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那些经年难愈的暗伤
1935年5月底,没有争吵,没有告别,毫无预兆,罗斯顿忽然收拾了衣物,走出家门,一去不回。
父亲的突然消失,成为赫本心中一个终生难解的巨大心结。
父亲离开的身影,是赫本一生一世难以排解的哀愁。
那是一种难以言说的钝痛。如同小兽,常年蛰伏在赫本身体的某一处,总会选择一个时机,折磨她,甚至噬咬她。
父亲离开后,年仅六岁的赫本不停地问自己,是因为我做错了什么吗?是因为我是一个不值得父亲去爱的孩子吗?
可是,父亲,只要你不离开我,这些,我都可以改的啊!
忧伤铺天盖地而来,从此笼罩在这个活泼可爱的小精灵全身。沉重的罪孽感带来的打击,几乎使小赫本陷于崩溃的边缘——为什么别的孩子有父亲而我没有?我会永远成为一个没有父亲疼爱的孩子吗?父亲还会回来吗?
对罗斯顿的出走,埃拉深感愤怒与悲哀。但埃拉给不了小赫本答案。她只能不停地向小赫本做出保证,父亲的离开,与你无关。
但小赫本还是很悲伤,日夜哭泣。当然,会尽可能地瞒着埃拉。
成年后,忧伤仍然如同烙印,与赫本如影随形,甚至成了赫本的特质之一。
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赫本,作曲家亨利·曼奇尼会毫不犹豫地说,赫本是一个有种“淡淡的忧伤”的女子。
而在深深爱恋过赫本的剧作家安德森眼里,赫本也同样“很忧伤”——“美丽,忧伤而浪漫”。
在赫本的长子肖恩笔下,母亲虽然对他疼爱无比,恨不得将全世界所有的快乐都送给他,然而肖恩还是能从母亲的身上,感受到她“内心一贯的哀愁”。
一个在童年时就遭到父亲抛弃的孩子,心理阴影有多大,真的无法用纸笔去计算。
罗斯顿走后,本就严肃和挑剔的埃拉不得不变本加厉地扮演严母的角色。在埃拉的严厉管束之下,小赫本学会了掩饰自己内心的情感。因为小赫本看到了严厉的母亲的另一面。母亲并没有强大到坚不可摧的地步,有她脸上的泪水为证。
小赫本知道,母亲内心的痛苦,一定比自己还要多、还要深。所以,尽管小赫本害怕极了,感到没有了父亲的世界开始天崩地裂,但她还是告诫自己,绝对不可以对着母亲哭闹不休,也不可以对着母亲追问那个她一直想知道答案的问题:“爸爸为什么不要我们了?”
对一个只有六岁的小女孩来说,需要克制的太多太多,也太难太难——对父亲的想念,必须克制;对被抛弃的恐惧,必须克制;对内心深处爱与被爱的渴望,更要克制。
也有克制不住的时候。有时,小赫本随埃拉上街,看到路上有娃娃车,就会停下来,伸出手去,想抱一抱车上的宝宝。
对小赫本的举动,埃拉感到非常难为情。同时,目睹此情此景,她也心酸不已。这个世界欠女儿一个深情的拥抱。
其实,埃拉最该想到的是,她应该给予赫本更多的爱。
埃拉努力地去做了。但是,她用的方式是,严厉,更严厉!
