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来吧,小精灵
对于即将临盆的二十九岁荷兰女爵埃拉·范·希姆丝特拉来说,1929年5月的布鲁塞尔,无比美丽,同时又让人无比忧伤。
四年前,埃拉的第一任丈夫,范·乌佛德,从她的婚姻中抽身而退另娶他人,在她与两个儿子的生活中销声匿迹。从此,埃拉的忧伤,便只与眼前这个四十岁的男子有关——
约瑟夫·维克多·安东尼·罗斯顿。
曾经,罗斯顿,这名英国男子,是埃拉的骄傲与最爱。
1925年,埃拉与罗斯顿结识于荷属东印度群岛的巴达维亚(今印度尼西亚的雅加达)。其时,埃拉离婚不久,带着两个年幼的儿子亚利克斯和伊安。
那年的罗斯顿,怎么可以那么英俊!衣着光鲜得体,水彩笔毛般的胡须漂亮而性感。要命的是,他还是一个无所不能的才子!擅长摄影,精通驯马,能开滑翔机,还会说十三种语言!
当然,最最重要的是,他还对埃拉那么深情!那双天鹅绒般的黑眼睛,就在人群之中不露声色地看着她,可埃拉分明看到了那双黑眼睛里正噼噼啪啪燃烧着爱情的火花!而这,正是离异之后渴望情感安慰、渴望为亚利克斯和伊安找到一个新爸爸的埃拉迫切需要的!
埃拉的女爵背景与高尚的教养,同样深深吸引着罗斯顿。一个拥有贵族头衔的优雅女人,举手投足、一颦一笑,既端庄,又有恰到好处的娇羞!罗斯顿几乎可以断定,他嗅到了自己一直心向往之的那种叫作“上流社会”的味道。
两人如同铁屑,以光速射向了彼此的爱情磁石。
那段一起参加舞会、一起观看比赛、一起观赏阅兵、一起在餐厅用餐的日子,是连想一想都能让埃拉全身颤抖不止的幸福。
然而,美中不足的是,罗斯顿是个有妻子的人了。不过,对热恋之中的罗斯顿和埃拉而言,这根本就不是问题。罗斯顿的妻子柯内莉雅·威廉明娜·毕肖普虽然拥有丰厚的祖产,但她明显另有所爱。没费多少唇舌,罗斯顿很快如愿以偿,与毕肖普离了婚,离开了那个全部用黄金和象牙装饰的家。哦,不,那不是家。没有了爱,再多的黄金象牙,再多的仆人簇拥,堆砌出的也只是让人窒息的墓园。
1926年9月7日,埃拉与罗斯顿顺利成婚。
其实,埃拉应该想到的,爱情是一回事,婚姻则是另一回事,正如她的第一次婚姻。范·乌佛德是埃拉愿意永远尘封的往事。然而,当年初识时,范·乌佛德又何尝不是魅力四射的钻石王老五?
婚后,埃拉悲哀地看到,罗斯顿真实的一面渐渐显露出来。沉稳的表层之下暗藏着的,是对她尊贵的女爵身份的贪慕;多才多艺的背后,是不务正业。他根本不想工作,他想要的,不过是能够靠着她娘家的丰厚产业轻松度日,享受人生。
唉,这些倒也罢了,更让埃拉难以忍受的是,罗斯顿的行为举止越来越怪僻,甚至发展到无法与她顺畅地交流。对她与前夫范·乌佛德所生的两个儿子,八岁的亚利克斯和四岁的伊安,更是态度冷漠。
埃拉给自己和儿子们一个温暖完整的家的愿望,在罗斯顿拒绝工作、激烈的反共言论及生活中林林总总的鸡零狗碎面前,变得那样遥远与不堪一击。
仿佛是黑夜里的一点星光,埃拉惊喜地发现,自己怀孕了。从得知自己怀孕的那一刻开始,埃拉就不停地祷告:上帝啊,请赐给我一个小精灵一般的女儿吧!
