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贩,小贩
骨头和石块
以后付账
我们先赊账
从沼泽地一大清早刚响起“嘎嘎呱呱”的声音开始,米瑞就在那条林间小路上守着了。这条路是大阿尔瓦与沼泽地的交叉地带,一个多星期前,米瑞就是从这条路走到沼泽地来的。在小阿尔瓦待了那么久,终于等来了集市日,不是偶尔从大阿尔瓦过来的一两个小贩,而是每月一次从阿斯兰德长途跋涉而来的商队,那些小贩会带来信件。
森林里响起了马车轮的“嘎吱”声和驴子的“吁吁”声,不一会儿,米瑞就发现了走在最前面的小贩。他戴着一顶宽檐帽,拖着沉重的步伐穿过森林,身后还跟着十几个小贩。她快步跑上前去。
“我是米瑞·拉伦之女,是王妃仕女,也是比乔恩国王派到小阿尔瓦来的使者。我要求拿走国王或者他的官员给住在灵达石房子里的王室表亲的东西。”
走在最前面的小贩笑了,表情并不比蛇真诚多少。他穿着一双满是泥浆的过膝长靴,但他的上衣是丝绸的,他的帽子是上好的羊毛。他说:“我是商队队长冈纳,我必须先到杰弗斯那儿去报到,然后我会直接来找您。”
“我跟你们一起去。”
冈纳的笑容变扭曲了,说:“如您所愿,我的小姐。”
贩售的货物大多都堆在两轮小货车上,由驴子拉着,到岸边的时候,小贩们解开驴子的绳子,自己拉起货车,爬上那座最大的芦苇岛。
水面上挤满了芦苇小船,人们从小阿尔瓦各地的岛屿到这儿来赶集。米瑞发现了躲在人流后面的胖胡夫。他仍然坐在礼拜堂前,帽子遮住了他时刻在观察的眼睛。
冈纳走近礼拜堂边上的一座大芦苇房,拍了拍手,因为这栋房子只有一块用芦苇编织的门帘,没有木门可以敲。门帘掀开了,一个男人出现在门口,他穿着一件蓝色的亚麻上衣和一条上好的长裤,一张脸被太阳晒成了棕色,下巴下面留着一撮尖胡子。在阿斯兰德,好多年前就不流行这样的胡子了,除了议长,米瑞没见过别人还留着这样的胡子。
“早上好,杰弗斯。”冈纳说。
“大家早上好。”杰弗斯回答,“欢迎你们!你们可以到我家里来。”
冈纳和另两名小贩经过米瑞身边,往里走去,她自我介绍了一下,也想跟进去,但杰弗斯把她拦住了。
“我很愿意邀请你进去,但我们要做生意。”杰弗斯“唰”的一声把门帘放下了。
米瑞只有等,她在门外走来走去,头顶都被太阳晒烫了。杰弗斯的房子里爆发出一阵笑声,她攥紧了拳头,却没有一拳头撞开门帘,而是礼貌地拍了拍手。
杰弗斯掀开门帘,他的房子是一个大开间,编织出来的芦苇墙和粗大的柱子都是耀眼的金色,但天花板却被烟熏黑了,呈现出油木的颜色。米瑞惊讶地看到了家具:一张真正的木头桌子,几把椅子,还有一张铺了芦苇床垫的木床架。几个男人正躺在垫子上睡觉。
“我想阿斯兰德应该有一封信给住在灵达石房子里的几个女孩。”米瑞说。
杰弗斯从冈纳手里拿过邮包,在几张折起封好的纸里翻找了一遍。
“没有信。”杰弗斯对米瑞笑了笑,“抱歉我不能为您效劳了,我很想邀请您进来,但我怕我家里太简陋,没法接待像您一样高贵的小姐。”
在他身后,有一个睡着的人醒了过来,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瞪着米瑞。
“很好。”她喃喃道。
门帘“啪”地放下,里面又是一阵大笑。
她大步走回去找胖胡夫,问他:“谁是杰弗斯?”
