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是灰色的
蚂蚁是红色的
深水里的嫩草是绿色的
蜘蛛是黑色的
飞蛾是橙色的
布罩子是棕色的
那天晚上,米瑞没有梦到家乡,她的梦里全都是她从没见过的人。
有一对红头发的孪生姐妹,她看到她们站在灵达石房子的石壁前,就好像一幅壁炉台上的水彩画。三个女人坐在椅子上聊着天,两个小姑娘则在一旁自顾自地玩着彩色的动物木偶,窗户外面有许多芦苇房子。
一直到早上,那个梦还萦绕在米瑞的心里,看不见却感觉得到,就像一张缠在她胳膊上的蜘蛛网。
虽然房门开着,窗户也只有光秃秃的石头窗框,但在屋里还是觉得憋闷。米瑞走到外面去透气,可是,她走到哪儿,热浪和湿气就跟到哪儿,就像一群烦人的小虫子。有时额头上一痒,有时膝盖后面一刺,她一巴掌拍下去才发现,不是蛇,也不是咬人的小虫,只不过是滴下来的水滴。
这一天,三姐妹也和平时一样——捕鱼、打猎、设陷阱,还有打扫屋子。尽管她们整天都在寻找食物,但到了晚上,米瑞还是觉得肚子半饥半饱。在阿斯兰德,她已经习惯了王宫里的每天三顿大餐,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忍得了饥饿、耐得了严寒的山里姑娘了。
米瑞想试着跟三姐妹讲算术、礼仪和其他学科,但阿丝蒂德干脆粗暴地打断了她:“我们不是你的学生,你也不是我们的狗屁老师。”
芙丽莎窃笑。
至少三姐妹还肯让米瑞讲故事,当她们站在齐膝深的水里网鱼的时候,米瑞说起了格尔忒德王后的历史。
米瑞在王后城堡学习的时候,第一次听到了这段历史。几百年前,乔甘王从伊斯卡山买下灵达石,拉到阿斯兰德,造起了一座白色的石头宫殿。当国防部长想把那座建在河中央小岛上的老红砖城堡改建成监狱的时候,乔甘王的妻子格尔忒德王后把它要来用作教学的场所。从那时起,它就变成了一所学校,名叫“王后城堡”。
“我和朋友们给丹兰现在的王后——萨贝特王后讲了格尔忒德王后的故事,我觉得是这个故事给了她勇气,让她在我们需要的时候帮助了我们。我想,在那之前,她从没想过一个王后还能做什么事。”
“萨贝特王后是什么样的?”芙丽莎问道。
“她很羞怯。不对,”米瑞忽然意识到了,“她只是伤心。她在王妃学校的时候一定非常耀眼,所以国王才会从那么多人中选中了她。”
“她有人拥抱吗?”芙丽莎问。
这问题问得很怪,米瑞眨了眨眼睛。
“她是王后,”阿丝蒂德摆了摆手,“说不定她专门雇了几个佣人拥抱她。”
芙丽莎笑了起来道:“不过,我还是不愿意看到有谁一个人在一所大房子里伤心。”
米瑞一眼瞥见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她尖叫了一声,手脚并用飞快地爬上了岸。
“那只是我的网!”阿丝蒂德说,“该死的臭水泡!米瑞,你刚刚叫得全世界都醒了。”
“给你自己一点时间,你会习惯去留意不寻常的动静。”芙丽莎说。
米瑞惊魂未定之中,又突然听到空气中响起了爆破声,于是马上双手抱头,蹲在了地上。
“你在干什么?”阿丝蒂德问。
“那是火枪的枪声!”米瑞说,“快躲进芦苇丛里,战争可能已经开始了。”
“什么战争?”