如此,赫本只能将内心渴望被爱的情感需求尽可能地压制下来。
赫本不止一次地说,母亲是爱我的,但那时,我感觉不到。
成年后的赫本,仍是一个非常克制的人。
与赫本一起共事过的导演、剧作家、演员们都有同感,即使赫本再怎么焦虑不安,仍会努力克制,力持沉着。
罗斯顿的离开,留给赫本的,除了忧伤与克制,还有安全感的缺失。
肖恩认为,因为外公罗斯顿的一去不回,母亲终生都不相信爱会永恒存在。
是的,成年后,赫本对感情永远都有一种极大的不安全感,总担心自己所爱的人会突然离开。所以,在人际交往中,赫本非常感谢别人为自己付出的感情,尽可能地回应对方,然而,这种不安全感,还是不可避免地影响到了赫本后来的婚姻生活。
在与梅尔和多蒂的两次婚姻中,应该说,除了梅尔与多蒂身上存在的种种问题,赫本的这种不安全感,其实也是导致两段婚姻失败的隐形杀手。赫本渴望被爱,也竭尽全力去爱梅尔和多蒂,而当自己的爱没能得到对方的回应时,赫本便会选择放手。
赫本心里的这些暗伤,有谁能懂?
02 肯特郡的难忘时光
埃拉带着赫本,被荷兰的家人接回到安恒生活。
能和外公外婆在安恒度日,多少抚平了些小赫本心头的创伤。
罗斯顿的出走,促使埃拉做了一个重大决定,送小赫本去英国的肯特郡过住校生活。
一个才六岁的小女孩,还没从被父亲抛弃的沉重打击中走出来,就又得被迫接受只身一人到另一个陌生的国度去住校读书的现实。
小赫本实实在在地吓坏了。
然而,小赫本知道,所有的挣扎与抗拒,到了母亲面前,都是无效的。母亲的决定是不可能改变的。
既然无法改变既定的现实,还不如说服自己,坚强面对。
当时的人们普遍认为,将出身高尚的小孩子送出去过住校生活,有利于培养孩子成熟和坚强的性格。加之从1934年开始,荷兰发生过多次暴动,失业率居高不下,境内一片混乱,这也是埃拉决定将小赫本送到英国住校的重要原因。
当然,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关键因素。在律师起草的分居文件中,罗斯顿要求享有对小赫本的探视权。在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埃拉不可能答应这个不负责任的男人的要求时,埃拉却出人意料地一口答应。埃拉终究是爱女儿的——罗斯顿在伦敦,如果他能偶尔抽出点时间去肯特郡看看女儿,对渴望父爱的小赫本来说,也是一种弥补。
然而,1936年到1939年,赫本在肯特郡住校的那四年,罗斯顿只探望过女儿四次。对此,赫本不无伤感:“如果我能经常看到他,一定会感到他爱我,一定会觉得我有父亲来关怀。”
尽管只有四次,但还是留下了一些美好的回忆。
那段日子里,最让小赫本难以忘怀的,是罗斯顿带着她搭双翼小飞机到英国东南部玩。坐在飞机上,风在耳边呼啸,云在眼前缭绕,一切都是那样新奇与刺激,小赫本不由得兴奋不已。可惜,能像这次一样,有父亲陪在身边,享受飞行快乐的机会,实在太少太少。
其实,罗斯顿是经常到肯特郡的。然而,他的心里有比去见女儿更为重要的事情。作为英国法西斯联盟的信徒,他得经常去与从布鲁塞尔回来的老朋友阿瑟·泰斯特见面。这个泰斯特的名声可不怎么好听,甚至可以用臭名昭著来形容,因为他常将纳粹的宣传品从德国带到英国莫斯利的总部。从罗斯顿先前与莫斯利和希特勒的关系来看,罗斯顿与泰斯特过从甚密,其实并不奇怪。而且有一种说法,罗斯顿之所以离家去了伦敦,便和这个泰斯特有关。
