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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了不起的盖茨比

在我年轻幼稚、不谙世事的那些年,父亲曾给过我一句忠告,那话语至今还萦绕在我心头。

“每当你想要评论别人的时候,”他告诉我说,“你要记住,不是世上所有人都拥有和你一样优越的条件。”

父亲没有再说什么,但我们总是心有灵犀,我明白他想说的远不止这些。于是,我从不对别人妄加评论。这个习惯使许多性格古怪的人向我敞开心扉,但同时也使我备受一些老谋深算的无耻之徒的折磨,他们总喜欢在我耳边不停地唠叨,让人讨厌。当一个人从不对别人评头论足,那些心术不正的人就会立刻有所察觉,并伺机与其接近。上大学时,我碰到过很多放荡不羁、神秘莫测的人物,也总能知道他们心中那些不为人知的伤痛,我因此被指控为政客。这对我来说很不公平,因为大多数的隐私并不是我刻意打听来的。人们在吐露心声之前,通常会有一些明显的征兆。每当发现这些征兆,我要么假装困倦,要么心不在焉,要么冷漠以对。这些年轻人的心思都大同小异,至少他们的表现方式基本相同,往往都是欲言又止。但真要做到不妄加评论其实很难,直到现在,我仍旧提心吊胆,生怕自己忘记父亲的忠告,忘记一直引以为荣并始终信奉的那个道理:人们的基本道德观念在出生时就有高低之分,不可等量齐观。

我为自己的宽容感到自豪,但我必须承认,这种宽容也是有限度的。人们的道德根基有时坚如磐石,有时却如沼泽一般毫不可靠,但是一旦他人的所作所为超过了我的容忍限度,我就管不了那么多了。去年秋天,我从东部回来时,曾希望世人都能怀有敬畏之心,严守道德底线。我不想再以优越的心态去窥探他人的内心,但有一个人除外,那就是本书的主人公盖茨比。盖茨比曾经代表了我所鄙视的一切事物,我这样说并非是矫揉造作,而是打心底里瞧不起他。如果成功需要一步步实现,那么盖茨比确实做得很好,因为他对未来的生活高度敏感,就像精密地震仪可以感知万里之外的地震一样。敏锐的性格可以使人们预知即将发生的事情,人们常常把这种性格誉为“天才气质”,但是盖茨比的敏锐与这种气质全然无关,他的敏锐表现为总是对未来充满希望,总是为未来做好准备。我从未在他人身上发现过这些特点,也许以后也很难见到。我之所以对他人悲欢离合的故事失去了兴趣,不是盖茨比本人的缘故,而是因为围绕在他身边的那群食客,以及他的美梦破碎后留下的污秽与肮脏。

我们卡拉韦家族祖孙三代生活在中西部的这个城市,都是声名显赫的有钱人,也算是当地的名门望族。据说,我们是布克娄奇公爵[1]的后裔,但我们这支族系真正的创始人是我祖父的哥哥,也就是我的伯祖父。他五十一岁时搬到这里,后来南北战争[2]爆发,他找人顶替参战,自己却做起了五金批发生意。直到现在,我父亲仍在做这种买卖。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位伯祖父,不过我父亲的办公室里挂着一张他的相片,相片中的他板着脸,看起来很严肃,大家都认为我长得很像他。一九一五年,我从纽黑文[3]毕业,刚好比父亲晚了二十五年毕业。不久之后,我参加了那次被推迟的条顿民族[4]大迁徙,也就是人们常说的世界大战[5]。在反击同盟国的过程中,我获得了无限乐趣,回家之后仍然久久不能平静。当时,美国的中西部已不再是温馨的乐园,而像被扫荡过的村庄一样残破。所以,我决定去东部学做证券生意。我认识的人都在做这个,我觉得这个行业多养活一个单身汉也没问题。我的叔叔婶婶为此讨论良久,就好像在为我精心挑选一所预备学校[6]。最终,他们说:“唉,那就去吧。”然而,他们脸上却是一副严肃迟疑的表情。父亲也同意给予我一年的资助。几经拖延,我终于在一九二二年春天来到东部,并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回去了。

现实问题是先在城里找个房子住下。但那时天气已经转暖,而我又刚刚离开草木葱郁、气候宜人的故乡,所以当办公室一个年轻人提出想在近郊与我合租时,我便欣然应允了。那位年轻人找到了一间年深日久的木板房,月租八十美元。可就在要搬进去的最后一刻,他被公司调到了华盛顿,所以搬去那里的只能是我自己了。我养了一条狗,可没养几天它就跑掉了,结果能陪伴我出行的只剩下一部旧道奇车。我还有一个芬兰女仆,她每天会为我整理床铺,她在电烤箱前准备我的早餐时,还会经常念叨芬兰谚语。

