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照耀,碧波荡漾
小小的睡莲,静静地飘
甜甜的河水涌入咸咸的海洋
小小的睡莲,轻轻地飘
夜在沼泽地里“沙沙”地蔓延开来,闹着要求清凉几个小时。除了身后的灵达石房子,米瑞就看不到别的石头了。所有的一切都是活的,都在动,空气里都是鸟、昆虫,还有蹿来蹿去的影子;草不是被风就是被其他东西拨动;芦苇互相缠绕着说着悄悄话,遮挡住那些奔跑跳跃的生灵;水面划出一道道水迹,那是掠过水面的小虫留下的,偶尔“哗啦”一声溅起水花,那一定是鱼或者大一点的动物在扑腾。到处都是生命的迹象,只不过你看不见。
晚饭后,女孩们走到屋外,坐在水边,捡起小种子壳塞进裤腿里,扯下粗芦苇吹着玩,还把种子往水面上扔,互相比赛看谁扔得远。
“现在应该让你们开始学习了。”米瑞说。
“什么学习?”苏珊一边问,一边继续往裤腿里塞种子壳。在夜晚昏暗的光线中,她的头发看起来几乎是黑色的,额前垂下的一绺卷发就像是悬钩子草的叶子。
“我看我们应该先从阅读开始,”米瑞说,“等你们适应了,我们就可以开始学习其他学科,比如历史,你们一定会爱上历史的!”
阿丝蒂德哈哈大笑道:“我们什么时候有时间学习?”
“现在?”米瑞说,其实她本来并不想让这句话变成一句问句的。
“我们正要去检查陷阱,要把它们重新布置好,准备坐拥明天的早餐。”
“你们一定有办法向别人买食物或者付钱给别人让他们帮你们打猎。”米瑞说。
“我们用什么东西付钱?”阿丝蒂德眯起眼睛问道。
“用你们的津贴……”米瑞不用再朝四周看就意识到,国王那笔应该每月都从阿斯兰德送到这里的钱,从来没有进过这栋灵达石的小房子。
“津——贴——”苏珊一字一顿地重复道,她的嘴试探着说出了这个陌生的词。
“要是我们光坐在这儿读书,那我们就吃不上饭了。”阿丝蒂德说。
“除非你是胖胡夫。”苏珊说。
芙丽莎狡黠地点着头说:“胖胡夫可以什么都不吃还那么胖,我认为他有魔法。”
“世界上没有魔法,”苏珊说,“我觉得他吃虫子。”
芙丽莎放下她那根芦苇,说:“才不是!我从没见他吃过虫子。”
“那也许他是吸进去的。”苏珊说,她停下来吹了口气,她的种子飞了起来,轻飘飘地落在黝黑的水面上,留下一圈浅浅的涟漪,“虫子落在他的皮肤上想吸他的血,却被他的皮肤吸进去了,他那么胖就是靠吃虫子。”
芙丽莎望向阿丝蒂德,笑了起来。
“我也想吸虫子。”苏珊用她那种认真的神气说道。
“别管胖胡夫了,”米瑞说,“听着,我一定得教你们,这是国王要求的。”
“噗——”阿丝蒂德用嘴吐了口气,“我从没见过国王。”
“一开始我也不想进王妃学校。”米瑞说。
“王妃什么?”芙丽莎问道。
“学校,就是学习的地方。每当有王子到达订婚的年纪,造物主教的教士就会进行占卜,推测未来王妃的家在哪一个省或者哪一片领地。然后,一位前王妃学校的毕业生将被选为老师,到那个地方去办一所学校。以前这只是一个形式,省里地位最尊贵的贵族女孩会在王子开舞会前去学校待上几天,然后就去参加舞会,让王子挑选他的新娘。但在我那一年,我们没有一个是贵族,也没有一个受过教育,他们觉得我们全都不够格当王子的候选新娘。所以我们上的是真正的学校,大家一起学习了一年,而我在那儿学到的东西让我和我们村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阿丝蒂德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就像一只正在晒太阳的蜥蜴。“那么王妃学校对我们有什么用呢?我们又不用嫁给王子。”她问。
米瑞脸色一白,说:“呃……对,当然是这样,你们的表亲,国王陛下只是想让你们获得受教育的益处。要是我能想办法买到食物,让你们不用再为食物出去打猎,你们愿不愿意每天跟我上课?哪怕就上几个小时?”
