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20世纪30年代后期,一个春天的清晨。
江南的一座古镇,典型的徽州民居。一条青石板路,两旁是黑瓦白壁、木雕门窗、马头墙、悬挂照妖镜的古式楼房和院落,每家每户都有门楣,门楣的匾额上头墨写大书“大夫第”“尚书第”“三省堂”“朱子遗风”“耕读传家”等,崔嵬醒目,雕刻精美。春节刚过,大门左右还贴着烫金朱红色对联,地上是星星点点的红色鞭炮纸屑,多数已零落成泥碾作尘。狭窄、曲折、幽深的小巷子,望不到头。墙角与溪边点缀着疯长的青草野花。
路上是三三两两着黑色或白色布衣马褂的行人,路边有三五家卖布匹、粮食、酒类、中药、茶叶、瓷器、猪牛肉、工艺品、金银首饰、日杂百货、文房四宝之类的店面,以及小饭馆、旅店、理发铺、打铁铺、裁缝铺,街道上还有或边走边叫卖或驻足招揽生意的小商贩,包括卖小吃、小玩意、女人化妆品、山货水果的,做豆腐的,崩爆米花的,收破烂的,等等。
或小巷里,或大街上,不时传来鸡鸣狗吠之声,鸟叫声、蛙鸣声、虫唱声、风雨声,与商贩的叫卖声交织在一起,很有人间烟火气息。商贩叫卖,与行人说话,都是古徽州当地方言,虽然不大听得懂,却软语婉转、你侬我侬,煞是好听。
这时,从青石板路的那端,迤逦走来一个高个儿中年男人,戴着一顶时髦的瓜皮小帽,身穿华贵的绸缎长衫,脚蹬北京老字号“内联升”手工布鞋,一手拿油纸扇,一手提竹编鸟笼,脖子上挂一串一百零八颗菩提珠串,手指上戴着两枚金戒指,一看此人便是有钱有闲,生活优裕。而其长相、穿着、气质,均与婺源本地人大为不同。他目光深窈,身材魁梧,神情高贵,气质不俗,城府难测,内在精明,步伐轻慢,稳如泰山。
只听他嘴里念叨着:“古树高低屋,斜阳远近山;林梢烟似带,村外水如环……好诗啊好诗!”字正腔圆,有板有眼,竟是正宗的北京话呢!一路上很多人认识他,均谦恭、敬畏地跟他打招呼,叫他“那爷”或“二爷”,他笑眯眯地点头回应,他已经五十五岁了,只是不显老。
他就是本镇、本县、乃至整个徽州南部的首富,婺源本埠最大的公司——京昌隆贸易有限公司的老板,那云乡那二爷。这个街上不少店铺都是他开的,本镇最大的一座老宅院是他家的,镇外很多茶山、茶厂、良田、瓷窑、砚矿也是他家的。
那二爷次第踱进他的那几个店铺,有卖茶叶的、卖瓷器的、卖金银的、卖贡米的,以及文房四宝店、男女洋装店、百货大卖行、典当铺等,转了转,瞧了瞧,说了几声,关照了几句,问了情况,交代完业务,见没有什么问题,颇为满意,就早早地离开了。一个人走出小巷子,沿着清澈幽静的星江河畔,走过古色古香的朱熹老夫子故居,走过佛相庄严、诵经不息、香烟袅袅的万福寺,走过长虹卧波的彩虹桥,来到郊区一片田园附近的凉亭里,这才坐了下来。
这座八角形的木石瓦结构小亭,据说还是四百多年前的明朝时期修的,雕梁画栋,古色古香,屹立于风雨之中、日月之下,与周围的山水田地融为一体,显得那么朴拙、耐用、小巧、好看。
春天来了,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放眼望去,到处是朝气蓬勃的生机,是清新盎然的气息,是美不胜收的景致。那金黄娇嫩、一望无垠的油菜花地,那绿油油、翠生生的稻田,那茂密而整齐、一层层、一畦畦、一直延伸到半天云头的茶山坡……可都是他那家的产业啊!那二爷心里闪过一丝自豪和欣慰,但很快眼前蒙起一层阴翳,连连叹息了几声。
日寇的铁蹄越来越近,各地汉奸、伪军们蠢蠢欲动,婺源及休宁周围的亲日派势力准备成立维持会,想让他当这个会长。那二爷既不敢得罪亲日派,可也不愿当汉奸,只想平平静静、安安稳稳地做自己的生意。但他既然是徽州南部的首富巨商、乡绅领袖,论名望地位,他不当谁当?其实人人都知道,一旦谁当这个维持会会长,就必然会成为遍布各地、隐于地下的“锄奸团”首先要除去的敌人。
这事儿让那二爷这些个日子吃不好,睡不着,白天老是抓狂,夜里常做噩梦,既影响做生意、会客人,而且把身体、精神都搞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