厨房和牛棚之间。瓦丽雅消瘦了许多,晒得黝黑的脸庞透出苍白。
“好瓦丽雅,赶紧去收拾一下。有马,我可以说服他们把我俩都带上!”邬丽亚急忙说。
“等一等,我想对你说两句话……”
瓦丽雅抓住她的手。她们退到门边。
“邬丽亚!”瓦丽雅直盯着她说。她那双隔得很宽的浅色眼睛里流露出无比痛苦的神情。“邬丽亚!我哪儿都不去,我……邬丽亚!”她心情激动地说,“你是个不平凡的人,是的,是的,你身上有一股强大的力量,你做什么都能成功,我妈说得对——上帝给了你一对翅膀……邬丽亚,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的幸福,”瓦丽雅满怀热爱地说,“我在世界上最大的幸福,就是你,不过我……我不跟你走。我是个最平凡不过的人,我自己知道这一点,我总是梦想着最平凡的事……是的,我知道,现在我的这些梦想都破灭了,但是我妈妈年纪大了,我没有对任何人做过坏事,我是个不受关注的人,所以我准备留下来……请原谅我……”
瓦丽雅说着就用小手帕捂着嘴痛哭起来,这块小手绢她一直团在手里。邬丽亚猛然抱住她,把她紧紧搂在怀里,自己也伏在她那散发着非常熟悉的香味的亚麻色头发上,哭了起来。
瓦丽雅感到,她此刻放弃的是自己生活中一件最重要、最光明的东西,今后的前途将十分暗淡,充满了未知和可怕。
而邬丽亚却觉得她即将失去无论在幸福时刻或是精神最苦闷的时刻唯一可以推心置腹的好朋友。直到现在她才记起,瓦丽雅把她头上的百合花拔下来、扔到地上这件事。现在她才明白,瓦丽雅为什么要这样做。在这动乱不安的时候,瓦丽雅想到,她的好朋友要是头上插着这枝百合花出现在炸毁矿井的地方,将会显得多么异样,因此她摘下了邬丽亚头上戴的百合花。这表明,她完全不像她自己所说的那么平凡,她懂得很多事情。
这时,一辆车身长长的庄稼院马车套着两匹枣红马,咕隆咕隆地向门口驶过来。邬丽亚看到车子过来,急忙放开好朋友,用狭长的手掌擦干眼泪,脸上又恢复了平常的表情。
“别了,瓦丽雅……”
“别了,邬丽亚。”瓦丽雅失声痛哭。
她们吻别了。
邬丽亚转过身子,木然地迎着亲人走过去。她的箱子、包裹和头巾都已经拿过来了。母亲矮小苍老,却长着一双野鸟般的大大的黑眼睛,正急急地向她奔过来。
“妈妈!”邬丽亚叫道。
母亲把两只干瘦的小手一拍,咕咚一声昏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