“为什么不呢?”阿丝蒂德的语气似乎在说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第二天一早,当女孩们出去打猎的时候,米瑞留了下来,一个人做点针线活。她把那条黄色的裙子改成了带绑腿的束腰上衣,最后一针也缝好了,女孩们还没回来,于是她便出门朝村子里走去。
伊斯卡山的村民把石头堆砌起来盖房子,但沼泽地里没有石头。尽管附近有一片树林,但树干都又细又脆,长出的树枝也是弯的,用这样的木头造房子一定很不现实,因为在小阿尔瓦全都是芦苇造的房子。
这里的房子都是先用粗大的芦苇搭出框架,再用编织出来的毯子包裹住,最后在顶上盖上几层毯子,房子就完工了。用来做屋顶的毯子都编织得很密,以便挡雨;而用来做墙壁的毯子则留了很多小洞,好让空气流通。大多数房子都很小,几个人平躺下来就把房子塞满了。
村子所在的小岛地面似乎就是沼泽地上铺了一层芦苇,米瑞一直走到村子中央,感觉到脚下的地面在漂移,才意识到自己并不是站在陆地上。整座小岛其实就是漂浮在水面上的芦苇秆,这座人造小岛得有多厚才能漂得起来?
米瑞发现附近还有两个小一点的芦苇岛,她能看见最上层的芦苇还是绿色的,在这层下面是一层白金色的干芦苇,最老的芦苇没在水里,颜色已经变成了土灰色,底下的芦苇肯定是在水里腐烂了。米瑞看到一个女人正在房子周围铺新的芦苇,便走上前问她能不能告诉她胖胡夫在哪儿。女人指了个方向,但看她的样子,她并不怎么愿意和一个陌生人多说什么。
米瑞知道自己是在村子的主岛上,因为礼拜堂在这儿,十四根用粗芦苇捆成的柱子笔直地立在那儿,到顶上才弯折下来,交织成一个尖顶,覆上编织毯,墙和屋顶就都有了。
礼拜堂边上坐着一个男人,脑袋上戴着一顶帽子,腿上盖着一块布,两只手放在肚子上,半闭着眼睛,好像在打盹儿。
“胖胡夫?”米瑞喊了一声,她在阿斯兰德见到过不少比他胖得多的人,不过他看起来的确气色很好,显然不是挣扎在饥饿边缘的人。
他瞥了她一眼,冲着太阳抬了抬帽子边缘道:“我听说有一位阿斯兰德的贵族淑女到小阿尔瓦来了,您那么快就来看我,真是太有心。”
米瑞往他身边一蹲,问道:“你不吸虫子?”
“什么?”
“你不工作,也没有挨饿,也就是说,人们付钱给你。为什么要给你付钱呢?你坐在这儿,看起来好像什么都不干,但其实不是什么都不干,对不对?你在看,你在听,然后你会用你的消息或者建议去换铜板和食物。你知道很多事。”
胖胡夫大笑起来,叠在肚子上的手一阵乱颤。“多么奇怪的判断!我都不愿意花时间否认了。”他说。
“国王的官员每个月会给三姐妹送一笔津贴,她们应该有足够的钱,至少够买吃的和穿的。可她们现在什么都没有,请告诉我她们的钱去哪儿了。”
他又把帽子放低压在了眼睛上,伸出一只手,冲米瑞摊手道:“你没东西给我,我也没东西给你,我的小姐。”
“我没有钱,不过我有一条丝绸裙子可以给你。”她说。
“一条丝绸裙子在这儿有什么用呢?等你有钱或者至少有食物可以给我的时候再来跟我说吧。”
也许她可以卖条裙子给别人。
她回到灵达石房子,从包里翻出了一条不太时髦但质地很好的裙子,把它展平挂在窗外,也许潮湿的空气能把衣服上的褶皱抹平。米瑞用了一下屋外的厕所,又把它打扫干净,随后便到附近去转转,看看还能不能找到水草。
她回来的时候,三个女孩已经到家了,那条丝绸裙子却不见了。
“你们谁动过那条裙子了?”米瑞问道。
“你是说那条你挂在外面让大家都来偷的裙子?”阿丝蒂德说,“该死的,姑娘,难道你不知道怎么收好自己的东西吗?”
