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们刚跑出绿树如荫的小山谷,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三处新冒起的浓烟:两处近,一处远。这时,发生了一件不可能的、不可理解的事情:副一号井的钢骨水泥井架突然倒塌了。被炸得腾空而起的岩石,像一把厚实的扇子,霎时就把井架遮住了。接着地底下又发出一声可怕的巨响,在空中和脚底下隆隆滚过,吓得姑娘们打了个冷战。等烟尘消散之后,连井架的影子都看不见了。
“在炸矿井了!……姑娘们!……”
这是谁在哀号?好像是冬妮亚,但是这声哀号仿佛是从她们每个人的心底迸发出来的:
“在炸矿井了!……姑娘们!……”
她们不再说什么,彼此既来不及,也没什么好说的。她们自然而然地一分为二:大部分往矿区、往家里跑,而玛雅、邬丽亚和莎霞却要穿过公路抄近路进城,到共青团区委会去。
但是就在她们心照不宣地分成两拨的时候,瓦丽雅却突然抓住了好朋友的手。
“邬丽亚!”她用胆怯卑微的声音恳求说,“好邬丽亚!你上哪儿去?我们回家吧……”她讷讷地说,“也许还会出什么事……”
邬丽亚猛地朝她转过身来,默默地看了她一眼——不,甚至不是在看她,而是透过她眺望遥不可及的远方。她的黑眼睛里带着仿佛她正在飞翔的急迫神情——大概,飞鸟的眼神通常就是这样的。
“等一等,邬丽亚……”瓦丽雅用恳求的声音说,一只手把邬丽亚拉到身边,另一只手迅速地把百合花从邬丽亚的带波浪形的黑发里拔出来,扔到地上。
这一切发生得非常快,邬丽亚不仅来不及考虑瓦丽雅为什么要这样做,她甚至都没有注意到这件事。接着,连她们自己也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朝着不同的方向跑去。这在她们多年的友谊中还是第一次。
一辆绿色卡车从小山谷那边拐了个弯,吼叫着慢慢开过来。邬丽亚和其他行人急忙退到一座标准式房屋的花园前。要不是有篱笆门挡着,站在门前的一个姑娘就会被邬丽亚撞倒。这姑娘个子不高,身段苗条,神态优雅,浅黄头发,小小的翘鼻子,眯缝着一双蓝眼睛,站在两棵沾满尘土的丁香中间。
邬丽亚不知道这姑娘姓什么,大家都管她叫刘芭,更多的时候叫她刘勃卡。对啦,这是刘勃卡,“女演员刘勃卡”,男孩子们有时这样叫她。
最令人惊讶的是,刘勃卡竟然神清气定地站在门前的丁香丛中,打扮得好像要上俱乐部似的。她满不在乎地对待邬丽亚差点把门撞坏这件事,对邬丽亚连看都不看一眼,仍然若无其事却又盛气凌人地望着街上发生的一切,嘴里莫名其妙地喊道:
“蠢货!你凭什么往人身上开!……你不让行人先过去,一定是脑子有问题!你朝哪里开?你朝哪里开?……哎,你这个混蛋,又不是赶着去过年!”她把小鼻子一翘,睫毛浓密的蓝眼睛闪闪发亮,对着卡车司机大喊大叫。其实司机正是为了等行人散开,才冲着她家的篱笆门把车刹住的。
车上装满了民警局的财产,由几个民警守卫着。
“瞧,你们这些秩序维护者,车上倒坐了不少!”刘勃卡因为找到新的借口,高兴得大喊起来。“你们不来安抚民心,自己反倒先开溜了!……”说着,她用小手做了一个独特的手势,还像顽童那样吹了声口哨。
要不是她的蓝眼睛里流露出的孩子气的率真,要不是她的指责大部分是有的放矢的话,旁人听到她的这种议论,看到她的这身打扮,再加上周围的人都在纷纷撤离而她却悠然自得地站着不动,一定会把她当做最歹毒的反革命,一心盼着德国人快来而嘲笑苏维埃人的不幸。
没有人理会她的批评,她也不会不明白这一点。她似乎是为了自我娱乐才出面主持正义的。邬丽亚非常喜欢她的大胆与沉着,对她立刻产生了信任感,于是就直截了当地跟她攀谈起来。
“刘芭,我是五一矿区的共青团员邬丽亚。请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是件很普通的事……”刘勃卡很乐意回答,并用闪闪发亮的、大胆的蓝眼睛友好地看了看邬丽亚。“我军放弃了伏罗希洛夫格勒,今天一大早就放弃了。各个机关都接到命令立刻疏散……”
“那么共青团区委会呢?”邬丽亚懊恼地问。
“你这个秃子,干吗打人家小姑娘?哼,你这个小流氓!看我不出去揍扁你!”刘勃卡对人群里的一个野孩子尖声叫道。“共青团区委会吗?”她反问了一句。“共青团区委会照例是冲在最前面的,一大早就走了……姑娘,你干吗朝我瞪眼睛?”她气愤地对邬丽亚说。但是她看了邬丽亚一眼,马上明白了她此刻的心情,突然笑了起来,说:“我是在开玩笑呢,开玩笑呢……事情明摆着,它接到了命令,所以就撤离了,并非逃跑。你明白吗?”
“那叫我们怎么办呢?”邬丽亚突然全身心充满了复仇的怒火,气冲冲地问。
“你吗,自然也得撤离。一清早就发布了命令。你一大早上哪儿去啦?”
“那么你呢?”邬丽亚直截了当地问。
“我吗?……”刘勃卡沉吟了一会,她那聪明的脸上突然露出事不关己的冷漠神情。“我还得再看看。”她不置可否地回答。
“爸爸!”刘勃卡突然叫了一声,打开门,蹬着高跟鞋跑去迎接正朝这边走过来的一群人。这些人在逃难的人群中显得与众不同,大家都惊慌地、又怀着某种不期而至的敬意给他们让路。
走在最前面的是副一号井井长安德烈·瓦尔柯,他大约五十岁上下,体格健壮,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脸色像吉卜赛人一样阴郁黧黑,穿着西服上衣,脚蹬大皮靴子;另外一个是全市闻名的著名采煤工葛利高利·谢夫卓夫,他也在同一个矿井里工作。他们后面还跟着几个矿工和两名军人。
邬丽亚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街上的行人都怀着敬畏的心情预先给他们让路——他们前面的路都是畅通无阻的。原来就是他们,亲手炸掉了副一号井,这座全顿涅茨矿区引以为豪的矿井。
刘勃卡跑到谢夫卓夫面前,用雪白的小手握住他青筋暴起的黑手,和他并排往回走,父亲也立刻紧紧握住她的小手。
邬丽亚咬着嘴唇,无力抑制住那令她窒息但又无处泄恨的泪水,掉头往五一矿区跑,往家里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