刚开始那几天,我感到寂寞难耐。直到有一天早上,一个比我更晚搬到这里的人在路边叫住了我。

“你知道西埃格[7]镇怎么走吗?”他无助地问道。

我给他指了方向,然后继续前行。这时我已不再感到孤单,反而把自己当成了这里的指路人、开拓者和原住民。他的问路之举,不经意间就满足了我作为这一地区居民的荣誉感。

阳光普照大地,树上突然间长满叶子,这里的一切都在飞快生长,犹如快进的电影镜头。此情此景不禁让人产生联想:夏天很快就会来临,生活即将重新开始。

首先,我要读很多书,从振奋人心的新生活中多多汲取营养。我买了十几本关于银行、信贷和证券投资的书,一本本摆在书架上。那些烫金字的红色封皮闪闪发光,就像造币厂新印的钞票,正准备为我揭开迈达斯[8]、摩根[9]和米赛纳斯[10]的致富秘诀。除此之外,我还雄心勃勃地准备阅读许多其他书籍。上大学时,我文笔很好,有一年还为《耶鲁新闻报》写过一系列文笔犀利、观点鲜明的社论。现在,我想把这些东西重新纳入生活当中,让自己成为一个博而不精的专家,也就是人们所说的“通才”。不过这种观点并不能成为警世名言,毕竟涉足百艺,不如精通一技。

我能在北美最奇特的地方租到房子,完全是个巧合。这个住宅区位于纽约正东方向的一座小岛上,岛形狭长,植被茂盛。这里除了有诸多天然奇观之外,小岛的地形也非同一般。整座岛由两片地形罕见的土地构成,这两片土地形似两个半岛,距离市区大约二十英里,它们就像一对形状相同的巨型鸡蛋,中间夹着一道浅浅的海湾,这处海湾被称为长岛海峡的后院,它一直向外延伸,直达西半球最风平浪静的海域。那两个半岛不是完美的椭圆形,它们就像哥伦布立蛋故事[11]中立起的鸡蛋一样,在连接大陆的一角被挤压成扁平状。不过这两个半岛的外形如此相似,一定会让空中飞过的海鸥无比惊讶,而不会飞翔的陆地生灵则会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那就是这两座岛屿除了外形和大小相似外,其他地方都迥然不同。

我住在西埃格,是两座半岛中不太时髦的那个。但是这么说又过于表面,不足以体现两者之间巨大的反差。我的房子在“鸡蛋”的顶部,距离海边不足五十码,夹在两栋每季租金一万二到一万五千美元的豪宅中间。无论用什么标准衡量,右边那栋豪宅都堪称宏伟,简直就像是诺曼底[12]的某座市政大楼。豪宅一侧还矗立着一座塔楼,塔楼表面覆盖着茂盛的常春藤,再加上大理石游泳池,以及占地将近四十英亩的草坪和花园,这些就构成了盖茨比的府邸。当时我还不认识盖茨比,所以更准确地说,这是一位名叫盖茨比的绅士的府邸。相比之下,我的房子实在不堪入目,不过,好在它很小,一直不被人注意,也不算碍眼。这样一来,我既可以饱览海景,欣赏邻居家草坪的一角,又可以享有与百万富翁为邻的殊荣,而这一切只需要每个月支付八十美元。

在狭窄的海湾对面,东埃格半岛上那些别墅犹如白色宫殿,倒映在水面上熠熠生辉。故事就是从那年夏天的一个傍晚开始的,那天我开车去汤姆·布坎南夫妇家吃饭。汤姆是我的大学校友,而他妻子黛西是我的一个远房表妹。大战刚结束时,我和他们一起在芝加哥待过两天。

汤姆在体育方面成绩突出。在纽黑文,他曾是橄榄球队有史以来实力最强的锋线球员,堪称国内的知名人物。不过,像他这样的人,二十一岁时就在某个方面登峰造极,日后无论做什么,都难免有一种走下坡路的感觉。他家境极其富裕,上大学时,就常常被人们指责挥金如土。这次他离开芝加哥[13],搬到东部的阵势更是大得惊人,甚至连马球专用马匹都被他从森林湖[14]悉数运了过来。我的同龄人中竟然有人富裕到这种程度,真是让人难以置信。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搬到东部。他们曾在法国生活过一年,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之后就一直东游西逛,哪里有人玩马球,哪里有富人聚集,他们就搬到哪里。黛西在电话里告诉我说,这次搬家后就会安定下来,但我却不以为然。黛西的心思我不清楚,但我觉得汤姆会略带伤感之情一直漂泊下去,去追寻昔日球赛中的那份狂热与激情。