“除了土匪,没有人敢进别人的房子,”芙丽莎说,“但挂在窗外的东西呢,谁都可以偷,而且没人会说他们不对。一定要把自己的东西放在屋里。”
“或者放在船里,”苏珊说,“虽然我们没有船。”
“呃……我的裙子在哪儿?”米瑞问。
“我帮你把东西藏好了,”芙丽莎说,“以免有人看见那样时髦的裙子动了入室行窃的心思。”
这栋灵达石房子有一个很小的阁楼,要沿着墙壁爬上去,并搬开一块石板才能到达。米瑞跟着芙丽莎爬了上去,她的裙子旁边还放着曾经属于三姐妹母亲的宝贝:一幅女人的肖像——因为热,画上的颜色有些已经掉了;几件被虫咬过的衣服;一只玻璃脑袋上画着一张脸的娃娃;还有一沓信。
米瑞把那沓信带了下来。
晚饭她们吃了生树根,还把小鱼穿在木扦上架在火上烤,一直烤到它们变黄变脆。
“你们的父母怎么了?”米瑞问道。
苏珊和芙丽莎都朝姐姐看,阿丝蒂德拿起鱼用手试了试,又把鱼重新放回火上去烤。
“我们的妈妈死了,”阿丝蒂德终于开口了,“几年前死的,她的名字叫艾琳,我们从没见过我们的父亲。”
苏珊凑过去,把手放在阿丝蒂德的腿上,芙丽莎把头靠在阿丝蒂德的肩上。阿丝蒂德伸出手臂把她们俩抱在了怀里,这是姐妹之间的纽带。
米瑞已经有一年多没见过她自己的姐姐了,分离的感觉像温度的变化带给皮肤的刺痛和不适一样真实。
米瑞得到阿丝蒂德的允许,看了那些信。这些信都是阿斯兰德的一名王室官员写的,都是短短几句公文模样的官方信函,每月一封,和津贴一起送来。大约从十年前开始,这样的信就不是每月都有了,有时候一连几个月都没有一封信。大约从艾琳去世时起,信就完全没有了。
“以前我们还有钱可以从小贩那里买食物,”阿丝蒂德说,“但妈妈死了以后,我一文钱也找不到,我想应该是我们花完了,我从来都不知道这些钱是国王给的。”
这笔钱现在去哪儿了?不会还在阿斯兰德吧?
村子那边传来了歌声,起先只有一个孩子的声音,又高又尖,因为离得太远,歌声似乎融入了夜色里,辨不清歌词;后来,越来越多的声音加了进来,歌声变得和沼泽地一样狂野高亢;接着,它又柔和了下来,带着一丝忧郁。也许那是一首民谣,或者是一首哀歌,但就是在这样的调子下,歌声仍是又快又高,就像舞曲一样。在米瑞听来,这歌声总是那样孤寂,在很远的地方兀自呜咽着。
她看不到窗外的水面,在沼泽地那一片“嘎嘎呱呱”的嘈杂声中,她也听不到水波的声音。但她仍然能感觉到,湿润的风,还有那种磅礴壮阔的气势,就像站在悬崖边,感觉脚下的深谷一样,悬崖下面可不是什么都没有,那儿有呼啸的风和坠落的山石。山石坠落可不是闹着玩的,就好像水也不是闹着玩的一样。
米瑞还能感觉到沼泽地之外大海的浩瀚,她觉得自己被放错了地方,好像一朵花被连根拔起,扔在水里,又被水流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