他把手一摊。
“我警告你,”她说,“我现在正想冲谁吐唾沫,还有——”
他举起两只手挡住脸,说道:“我只是想活下去,因为很可惜我不能吸虫子。”
“我保证我一有钱就会付给你,”米瑞说,“你要是肯帮我,我就能早点兑现这个承诺。求你了。”
胖胡夫看着她,抬手搓了搓自己的大鼻头,吸了吸鼻子说:“那好吧,杰弗斯是我们这儿最接近村长的人,他会和小贩讨价还价,定下小阿尔瓦各地商品的价格。他的房子是这里最大的,每天晚上都会挤满想玩飞镖和想买醺水的村民。”
“醺水?”米瑞问道。
“是他自制的一种高能量的清饮料,”他回答,“这东西让他很受欢迎。”
“我可不欢迎,他是在贿赂小贩以偷走阿斯兰德的信和女孩们的津贴,我现在气得能吞下一条蛇。”
“有一件事你应该知道。”胖胡夫说。
米瑞伸长脖子,竖起耳朵,屏住了呼吸。
“蛇,”他说,“是有毒的。”
米瑞愁眉不展地说:“我得回阿斯兰德去,告诉他们这里发生的事。”
“你打算自己走到大阿尔瓦去?不久以前,土匪还把那些森林当做自己的家,现在很可能还是这样。而且就算你到了港口,你拿什么付钱坐船?”
米瑞瞪着自己的一双光脚发愣,干掉的泥从脚趾上剥落下来,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躺在车辙里被压扁的蛤蟆。
“要是你能找到愿意买丝绸裙子的人,我就把我卖的钱分你一成。”
“这么想才像是小阿尔瓦人!”他说,“不过很可惜,米瑞仕女,在小阿尔瓦,没人会对丝绸裙子感兴趣。另外,除非你有实实在在的钱,否则那些小贩只会通过杰弗斯来做生意。你这一露脸,我猜杰弗斯以后都不会再和你做生意了。”
但她一定得试试。她是来教三姐妹的,要是她们成天忙着抓鸟充饥,她就没法教她们读书了。于是米瑞回去拿了一条布瑞塔的裙子,再一次来到杰弗斯家门口。
她紧张地拍了拍手,探头朝门帘里瞧。
房子里多了好几个小贩,他们盘着腿坐在垫子上,一边吃着扁面包,一边三三两两地闲聊。
杰弗斯坐在一张木头椅子上,椅子上放着几个旧靠垫,虽然面料有点破了,但不妨碍它的实用性。他朝她微笑,但他的眼神看起来却并不友好。
“有事吗?”他问。
“我有一条裙子,我想卖掉。”她小声回答。
杰弗斯端起一个用黏土烧制的杯子,慢吞吞地啜了一口说:“对一位淑女来说,低价贱卖自己的衣服不太合适吧,是不是?请允许我拒绝您的要求,以免您的名誉受损。不过好消息是,我找到了两封给您的信。”
他把信交给一个小男孩,男孩随即把信送到门口。
“请原谅,封口的封蜡一定是在路上被蹭破了。”杰弗斯笑得毫无廉耻。
她认出了信上的笔迹:这两封信一封是彼得写的,另一封是玛尔达写的。她用手指摸了摸第一封信上残破的封蜡,差点就要叫出声儿来了。但她突然看到有一个结实的男人站在屋后,他留着一头长发和一把浓密的胡子,一条伤疤贯穿了他的一只眼睛和半边脸颊,米瑞的手脚骤然变得冰冷。
我认识他。我怎么会认识他呢?
他的腰带上插着一把弯刀,他粗糙厚实的手正握着这把刀的刀柄,他开始转身,似乎想看看杰弗斯正在和谁说话。
米瑞掉头就跑,离开杰弗斯的房子,甚至跑出这座小岛。她一路飞奔,心跳快得和她的脚步一样。
狗脸。这就是他的名字。两年前,她看着他和他的土匪同伙在一场暴风雪中离开伊斯卡山,要是他认出这个破坏过他们的行动,还让他们的头儿摔下悬崖的女孩,他会怎么做?