那是一个暖风拂面的傍晚,我开车到东埃格去看望汤姆和黛西。虽说我认识他们很久了,彼此却还只是泛泛之交。他们家的房子比我预想的还要精美,那是一座红白相间的豪宅,延续着乔治王殖民时代的建筑风格,就像一个俯视海湾的白衣少女,让人赏心悦目。门前的草坪从远处的海滩延伸过来,长达四分之一英里,如奔涌的海浪,一路上漫过院子里的日晷、砖砌的小路、鲜花盛开的花园,最终抵达宅子下方,凭借涌动的惯性,直接变幻成翠绿的藤蔓爬墙而上。房子正面是一排敞开的大落地窗,迎接着黄昏的暖风,在夕阳中反射出金色的光辉。门廊旁边站立一人,此人叉开双腿,身穿骑马装,正是汤姆·布坎南。

离开纽黑文之后,汤姆变了很多。他如今已有三十岁,体格健壮,一头棕黄色的头发,嘴角向下倾斜,态度傲慢无礼。他的眼睛炯炯有神,格外引人注目,并且常常闪着目空一切的光芒,这使他看起来更加盛气凌人。他的身材魁梧强壮,即使身着宽大的骑马装,也能看出他的体形。他的小腿把锃亮的靴子塞得满满的,连顶端的鞋带都绷得紧紧的。他转动肩膀时,你可以看见健壮的肌肉在单薄的外衣下不住地颤动。这身躯力拔千钧,但却让人感觉冷酷无情。

他的声音粗鲁而沙哑,这更加让人觉得他脾气暴躁。他说起话来总是带着教训晚辈的轻蔑口吻,即使对他喜欢的人也是这样。在纽黑文时,很多人因此对他恨之入骨。

“不要只是因为我比你们更强壮,更有男子汉气概,你们就不敢反驳我。”当年他的神情总给人这样一种感觉。我们当初同在高年级学生联谊会,尽管算不上关系亲密,但我总觉得他很欣赏我,很希望我能喜欢他粗鲁傲慢的性格。

此时,我们在夕阳斜照的门廊里聊了起来。

“我这地方不错吧!”他说话时眼睛不住地转来转去。

说着,他将一只大手搭在我身上,让我转过身来,欣赏他另一只手所指向的景色。我看到一座下凹式的意大利风格的花园,里面种植着一片花香浓郁的深色玫瑰,我还看到一艘狮子鼻[15]形状的摩托艇停在岸边,随着浪花一起一伏。

“这地方本来是那个石油大亨德梅因的。”他突然又使我转过身来,用礼貌而又略带着命令的语气说道,“我们进屋吧。”

我跟着他,穿过顶篷高耸的走廊,来到一个明亮的玫瑰色大厅,大厅两边是大落地窗,镶嵌得非常精美。窗户半开着,透过它们向外望去,外面的绿草在玻璃的映衬下闪闪发光,好像就要长进屋来似的。一阵微风穿堂而过,把一侧的窗帘吹向屋内,又把另一侧的窗帘吹出屋外,这些舞动的窗帘就像一面面白色的旗帜,一会儿卷向天花板如结婚蛋糕似的层层装饰,一会儿又掠过酒红色的地毯,投下一片倒影。

屋里唯有一张大沙发没有随风而动,两位年轻姑娘躺在上面,身下的白裙子在风中飘动起伏,她们就像在屋内飞了一圈,刚刚被风吹落一样。我站在门口,呆呆地看了一会儿,耳边响着窗帘打在窗框上发出的噼啪声,就连墙上的画像也被吹得嘎吱作响。忽然,“砰”的一声,汤姆·布坎南关上了一侧的窗户,屋子里的风立刻平息了,窗帘、地毯和姑娘也都飘落下来。

其中一个姑娘比较年轻,我并不认识。她全身舒展地躺在沙发的一头,一动不动,下巴微微抬起,就像头上正顶着什么东西,如果不努力保持平衡就会掉下来的样子。她面无表情地继续躺着,也不知道她眼角的余光是否看到了我,倒是我感到有些不安,生怕自己的到来打扰了她,差点就要向她道歉。

另一个姑娘就是黛西,她身子稍稍前倾,真诚地对我微微一笑,那笑容虽然有些莫名其妙,但却楚楚动人。我也笑了笑,随后走进了屋子。

“我高兴得要瘫……倒了。”

黛西又笑了起来,好像正说着什么非常有趣的事情。她握住我的手不放,盯着我的脸看了一会儿,然后发誓说,这个世界上她最想见到的人就是我,这是她特有的问候方式。她还小声告诉我,旁边那个在做平衡动作的姑娘姓贝克。我听说黛西说话轻声细语只是为了让别人向她靠近一点,不过她丝毫没受这些闲话的影响,她的声音依旧那么迷人。

贝克小姐的嘴唇总算动了一下,她向我点点头,动作微小得让人难以察觉。然后,她又迅速把头仰回去,就好像她头顶的东西晃了一下,让她受了惊吓一样,害我差点又想向她道歉。她这种特立独行、旁若无人的气质,不禁让我肃然起敬。