“可能就是一颗浆果爆开了。”芙丽莎说。
她拉着米瑞钻进了旁边的灌木丛,在蓝绿色的叶子中间,沉甸甸地挂着许多浑圆的浆果。芙丽莎采下两颗,一颗是白色的,很小;另一颗是前一颗的两倍大,而且看起来胀鼓鼓的,表皮被撑得很大,几乎成了透明的。米瑞看到里面有许多黑色的种子。
“这些浆果会一直长一直长,直到把自己撑爆。”芙丽莎说。
她用手把那颗大浆果一拍,又是一声尖锐的爆破声,那些种子“砰”地炸开,飞向了四面八方。米瑞皱了皱眉,毒蛇没有声音,不会伤人的浆果声音却很大。在这所有的一切中,米瑞不知道什么有危险,什么没有危险。
在沼泽地又挨过了四个星期,终于,阿斯兰德的小贩又到小阿尔瓦来了。米瑞站在路口等他们,布瑞塔和斯蒂芬肯定送来了满满一车吃的、用的,要不就是一袋金币。
可是什么都没有。
她又去了胖胡夫那儿。“没有信给您或者石头房子里的姐妹,仕女小姐。”
米瑞坐在胖胡夫身边的芦苇上,把脸埋在手心里,手肘支在膝盖上。
“这是怎么回事?”她的声音瓮瓮的,好像也和脸颊一样被闷在了手心里,“我告诉那些小贩只要把我的信送到,布瑞塔就会给他们钱。”
“好了好了,我的小姐,你不会猜不到,杰弗斯会付他们更多的钱要他们别把那封信送到。”胖胡夫抓了抓帽子下面的光脑袋,“写点儿无关紧要的情书吧,他们不会干涉的,他们巴不得帮你送那样的信,好让都城的人相信你过得很好,那样他们就没有理由派人来调查了。但是向都城报告小阿尔瓦可能有阴暗勾当的信就会神秘失踪——我在说什么?”
他把帽子重新压到眼睛上,闭上了嘴。
“我不会告诉别人你是免费跟我说的。”米瑞说。
“不是免费,”他说,“以后你会付清的。”
米瑞回到三姐妹的房子给布瑞塔写信,没有提杰弗斯,也没有说国王的津贴,而是讲了一个故事:几个女孩被一个坏叔叔囚禁,而且坏叔叔还不给她们东西吃,不过她给其中的一个女孩起名叫“小花儿”。希望布瑞塔能明白,米瑞就是用一种长在伊斯卡山上的小花命名的。
米瑞把这封信交给那些小贩,但就算布瑞塔能读懂她的信,恐怕这一切也是徒劳。她已经让杰弗斯和小贩们知道了她的意图,她写给王宫的每一封信恐怕都会在他们回阿斯兰德的途中被扔进海里。
米瑞回到灵达石房子的时候,三姐妹刚捕猎回来。米瑞拿出了自己的一本书。
“现在该学习了。”她喊道。
阿丝蒂德忙着给鱼去骨,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说:“在我们这儿,你那些书里没有一样东西是有用的,所以别想了。”
“我还没有帮你们拿回你们的津贴,”米瑞尽量平静地说道,“但我们不能再等下去了,国王派我来这儿教你们,第一步要学会认字。”
“她疯了。”苏珊说,她的蓝眼睛一直盯着米瑞看,米瑞禁不住缩了缩脖子。
“嗯哼,”芙丽莎说,“疯得不轻呢。”
“把肥肉扔进火里。”阿丝蒂德点头道。
“什么?我没有。我……我……”米瑞发现自己的手攥成了拳头,于是咬牙强迫自己松开,“我只是……”
“疯了。”苏珊说。
米瑞搓着自己的脸咒骂自己,她装得再像,这几个女孩还是会知道真相,而她刚刚才意识到这是为什么,灵达石智慧。是的,好歹她还有一样她们或许想知道的东西可以教给她们。
“芙丽莎,你觉得苏珊现在有什么感觉?”
