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就在这个时候,公园巷一所格外舒适精美的房子前来了一辆旅游马车。这是克劳利小姐的马车,刚从汉普郡回来。车一停,许多用人就把一大捆披风从车里搬出来,护送的小姐也在帮忙。披风里包着克劳利小姐。他们立刻把她抬上楼去,放在床上。
第二天,克劳利上尉从军营赶来看望他生病的姑妈。他发现克劳利小姐的贴身女用人异常愠怒颓丧,还发现她的陪人布里格斯小姐在客厅里独自哭泣,因为克劳利小姐不准她进房去陪她。
罗顿请女佣上去通报。克劳利小姐的新陪人丽蓓卡小姐从病人房里下楼来,他迎上前去,握住她的小手。她招手请年轻的禁卫军走出客厅,领他下楼走进餐厅。两人在这里谈了十分钟。十分钟刚过,上尉就走了。
那天晚上丽蓓卡时刻守着克劳利小姐;第二天晚上,老太太睡得很安稳。不久,克劳利小姐的病就大有起色,可以坐起来了,看了丽蓓卡模仿布里格斯小姐伤心的样子,乐得哈哈大笑。
引起克劳利小姐得了这场倒霉的病,弄得她离开弟弟家的原因,是在教区长家吃晚饭时大吃特吃了一顿滚烫的龙虾。全家都急不可耐等着看她的遗嘱。可是从南汉普顿请来了好医生,制服了要命的龙虾,让她有了足够的力气,回到了伦敦。
在乡下时,人人都服侍克劳利小姐,信差每隔一小时从教区长家来一趟,把她的病情报告给克劳利府关怀她的人们。
罗顿上尉因姑妈病了,延长了休假,呆在家里当孝顺侄儿。他天天守在她的前房里。他的父亲老是在这里碰到他。这两位先生都迫不及待地要从病人的心腹小信使口里打听消息。
上尉一谈起她就手舞足蹈。爱神的倒钩箭射穿了他麻木的厚皮。一个半月的朝夕相处,有的是接近的机会,使他完全不能自拔了。他把心事吐露给了他的婶子。
这位好心的太太同情这可怜的禁卫军的处境,多次给他提供机会,让他能在教区长住宅见到夏普小姐,然后陪她回家。罗顿看出别特太太想用丽蓓卡来笼络他。有一回别特太太对他说一旦克劳利夫人有个三长两短,夏普小姐就要做他的后娘了。罗顿·克劳利先生听了这个预告,大为惊讶,长长地唿哨一声。他没法否认:他父亲显然喜爱夏普小姐。
如果钦定克劳利府的从男爵不怕眼睁睁地失去姐姐的遗产,他决不会让他可爱的女儿失去家庭教师施予她们的宝贵教育。丽蓓卡在这古老的宅第里非常有用、风趣,家里没有了她,仿佛成了沙漠。她陪克劳利小姐回伦敦之后,他写了许多信给她,恳求她,命令她回去。可是这些信件克劳利小姐完全不予理会。
布里格斯小姐并没有正式辞退,但她只是挂名陪人,当个笑柄而已。同样,虽说老太太听都不愿听丽蓓卡离开的事,也没有给她在公园巷安排一个正式的位置。
尽管丽蓓卡纯朴、活泼、脾气好,把友情的珍宝慷慨地洒在老太太身上,但不能说这老太太没有暗中疑心这看护兼朋友。
不过,眼前蓓基给了她最大的安慰和方便,她送给她两三件长衫,一条旧项链,一块披风。她当着新亲信的面把老朋友一个个都骂到了,来表达对丽蓓卡的友情。克劳利小姐病体渐愈,可以坐车出去了,蓓基就陪她出去兜风。其中有一次,克劳利小姐听了丽蓓卡的话,让马车驶到了约翰·塞德利先生家门前。
在此之前,这两位亲爱的朋友已经通过许多信了。她们第一次见面的时间很短。阿米丽亚当时正要出去散步;克劳利小姐坐在车里在下面等候。但是阿米丽亚下来之后,克劳利小姐被她羞红的可爱的脸蛋吸引住了。
“亲爱的,她那肤色多美!声音多甜!”短短的会面之后,她们驱车向西的时候克劳利小姐说,“亲爱的夏普,你的小朋友真逗人喜欢。派人去请她到公园巷来玩,你听见了吗?”罗顿·克劳利到姑妈家里来吃鸡,做孝顺侄儿,她又向他提起阿米丽亚。
听了这话丽蓓卡马上说阿米丽亚定了亲……跟奥斯本中尉。
“他是不是正规军里的?”克劳利上尉问道。他回忆了好大一会,终于想起了某师某团的番号。
丽蓓卡觉得是那个团。“他的连长,”她说,“叫杜宾。”
这次谈话几天之后,奥斯本中尉收到一封信,是罗顿上尉的小学生笔迹,里面附有克劳利小姐的请帖。
丽蓓卡也向亲爱的阿米丽亚发出了邀请。阿米丽亚听说乔治也在邀请之列,就欣然接受了邀请。大家约好,阿米丽亚上午跟公园巷的小姐们在一起。
乔治来吃晚饭——跟克劳利上尉两人吃“光棍餐”。罗顿·克劳利非常坦率谦和地接待了乔治·奥斯本,夸他台球打得好,问他什么时候扳本。他们约定第二天在什么地方相会。