我又回头仔细看了一眼我的表妹黛西,她此刻竟是那样迷人。她的脸庞忧郁而美丽,她的眼睛明亮又动人,她的嘴唇鲜艳而性感,她的声音仿佛充满了魔力。尤其是她说话的声音,轻柔而富有磁性,让人不由自主地侧耳倾听,仿佛每一句话都是天籁之音,都藏着蛊惑人心的旋律,如同在你耳畔喃喃细语,告诉你她刚做完一件激动人心的事情,并向你暗示后面还有更多的精彩内容,这声音让每一个深爱过她的男人都难以忘怀。

我告诉她,我来东部的途中,在芝加哥逗留过一天,那里有十多个人托我向她问好。

“他们想我吗?”黛西欣喜地问道。

“你的离开让整座城市陷入了悲伤,所有车辆都把左后轮漆成了黑色以示悼念,哀号之声在城北湖边[16]飘荡了整整一夜!”

“我太开心了!我们回去吧,汤姆,明天就回去!”说完,黛西又插了一句,“尼克,你该去看看我的宝贝女儿。”

“我也是这么想的。”

“她这会儿还在睡觉。她都三岁了,你还没见过她吧?”

“没有。”

“好吧,那你应该去看看她,她……”

汤姆·布坎南一直在屋里走来走去,这时他突然停下来,用手拍了一下我的肩。

“尼克,你现在在干些什么?”

“在做证券生意。”

“和谁一起?”

我说了合伙人的名字。

“从来没听说过他们。”他肯定地说道。

他的回答让我不太高兴。

“你会知道的,”我回答得很简洁,“你在东部待久了,就会知道他们。”

“你放心,我会在东部待下去的。”他说着瞥了黛西一眼,然后又回头看看我,像是在提防什么似的,接着说道,“我要是跑到别的地方去住,就是天底下头号大傻瓜!”

这时,贝克小姐突然说了一句:“没错!”这是我进屋后她说的第一句话,害我又被吓了一跳。她显然也被自己吓着了,随即打了个哈欠,干脆利落地站了起来。

“我全身都麻了,”贝克小姐抱怨道,“真不知道我在沙发上躺了多久了。”

“别看我,”黛西回嘴说,“我整个下午都在劝你去纽约。”

“不用了,谢谢。”看着刚从餐室端出的四杯鸡尾酒,贝克小姐说道,“我正在进行严格的形体训练!”

汤姆·布坎南看着她,脸上显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是吗?”他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好像那是杯底的最后一滴,“我想象不出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很好奇贝克小姐到底“做到”了什么事,于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在我看来,她是一个赏心悦目的女人,身材苗条,乳房娇小,喜欢像军校学员一样昂首站立,凸显出她挺拔的身姿。在阳光的照耀下,她那双灰色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好奇地看着我,迷人的脸上流露出不屑的神情。我总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她,或者见过她的照片。

“你住在西埃格吧,”她轻蔑地对我说道,“我在那边有个认识的人。”

“我谁也不认识……”

“你一定认识盖茨比。”

“盖茨比?”黛西插了一句,“哪个盖茨比?”

我刚想告诉黛西,盖茨比就是我的邻居,这时候仆人进来了,告诉我们晚餐已经准备好了。仗着胳膊有力,汤姆·布坎南轻轻松松就把我从屋里拽了出去,简直就像在棋盘上挪动棋子一样轻而易举。

两位姑娘把手搭在腰上,尽显婀娜身姿,懒洋洋地走在我们前面,走进一个玫瑰色的门廊。门廊正对着夕阳,旁边的桌子上摆着四支蜡烛,烛光在微风中闪烁摇曳。

“为什么要点蜡烛?再过两个星期就是夏至了。”黛西皱起眉头,掐灭了蜡烛,很快又满面笑容地看着我们,说道,“你们是不是也像我一样,总是期待着这一天到来,可真来的时候又会把它错过?”

“我们应该有点计划。”贝克小姐打着哈欠,慢慢地在桌旁坐下,仍是一副要睡着的样子。

“没错,”黛西说道,“不过,我们应该计划些什么呢?”她转过来疑惑地看着我,问道:“人们通常计划些什么?”

我还没有回答,黛西突然一脸惊恐地盯着自己的小手指。

“瞧!”她抱怨道,“我受伤了。”

我们都凑了过去,发现她的指关节有一点青紫。

“是你弄的,汤姆。”她责备道,“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但这确实是你弄的。这就是我嫁给你的报应,嫁给你这样五大三粗、粗鲁蛮横的家伙……”

“我讨厌‘五大三粗’这个词,”汤姆恼怒地反驳道,“开玩笑也不行。”

“五大三粗。”黛西固执地重复了一遍。

黛西和贝克小姐时不时地会闲聊几句。她们的谈话并不引人注目,说不上为什么,她们对话的语气就是让人觉得索然无味。她们坐在那里,似乎仅仅是出于礼貌才会与汤姆和我聊上一会儿。她们知道,晚餐不久就会结束,再过一会儿,整个夜晚的聚会也会结束,今晚的一切都会结束。这就是美国东西部截然不同的地方。西部的夜生活匆忙而紧凑,精彩不断,高潮迭起。那里的人们不断失望,却也在不断期盼,有时也会在结束时陷入紧张恐惧之中。

“黛西,你让我觉得自己很没文化。”我很坦白地说道,然后又倒了一杯红葡萄酒,这已经是第二杯了。这酒虽然有点软木塞的味道,但却令人回味无穷,“你就不能谈谈庄稼收成,或者其他轻松的话题吗?”