埃拉想,如果上帝能赐给她和罗斯顿一个女儿,说不定也能同时赐给罗斯顿一个好丈夫与好父亲的模样。
而罗斯顿呢,似乎确实有了些改观——他答应带着埃拉和孩子们离开英国,到比利时布鲁塞尔的一家英国保险公司,好好地干一份前景光明灿烂的工作。
站在前往布鲁塞尔的航船甲板上,尽管暴风不止、巨浪滔天,埃拉还是对即将在布鲁塞尔开始的新生活充满了期待。
02 爸爸是座大冰山
上帝一定来过!一定听到了埃拉的祷告!
1929年5月4日,布鲁塞尔的某出租屋里,一个漂亮的大眼睛女婴呱呱坠地。
埃拉心满意足。
十周后,埃拉与罗斯顿夫妇向英国驻布鲁塞尔领事馆登记了小女婴的出生信息。从此,这个漂亮的小女婴有了自己的名字——奥黛丽·凯瑟琳·罗斯顿,随父亲入英国籍,终生持英国护照。
还是让我们习惯性地称这个可爱的小女婴为赫本吧。
虽然埃拉和保姆对小赫本的照顾无微不至,5月底,小赫本还是患了一场严重的疾病。那场来势汹汹的百日咳,差点将小赫本从埃拉的身边夺走。埃拉是虔诚的基督教科学派成员,相信上帝无所不能,所以,尽管小赫本的病情凶险,她并没有带小赫本去看医生,而是一直不停地在家里做祷告,念祈祷文。
不过这一次,上帝似乎走了神,没能听到埃拉的祷告。小赫本的病情越来越严重,几次剧烈的咳嗽之后,出现了呼吸停止的症状,并且,全身开始慢慢地变紫!
保姆惊慌失措,埃拉却并没有慌张。
她一边继续镇定自若地向上帝祷告,一边使劲拍打着小赫本的屁股。
哦,上帝!奇迹出现了!小赫本她竟然活过来了!
若干年后,赫本与大儿子肖恩谈到这段往事时,曾如此调侃道:“如果将来我要写自传,开头定会这样写:1929年5月4日,我出生在比利时布鲁塞尔……六周后,我告别了人世。”
如埃拉所愿,这个大难不死重获新生的小宝贝,果然是一个人见人爱的小精灵。她聪明伶俐,那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里,写满了对世界的惊奇。她对所有人都很友善,只要这个小精灵一笑,在埃拉眼里,整个布鲁塞尔都是春天。
原以为这个小精灵的到来,会唤醒罗斯顿暂时沉睡的父爱以及对家庭的责任感,然而,埃拉终究还是失望了。因为罗斯顿对小赫本的疼爱,并不见得比对亚利克斯和伊安多上一丝一毫。而且,罗斯顿不止一次地抱怨,他讨厌自己那份味同嚼蜡的工作。
原先夫妇之间就已存在的那种令人窒息的疏离感,如同一件陶器,摔落在婚姻的地板上,那些细密的裂纹,以无可挽回之势,向岁月的纵深处爬行。
天真烂漫的小赫本如何洞悉得了父母婚姻的危局?只要看到父亲的身影,小赫本就会兴奋地跑过去迎接。然而,小赫本等不来父亲的搂抱与亲吻,在父亲的脸上,永远写着冷淡与不耐烦。
小赫本以为一定是自己不够乖,不够努力,所以,更加卖力地跟着母亲学习读书写字、学画图、学音乐,然后满怀希望地表现给父亲看。
然而,让小赫本伤心失望的是,父亲对她,冷漠依旧。罗斯顿很多时候不在家,总是要去伦敦出差,好不容易回到布鲁塞尔的家,又总爱到市中心去谈论时事。
而埃拉呢,经历了第一次婚姻的失败,如今罗斯顿与自己的婚姻也在风雨之中飘摇,眼看又面临触礁的危险,所以,即使面对心爱的女儿,埃拉也渐渐地不再真情流露。埃拉当然是爱女儿的,埃拉怎么可能不爱女儿呢?可是,她只能选择做一个严肃的母亲。埃拉从小接受的是传统的贵族礼仪教育,所以她认为,礼仪与尊严,应该远在宠溺之上。如此,除了睡前一吻,小赫本很少能从埃拉那儿享受到其他亲昵之举。很多时候,从母亲那儿,小赫本所能听到的,都是“要准时”“记得要想着别人”“不要老是谈你自己,你没什么了不起,这世上还有别人”这样的命令或责备。
爱我呀,爱我呀。
不知道这一回,上帝有没有听到这个可爱又可怜的小精灵内心的呼喊?