“对了,夏普小姐好吗?”奥斯本边喝酒边风流倜傥地问道,“脾气很好,这小姑娘。她在钦定克劳利府做事很合适吧?去年塞德利小姐挺喜欢她的。”
克劳利上尉睁着蓝色的小眼睛狠狠地瞪了中尉一眼。
小伙子们上了楼,奥斯本见过克劳利小姐之后,他本打算对丽蓓卡做出保护者的样子,甚至想跟她握握手。他边问好边朝她伸出左手去,心想她得到这么大的面子,一定会诚惶诚恐,夏普小姐伸出右手食指。奥斯本先是一惊,然后顿了一下,最后放下架子,傻头傻脑地握住赏给他的指头。
“哎呀,魔鬼都斗她不过!”上尉喜不自禁地说。中尉找话跟丽蓓卡搭讪,问她觉得新职位怎么样。
“我的职位?”夏普小姐冷冷地说,“多谢你提醒我!我们汉普郡的人没有你们老城区的人那么有钱。可是我住在一户上等人家——很有根底的世家旧族。你也看得出我的待遇不错。的确是个好职位。多谢你问起。”
“我原以为你很喜欢老城区的人家呢。”他傲慢地说。
“你是说去年我刚离开那混账学校的时候吧?可是一年半的经历教给我的东西真不少!这是跟上等人打交道的一年半,我这样说请原谅。不过,啊,那些老城区的人多么古怪!还有乔斯先生,了不起的乔斯先生怎么样了?”
“我觉得,去年你并不讨厌那位乔瑟夫先生。”奥斯本说。
“你是在想,要是有你做妹夫,对我是多大的面子吧?当乔治先生的嫂子,而乔治先生是约翰·奥斯本先生的儿子,约翰·奥斯本先生是——你爷爷叫什么来着?你认为我本来会嫁给乔·塞德利的,我承认。你提到这件事,说明你心地好。亲爱的阿米丽亚,奥斯本先生和我刚才谈到你哥哥乔瑟夫。他好吗?”
这样一来,乔治就全军覆没了。
第二天他忍不住向克劳利上尉说了他对丽蓓卡小姐的一些看法:她厉害、危险、拼老命打情骂俏,等等。不出二十四小时,丽蓓卡就都知道了。这更增强了她对奥斯本先生的敬意。她的本能告诉她,破坏她第一次恋爱的就是乔治,她因此而更敬重他了。
“我只是警告你,”他对罗顿·克劳利意味深长地瞅了一眼说,“我只是警告你……我了解女人,奉劝你当心。”
他告诉阿米丽亚,自己怎么奉劝罗顿·克劳利提防那个诡计多端的小丽蓓卡。
“哎呀,乔治,你干了什么好事?”阿米丽亚说。她那女人的眼睛,经爱情的磨练,已是明察秋毫,一下子就识破了秘密。
这令人喜悦的秘密不久就闹穿了。
上述事件过后不久,丽蓓卡还在公园巷的时候,人们可以看到,大岗特街上又多了一块讣告牌。可怜的罗丝·道森去世了。
克劳利夫人去世的时候,她的丈夫正在伦敦,忙着与他无数的律师商量策划。然而他还是常常挤出时间到公园巷去,并常写信给丽蓓卡,恳求她、吩咐她、命令她回到乡下去教她的学生。但是克劳利小姐对放她走连听都不愿听。
克劳利夫人去世的消息在克劳利小姐家里没有引起任何悲痛,也没有引起多少议论。
第二天上午,丽蓓卡在窗口眺望,克劳利小姐在静静地读一本法文小说,突然她惊慌地叫起来,惊动了老太太。“皮特爵士来了,小姐!”她这么通报之后,紧接着就听到从男爵的敲门声。
“亲爱的,我不能见他,我不想见他。告诉鲍尔斯先生,就说我不见客,或者你下楼去说我病了,见不了任何人。”克劳利小姐嚷道,然后又读起小说来。
“她病了,没法见你,先生。”皮特爵士正要上楼,丽蓓卡快步下楼对他说。
“那更好。”皮特爵士回答道,“我想见的是你,蓓基小姐。跟我到客厅里来。”他们一起走进那间房间。
“我想要你回到钦定克劳利府去,小姐。”从男爵两眼盯着她,边说边脱掉黑手套和缠着黑纱的帽子。他的眼睛里显出古怪的神情,死死地盯着丽蓓卡,弄得她几乎发起抖来。
“回去……以什么身份,先生?”丽蓓卡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如果你愿意,以克劳利夫人的身份回去。”从男爵抓起缠黑纱的帽子说。
“啊,皮特爵士!”丽蓓卡深受感动地说。
“说声行,蓓基。”老头子扑通跪下去,乜斜着眼睛瞅着她。
丽蓓卡惊慌失措地朝后一跳。现在她失去了镇静,眼里流下泪来。这是她一辈子流过的最真诚的几滴眼泪。“啊,皮特爵士!”她说,“啊,爵士……我……我已经结过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