我说这话时没有多想,但是大家的反应却出乎我的意料。

“我们的文明就要瓦解了,”汤姆突然说道,“我最近对所有事情都很悲观。你读过戈达德写的《有色帝国的崛起》[17]吗?”

他的语气让我有些惊讶。

“没有,怎么了?”我答道。

“跟你说吧,这是一本好书,值得每个人仔细阅读。这本书告诉我们,如果我们白种人不提高警惕,就会——就会彻底消失。这是有科学依据的,已经被证实了的。”

“汤姆越来越博学了,”黛西说道,脸上同时流露出淡淡的忧伤,“他平时看的书都很深奥,里面有好多又长又难的词语。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我们……”

“这些书讲的都是科学。”汤姆不耐烦地瞥了黛西一眼,固执己见地说道,“作者在书中说得一清二楚,占据统治地位的白种人,现在应该提高警惕,不然其他人种反过来会把我们变成他们的奴仆。”

“我们必须将他们打败。”黛西轻声说道,夕阳的余晖使她眨了一下眼睛。

“你应该住在加利福尼亚……”贝克小姐正要说下去,但是汤姆使劲转了一下身子,发出的噪声打断了她。

“作者认为,我们都是北欧民族,我是,你是,你也是,还有……”汤姆稍稍犹豫了一下,随后轻轻地点了点头,把黛西也算在了里面。黛西又朝我眨了眨眼。“……我们创造了各种文明,比如说科学、艺术,一切的一切,你们明白吗?”

汤姆专注中略带伤感,看起来似乎比以往更骄傲了,可是他觉得这样还不够。就在这时,屋子里的电话响了,管家离开门廊去屋里接电话。黛西立刻抓住这个时机,转过身靠近我。

“我要告诉你一个我们家的秘密,”她压低声音,兴奋地说道,“是关于管家鼻子的故事,你想听吗?”

“我今晚就是为这个来的。”

“说起来,他以前并不是做管家的。他过去在纽约为人擦拭银器,那家人有一套银餐具,可以供二百人同时用餐,他得从早擦到晚。终于有一天,他工作时不小心弄伤了自己的鼻子……”

“后来,情况越来越糟。”贝克小姐插了一句。

“是的,后来情况变得越来越糟,他只得放弃了那份工作。”

过了一会儿,太阳的最后一抹余晖照在黛西红润的脸上,眼前的景象变得浪漫而温馨。黛西的声音太小,我不得不俯身向前,侧耳倾听。夕阳的余晖消失了,每一抹阳光从黛西身旁退去时都恋恋不舍,就像黄昏时孩子们不愿离开欢乐的大街一样。

管家回来了,在汤姆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汤姆听后皱起眉头,把椅子向后一推,一声不吭地进了屋子。汤姆的离开似乎让黛西变得很亢奋,她再次将身体倾向我这一边,用她婉转动听的声音说道:“尼克,我喜欢在我的餐桌旁看见你。我觉得你很像……一支玫瑰,一支漂亮的玫瑰,你觉得像不像?”黛西转向贝克小姐,期待得到她的认同,“他像不像一支漂亮的玫瑰?”

这简直是在胡诌,我怎么可能像玫瑰。然而,她随口这么一说,就散发出了无穷的热情与活力,她好像喜欢用这种撩人的语句,向你倾诉衷肠。可就在这时,她突然把餐巾往桌子上一扔,说了声“抱歉”,就进屋去了。

贝克小姐和我对视了一眼,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我刚要说话,她突然警觉地坐直身子,“嘘”了一下,示意我不要出声。这时我们隐约听见房间里传来一阵低沉而激烈的说话声。贝克小姐毫不顾忌地凑过去,似乎想要听清楚里面在说什么。屋内的声音时有时无,忽高忽低,最后完全听不到了。

“你说的那位盖茨比先生是我的邻居……”我开口说道。

“别出声,我想听听发生了什么事。”

“发生了什么?”我好奇地问道。

“你不知道吗?”贝克小姐惊讶地说道,“我还以为人尽皆知呢。”

“我真的不知道。”

“唉,”她犹豫了一下,说道,“汤姆在纽约有个女人。”

“有个女人?”我茫然地重复了一遍。

贝克小姐点点头说道:“那个女人也应该懂点规矩,不该在晚餐时间给汤姆打电话,你说呢?”