土匪根本不讲信用,土匪只喜欢钱和死亡。
一回到灵达石房子,米瑞就从包里找出墨水、羽毛笔和羊皮纸,给布瑞塔写了一封急信,把在杰弗斯那儿发生的事和津贴的情况告诉她。
她回到村子的时候,小贩们已经走了,她拔腿就追,跑得腿都疼了,几分钟后终于在森林里追上了他们。
“等等!”她喊道,“这儿有一封信,拜托你们,交给白石头宫殿的布瑞塔王妃,她会给你们送信的钱。”
一个年轻的小贩接过信,但眼睛却看着冈纳,皱起了眉。
“把信给我吧,”冈纳说,“我会送到的,仕女小姐。”
“也许最好的做法是我跟你们一起走,自己去送这封信。”她说。
“你可以跟我们一起走,”冈纳说,“不过,我不能保证你的安全,我自己都没向国王宣过誓。”
另一个小贩就站在她身边,离她非常近,她都能感觉到头顶上他吐出的热气。
“不了,谢……谢谢,”她说,“那就……拜托,把这封信送到,王妃会给你们很多钱的。”
米瑞快步跑开了,一口气跑到了灵达石房子后的阴影里去读她的信。
亲爱的米瑞:
我现在在离阿斯兰德有一天路程的宿营地给你写信。信使刚刚把你的信给我,我会把这封信交给他带回去,我会告诉你爸爸和姐姐你不能回去了,再把你的东西给他们。
我想说点开心的事,不让你难过,可我一件事也想不到。我好像没有你那样的想象力。也许我们根本不应该去阿斯兰德,也许不让国王和王后知道你的名字,你才能平平淡淡地过日子。
我知道你想让我回伊斯卡山见我爸,所以我会的,春天好像还很远很远。
谢谢你这么辛苦要为我们赢回伊斯卡山,但一想到你不得不去做,我又很生气,气得我刚刚一脚踩死了一只虫。我想让你看到我多强壮,多有男子气概,让阿斯兰德所有的小虫子都怕我和我力大无穷的脚吧!
不管怎样,还是要谢谢你!
你自己小心!沼泽地,听起来好像一旦你掉进去就再也不会有人看到你了,可我非常非常想再看到你。
你的彼得
米瑞把信纸放在鼻子下面,可信纸上只有泥土和风的气味,她闻不到残留的墨水味,也感觉不到彼得手上的温暖,她的心好像蜷缩了起来,就像一只缩进壳里的蜗牛。
她拆开了另一封信,小心不把纸弄破。
给我的妹妹米瑞:
我看了那么多遍你从阿斯兰德给我们送来的信,知道应该怎么写了。要是我写得不对,你一定要告诉我,我就是在纸上用文字跟你说话,对不对?你不在这儿,也不能回答,我觉得这样说话好傻。
彼得告诉我们你还不能回家,我知道你一定很想回家,大概还在担心我们会难过。千万别为我们担心,但是千万要早点回来。
爸爸很好,他很想你。在采石场,我帮忙平整石头,也当当石工。秋天很暖和,我们的食物很充足。
快点回来吧!
玛尔达
这一天,米瑞把这两封信翻来覆去地看了无数遍。到了晚上,在沼泽地温暖黏湿的夜里,她睁着眼睛躺在那儿,一遍一遍地回忆她在王宫花园跟彼得道别的那一刻。为什么她不在那儿多待一会儿?为什么不再吻他一次?为什么不把他抱得更紧一点?再紧一点的话,也许她现在还抱着他。但此刻,她只能一个人躺在硬邦邦的芦苇垫子上,听黑夜中尖厉的“嘎嘎”声和“嘶嘶”声。家离她太远了,她都记不起大山的气息,也记不起玛尔达的声音了,就连彼得眼睛的颜色,她都记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