03 不辞而别
还好小赫本有两个玩伴——同母异父的哥哥亚利克斯和伊安。
亚利克斯和伊安经常瞒着母亲,偷偷带小赫本去爬树,一起到乡间散步,一起玩比手猜脚的游戏,有时也会搞一些恶作剧。对小赫本来说,能远离冷漠的父亲与严厉的母亲的视线,与亚利克斯和伊安尽情玩耍,是一件非常快乐和幸福的事。
可惜,快乐的日子总如夜空中的烟花,璀璨却非常短暂。小赫本五岁那年,亚利克斯和伊安就离开家住校去了。
小赫本的童年,过得有些寂寞。
若是能跟着埃拉去荷兰安恒的外公外婆家玩些日子,那简直就是小赫本的节日。小赫本非常喜爱安恒,因为安恒有慈爱的外公和外婆,他们会给小赫本从罗斯顿和埃拉那儿得不到的爱。
渐渐长大的小赫本发现,父亲与母亲的争吵日渐增多。不吵的时候,两人基本就处于冷战状态。小赫本非常不喜欢家里这种沉闷和紧张的氛围,然而,小小的她,除了偷偷地哭泣,别无他法——当着他人的面大声哭泣,在母亲埃拉那儿,是不符合贵族礼仪的,会受到严厉的呵斥。
父亲有一天会离开这个家吗?小赫本整日提心吊胆。
布鲁塞尔民风淳朴,保守派居多。法令明令禁止极端主义分子、支持革命的社会主义者和受德国影响的国家社会党人担任公职,然而,这些人的数量却与日俱增。
小赫本五岁那年,比利时几乎所有政府单位都可以看到法西斯党人的身影。虽然这些法西斯党人还没有掌控政府,却对布鲁塞尔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罗斯顿和埃拉都受到了法西斯党人的影响,尤其是罗斯顿。
罗斯顿的政治观点倾右,很快就被法西斯理念深深吸引,在纳粹信徒举行的政治舞会上,经常可以看到罗斯顿的身影。而埃拉,也曾有过同样的政治偏见。
1935年,罗斯顿和埃拉曾为恶名昭著的奥思沃德·莫斯利领导的英国法西斯联盟积极筹集经费和招募人才。
罗斯顿和埃拉与法西斯主义的这些过往,都让赫本终生愧疚。
1935年4月26日,在莫斯利创办的周刊《黑衫军》上,罗斯顿以埃拉的名义写了一封公开的支持信:“我们这群受到法西斯主义感召、追寻胜利之路的人,已彻底明白了我们原先不明白的一切。我们终于突破束缚,走上救赎之路。我们追寻莫斯利爵士,在他身上,我们看到了领袖精神,他的视野不受世俗事物拘泥,他的启发达到更高层面,他的理想让英国随着性灵重生的新黎明前进。”5月初,罗斯顿和埃拉前往慕尼黑,与希特勒共进午餐,作陪的是莫斯利的几位亲密盟友和一些名流。两人甚至因此错过了小赫本的六岁生日。
尽管如此,埃拉与罗斯顿的婚姻之舟,还是行到了水枯云散处。其间,罗斯顿整日郁郁寡欢,懒散度日,甚至连工作也不愿意去做。
小赫本只能和洋娃娃说话。其实,小赫本更喜欢与父亲在一起,然而,父亲浑身上下依然散发着冰山一样的气息。
相反,倒是那些小动物,兔子啦,小鸟啦,猫与狗啦,能让小赫本感受到一点阳光与活力。
小赫本多么希望父亲能向自己敞开温暖的怀抱:“来,宝贝,爸爸抱抱……”
然而,小赫本这么一点可怜的愿望,也很快地彻底幻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