我还没有理解贝克小姐说话的意思,就听见裙摆窸窣和皮靴踏在地板上的声音,黛西和汤姆回来了。

“真没办法!”黛西强颜欢笑地大声喊道。

她坐下来,用探寻的眼神看了看贝克小姐,又看了看我,然后说道:“我刚去屋外转了一圈,外面的景色非常浪漫。草坪上有一只鸟,我想它一定是只夜莺,搭乘库纳德或者白星轮船公司[18]的船来到这儿的。那只夜莺还在唱歌……”黛西的声音也像在唱歌一般,“太浪漫了,是不是,汤姆?”

“嗯,很浪漫。”汤姆答道,随后他又略显忧愁地对我说,“如果吃完晚饭天还不算黑的话,我想带你去看看我的马厩。”

屋子里的电话又响了,所有人都很惊讶,黛西朝汤姆摇了摇头,态度很坚决。马厩的话题就此打住,事实上所有话题都到此为止了。我依稀记得,在晚餐的最后五分钟里,蜡烛又无端地被点燃了。我当时很想仔细看看每个人的表情,却又不希望被别人发现。我猜不出黛西和汤姆在想什么,但是我想,即使是贝克小姐那种看起来饱经世故、处变不惊的人,也很难完全无视这位不速之客的电话铃声。有些人可能会觉得这个局面很有趣,但我当时的本能反应却是立刻打电话报警。

不用说也知道,马厩的事已无人再提。暮色中,汤姆和贝克小姐保持着几英尺的距离,一前一后慢慢走回了书房,那感觉就像是要去为一具尸体守夜。我假装什么都没听见,努力表现得兴致盎然,跟着黛西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前面的门廊。面向苍茫的暮色,我们在一张柳条编的长椅上并肩坐了下来。

黛西手捧着脸,好像在爱抚自己娇美的面容。她慢慢抬起头,凝望着苍茫的暮色。我看得出她正经受着煎熬,她的心里一定有某种激烈的情感在翻涌。我问了几件跟她女儿有关的事情,试图舒缓她的心情。

“尼克,我们并不了解对方,”黛西突然说道,“我们虽然是表兄妹,可是我的婚礼你都没有参加。”

“那时我还在战场上呢!”

“也是,”她犹豫了一下,“唉,我过得很不好,尼克,不过我现在什么都看开了。”

显然,她现在这个样子是有原因的,我等她继续说下去,但是她却没有再说什么。这样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我只好又将话题转回到她女儿身上。

“我猜她现在会说话了,也会自己吃饭了,应该什么都会了吧?”

“是啊,”她心不在焉地看着我,“尼克,你想不想知道我生下她之后说过什么?”

“当然想了。”

“为什么我现在会这样,你听完就明白了。那时我女儿出生还不到一个小时,汤姆就不知道去哪里了。我从麻醉中醒来,有一种被彻底抛弃的感觉。我马上问护士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护士告诉我是女孩,我当时把头扭向一边,立刻就哭了起来。‘很好,’我说,‘很高兴是个女孩。我希望她以后做一个傻瓜,一个漂亮的小傻瓜,这是女孩子在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出路。’”

“你看,我现在把每件事都想得很悲观,”黛西深信不疑地接着说道,“每个人都这么看我,连那些见多识广的人也都这样说。我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我哪里都去过,什么都见过,什么都经历过。”此时,她的眼睛闪闪发光,环顾四周时那轻蔑的样子,看起来很像汤姆。突然,她大笑起来,那笑声中充满了对世人的不屑,让人毛骨悚然,“饱经沧桑……上帝啊,我竟已饱经沧桑!”

听她说完这些,我感觉她其实已不再需要我来倾听。我突然觉得她说的话根本不是发自真心,这让我很不安,好像整个晚上就是一场闹剧,她只是想从我这里获得她所需要的感情。我就这样静静地等待着,果然,过了一会儿,她看了我一眼,漂亮的脸蛋上露出得意的笑容,好像在显示她和汤姆上流社会的身份。

深红色的屋内灯火通明。汤姆和贝克小姐坐在长沙发的两端,贝克小姐正在给汤姆大声朗读《星期六晚邮报》,她的发音不够清晰,好多句子也没有语调的变化,但这反倒让人觉得心神安宁。在灯光的映照下,贝克小姐每翻一页报纸,她手臂上纤细的肌肉就会颤动一下,报纸上的光影也就随之晃动。

我们走进去时,贝克小姐举手示意,让我们先别说话。

“未完待续,”说着,她把报纸往桌子上一扔,“详情请看下期。”

她晃了晃腿,直了直身子,然后站了起来。

“十点了,”贝克小姐说道,就像从天花板上感受到了时间似的,“好姑娘要去睡觉啦。”

“乔丹明天要参加锦标赛,”黛西这样解释,“明天的比赛在威斯彻斯特那边举行。”

“哦,原来你就是乔丹·贝克。”

我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我会觉得贝克小姐面熟了,我曾多次在报纸上看到她可爱而骄傲的面孔,大多是一些体育赛事报道的照片,有在阿什维尔的,有在温泉城的,还有在棕榈海滩[19]的。我还听说过一些关于贝克小姐的传言,具体内容我已记不得了,不过都是些尖酸刻薄、令人不快的闲言碎语。

“晚安,”贝克小姐温柔地说道,“八点叫醒我,好吗?”