芙丽莎瞥了妹妹一样说:“自以为是。”
“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她一脸的自以为是。”
“我们来玩一个游戏。”米瑞蒙住了芙丽莎的眼睛,悄悄冲另两个女孩打了个手势。然后,她演起了哑剧,半蹲下来,一边摇摇摆摆地往前走,一边使劲拍打双臂,假装是一只小鸡。阿丝蒂德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苏珊抬手掩住了嘴,眼睛里都是笑意。
“现在苏珊有什么感觉?”米瑞问道。
“呃,她很开心,还是什么的。”芙丽莎说。
“那阿丝蒂德呢?”
“我觉得她有点生气,你们几个在干什么?”芙丽莎拿下了蒙在她眼睛上的布条。
“小鸡。”苏珊指着米瑞说。
米瑞也指指她说:“灵达石智慧,你知道就是因为这个,我不能感知你们的感觉,是因为我在灵达石的房子里住的时间还不够久,但你们三个可以。阿斯兰德的王室成员大多数时间都生活在用灵达石建造的内宫里,他们也有同样的能力。情绪碰到灵达石会反弹回来,当你们在这所房子里的时候,你们就能感觉到反弹回来的情绪。”
“没错!这是真的,外面和里面不一样!”芙丽莎拍着手道,好像米瑞刚刚变了一个戏法。
“这是我以前从没想过的,”苏珊说,“不过听起来像是真的。”
“这是你以前不知道的,阿丝蒂德,”米瑞说,“是我能教你们的东西。”
阿丝蒂德耸了耸肩说:“你只不过给我们已经知道的东西加了个花哨的名字而已。”
米瑞张开嘴想回答,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阿丝蒂德起身往外走,走过米瑞身边的时候几乎是擦着她的身体过去的,丢下一句话:“另外,我比你大,老师。”
米瑞孤零零地站在那儿,女孩们的谈话声和沼泽地麻雀的“唧唧”声、野鸭粗野的“呱呱”声,还有岛上村子里传来的歌声交织在一起,她的耳边有成千上万种声音。
她把脚踩在灵达石地板上,用采石场话大喊起来,她静静地唱出的记忆是她在王妃学校时被关在小黑屋里的那个晚上,一个人被遗忘了……能听懂她的采石场话的人都在千里之外,但她还是不停地唱着。
两封未寄到的信
亲爱的彼得:
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会觉得我好。有一阵子我确实还有那么点用,在伊斯卡山上的时候,我能给山羊挤奶,还能做奶酪。现在我多想做奶酪啊!而不是汗流浃背地在沼泽地里,还抓不到鱼,抓不到蜥蜴、老鼠、乌龟、野鸭……
尤其不应该教三个女孩怎么当王后。
如果可以,我一定会一路跑回家去找你,即使这会让我们村失去我们的土地。只要有一丝回家的可能,我就会把我的责任丢到一边。现在你肯定不会觉得我好了。
至少我觉得你很好。
米瑞
写于秋天第十二周
给我的妹妹米瑞:
我一直盼望着能在冬天封山以前收到一封你的来信,可现在,第一场雪已经来了。虽然开春以前都不可能把这封信寄给你了,但我还是写了,想象你能听到我的声音,这也很好。
上星期,彼得和他爸吵了一架,全村人都听见了。彼得想去找你,但他爸说彼得该待的地方是伊斯卡山,现在该回采石场干活了,要他忘了阿斯兰德,也忘了你。因为你对平地太着迷,都不肯回家来了。
彼得从家里跑了出去,后来我在那块像椅子一样的大石头那儿找到了他,就是那块能看到悬崖的石头。他问我要是你能回家的话,你会不会回来。我回答,会的。
我把你去年从阿斯兰德给我写的信都拿了出来,他全都看了,有时候会皱眉,但大多数时候他都在笑。
他说他要去找你,我说当然要去,于是他用毯子包了几件衣服和一点吃的,开始上路了。
等春天来的时候,他肯定已经找到你了。到那时,小贩们也会上山来把这封信带给你,不过现在,它只能孤零零地躺在家里的壁炉架上。
你的姐姐玛尔达
写于秋天第十二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