“只要你能起得来。”

“我肯定能,晚安,卡拉韦先生,再会。”

“你们一定会再见面的,”黛西肯定地说道,“实际上,我还想做个媒呢。尼克,你经常来坐坐,然后我就……嗯……把你们俩撮合到一起。比如,一不小心把你们锁在衣橱里,然后把衣橱放进一艘小船,推到海里去,或者用其他类似的方法……”

“晚安,”楼梯上传来贝克小姐的声音,“我可什么都没听见。”

“贝克是个好姑娘,”过了一会儿,汤姆说道,“他们不该让她四处奔波。”

“你说的他们是指谁?”黛西冷冷地问道。

“她的家人。”

“她家里现在只有一个上了岁数的姑妈。再说,尼克将来会照顾她,是吧,尼克?今年夏天乔丹常来这里度周末,我觉得这儿的环境对她很有好处。”

黛西和汤姆对视了一会儿,却都没有说话。

“她是纽约人吗?”我赶快问道。

“她来自路易斯维尔[20]。我们在那里一起度过了纯真的少女时代。我们美丽又纯洁的……”

“你刚才在门廊是不是跟尼克说了很多心里话?”汤姆突然质问道。

“我说了吗?”黛西看着我说道,“我好像记不清了,不过,我记得我们聊到了北欧民族。对,当时确实在讨论这个话题,我们不知不觉就谈论到了……”

“尼克,不要相信你听到的任何事。”汤姆告诫我说。

我漫不经心地表示自己什么都没听见。几分钟后,我起身准备回家。汤姆和黛西把我送到门口,他们并肩站在明亮的灯光下向我挥手告别。我发动汽车时,黛西突然大喊:“等一等!我有件事忘记问你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我们听说你在西部和一个姑娘订婚了。”

“对啊,”汤姆在一旁很关心地说道,“我们听说你订婚了。”

“纯属谣言,我这么穷。”

“但是我们都听说了,有三个人都这样说,所以一定是真的。”黛西坚持说道。这时她整个人开心得就像绽放的花朵,我感到非常惊讶。

我当然知道他们指的是什么事,但是我根本就没有订婚。事实上,说我要结婚的那些流言蜚语,也是促使我来东部的原因之一。我不能因为一些谣言就跟老朋友断绝来往,但另一方面我也不想因为一个谣言就贸然结婚。

他们的关心倒是让我很感动,这让我觉得他们并没有因为有钱而高不可攀。不过,开车离开时,我心里还是有些困惑。在我看来,黛西应该抱着孩子,冲出那座房子,但是她脑袋里显然没有那样的打算。至于汤姆,他在纽约有个女人也不足为奇,不过他竟因为一本书而沮丧,倒是让人惊讶。不知是什么东西促使他从陈旧的思想中攫取精神食粮,他那以自我为中心的思想,似乎已经无法满足他那唯我独尊的内心了。

驾车回家的路上,我放眼望去,加油站的门前,一排崭新的红色加油泵笼罩在一圈圈的灯光里,连同路边小旅馆的屋顶上,都已是一派盛夏景象。到家后,我把车停在车棚里,然后在院子里废弃的割草机上坐了下来。风已经停了,留下一个晴朗喧闹的夜晚,树林中不断传来鸟儿拍打翅膀的声音,青蛙怀着对夏日的热情,鼓足力气不断聒噪,好似风琴声在耳边不断鸣响。月光下,有一只猫的黑影在移动,我回头看它,突然发现这里并非只有我一个人。四五十码之外,我邻居家豪宅的阴影中隐约现出一个男人的身影,他站在那里,双手插在口袋中,正在凝望夜空中的银色星辰。从他悠闲的动作和稳健的站姿便可推断,他就是盖茨比先生,他大概是在欣赏属于他自己的那片天空。

我想过去和他打个招呼。贝克小姐在晚餐时提到过他,也算是把他介绍给了我。不过我没有叫他,因为他突然做了个很奇怪的动作,让人感觉他只想一个人独处。他向黑暗的海面伸出双臂,尽管我离他很远,但我敢肯定,他的身体此时一定在颤抖。我不由自主地向海面望去,广阔无边的黑暗中只有一盏遥远而缥缈的绿灯,那大概是码头的尽头。除此之外,什么都看不到。当我回头再寻找盖茨比时,他已经不知所踪,这不平静的黑夜中只剩下我孤身一人。

注释

[1]布克娄奇公爵(Duke of Buccleuch):17世纪的苏格兰贵族。

[2]南北战争(Civil War,1861—1865):又称美国内战,是美国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内战,参战双方为北方的军队和南方的军队,最终以北方获胜而结束。

[3]纽黑文(New Haven):为美国康涅狄格州的第二大城市,位于长岛海湾北岸,耶鲁大学

所在地。

[4]条顿民族(Teutonic):亦称条顿诸民族(Teutonic Peoples),指使用印欧语系中日耳曼诸语言的任何一个民族。后世常以条顿人泛指日耳曼人及其后裔,或是直接以此称呼德国人。

[5]世界大战(the Great War):这里指第一次世界大战,本书中提到的大战或战争都是指这场战争。下一句中提到的同盟国指德国、奥匈帝国、奥斯曼帝国和保加利亚。

[6]预备学校(prep school):美国为帮助学生进入大学而设立的私立学校。

[7]西埃格(West Egg):本是“西卵”的意思,本书采用音译地名的方式。

[8]迈达斯(Midas):希腊神话中小亚细亚中西部古国佛里吉亚国王,森林之神西勒诺斯

(Silenus)和酒神狄俄尼索斯(Dionysus)为了回报他的盛情款待,许诺可以实现他的任何愿望。贪财的迈达斯请求让自己碰到的东西都变成黄金,但他很快就后悔了,因为就连他的食物和水,甚至他的女儿也都变成了黄金。迈达斯后来在狄俄尼索斯的指示下,在河中沐浴后才得以解脱,据说后来河里的沙子中也含着金子。

[9]摩根(J.Pierpont Morgan):金融寡头,是美国经济发展史上一个重要的人物。他对美国经济的发展有着不可磨灭的贡献,他是20世纪初美国最重要的实业家,他帮助美国基础工业筹款,并在多个领域成就卓著——其中包括铁路、钢铁、电话、电力、银行、保险。J.P.摩根从一个无名小辈,经过艰辛的努力奋斗,在强手如林的金融界站稳脚跟,并一一击败对手,终于发展成为纽约华尔街第一号人物。

[10]米赛纳斯(Maecenas):罗马帝国皇帝奥古斯都的谋臣,著名外交家,同时还是诗人和艺术家的保护人。他的名字在西方被认为是文学艺术赞助者的代名词。

[11]哥伦布立蛋故事(the Columbus story):据说在一次宴会上,有人认为哥伦布发现新大陆没什么了不起,于是哥伦布让他把鸡蛋立在桌子上,客人无能为力,而哥伦布拿起鸡蛋猛地往桌子上一磕,蛋壳一端碎了,但是蛋立住了。

[12]诺曼底(Normandy):法国的一个地区,历史上的一个古国,曾为诺曼底公爵的领

地。诺曼底人擅长建筑,在那里随处都可以看见各种风格的城堡、教堂及修道院。

[13]芝加哥(Chicago):位于美国中西部,属于伊利诺伊州,东临密歇根湖,是美国仅次于纽约和洛杉矶的第三大城市。

[14]森林湖(Lake Forest):位于美国伊利诺伊州东北部的一个小镇。

[15]狮子鼻(snub-nosed):鼻梁较短而扁平,鼻根部凹陷或低平,鼻头大而饱满,鼻翼开阔,鼻子呈球形。这里形容船头上翘。

[16]城北湖边(North Shore):这里的城指芝加哥,芝加哥的北部地区为富人居住区。

[17]《有色帝国的崛起》:小说的英文名是“The Rise of the Coloured Empires”,作者为虚构的戈达德(Goddard)。其实该书暗指出版于1920年的“The Rising Tide of Color Against

White World-Supremacy”,作者为洛斯罗普·斯托达德(Lothrop Stoddard)。

[18]库纳德、白星轮船公司(Cunard&White Star):英国两家著名的轮船公司,专门经营横跨大西洋的航运业务。库纳德轮船公司是一家拥有百年历史的英国邮轮航运公司。在多次并购案后,如今其母公司为英属嘉年华邮轮。白星轮船公司曾经建造了许多著名的巨轮,其中“泰坦尼克”号最为有名。该公司后来于1935年倒闭,卖给了它的竞争对手库纳德轮船公司。

[19]阿什维尔位于北卡罗来纳州,温泉城位于阿肯色州,棕榈海滩位于佛罗里达州。以上三个城镇都是美国旅游胜地,贝克小姐曾多次前往这三个地方参加高尔夫球比赛。

[20]路易斯维尔(Louisville):美国肯塔基州最大城市,位于肯塔基州中北部,与印第安纳州只有一河之隔,为俄亥俄河南岸的主要港口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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