还好,二战一爆发,罗斯顿就被软禁在了马恩岛。而埃拉在后来纳粹主义日益残暴时,深感自己从一开始就误解了纳粹的思想,对自己当初与希特勒、莫斯利等人的接触更是深感懊悔。从1937年起,埃拉与英国法西斯联盟的关系就已经结束。
这些,是让赫本略感欣慰的。罗斯顿与埃拉从来没有支持过希特勒推行的战争政策和种族大屠杀行为,他们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这一点,对赫本来说,非常重要。
不说罗斯顿、埃拉和法西斯主义的渊源了,咱们还是回到被放逐到肯特郡住校的小精灵身上来吧。
在起初的惊恐不安之后,小赫本渐渐喜欢上了肯特郡的住校时光。老师、同学都很友好,历史、神话、天文学等都很有趣,都让小赫本觉得“这的确是很好的独立课程”。不过,小赫本可不是所有课程都喜欢的,比如数学就有那么一点讨厌。还有,长时间待在教室里学习,对活泼好动的小赫本来说,也是一种考验。
而每周一次的伦敦芭蕾老师教授的舞蹈课,则是小赫本四年住校时光里的心头好。
如果罗斯顿没有离家出走去伦敦,也许埃拉未必会送小赫本到肯特郡去住校,那么,小赫本也就不会与芭蕾结下不解之缘。如果没有芭蕾,赫本就不会遇上她一生的贵人兰伯特,更不会走上后来的舞台剧和电影表演之路。
所以,上帝在拿走你一些东西的时候,请不要一味抱怨,因为上帝会在其他地方对你有所补偿。
你能做的,就是在每一个时段,做最好的自己。
03 爱的救赎
1939年夏天,埃拉来到肯特郡,带十岁的赫本去英格兰海边的福克斯顿度假。
就在这年的9月初,二战爆发。纳粹入侵波兰。
世事瞬息万变,英法等国向德国宣战,英国空军攻击了希特勒的海军。
英国既已卷入战争,肯特郡是万不能再去的了。
世界不太平,硝烟四起,何处寻安宁?
只有去安恒了——荷兰是中立国,埃拉认为,德国人是绝不会攻打荷兰的。
主意既定,埃拉火速带着赫本回到父母在荷兰安恒的家。
9月底,埃拉接到法律文件,与罗斯顿的婚姻正式宣布结束。二战一爆发即被软禁于马恩岛的罗斯顿,后来获准自由行动之后,去了爱尔兰,并与一个名叫斐黛玛·魏尔许的女子结了婚。此后,赫本与罗斯顿就失去了联系。但赫本对父亲的牵挂并未减去一分。多年来,赫本想方设法打听罗斯顿的消息,一直没有停止过。
直到1959年,赫本才终于又见到了父亲。
那年,赫本在丈夫梅尔·费勒的帮助下,终于通过红十字会打听到了罗斯顿的下落。梅尔与罗斯顿在电话中将见面的地点约在了爱尔兰的都柏林。
终于到了见面的日子。赫本按捺下满心的激动,和梅尔从瑞士卢塞恩飞赴爱尔兰,早早入住谢尔本饭店。午饭时分,电话响起,是父亲。
赫本心潮澎湃,迅速赶往一楼大厅。
那个面容苍老、衣着破旧的男人,就是我日思夜想的父亲吗?
他又怎么可能不是父亲呢?
老去的是容颜,仍然鲜活的,是记忆啊。
可是,父亲,二十余年未见的父亲,见到我为什么形同雕塑?
他为什么不张开双臂,给对他日思夜想的女儿一个拥抱呢?
赫本看着眼前这个神情中既有木讷又带着些许骄傲的男人,百感交集。二十多年来,母亲埃拉无数次地抱怨过这个男人的无情与不负责任,赫本却在见到父亲的第一眼起,就决定原谅父亲。毕竟,血浓于水啊!
亲情,曾被二十多年的光阴无情地阻断过。那么今天,就由我,带着一个女儿对父亲的深爱,去给父亲一个深情的拥抱吧。不,不能流泪,那样,父亲会难为情,会尴尬的……
那天,赫本陪父亲一起用餐,然后陪父亲度过了整个下午,气氛虽然平淡,但赫本深感身心愉悦。
梅尔为了能给这对好不容易团聚的父女单独相处的机会,借口说自己要去古玩店逛逛。等到梅尔从古玩店回来,他发现,罗斯顿已经离开,而赫本则神情落寞,淡淡地对梅尔说,咱们回家吧。
这次爱尔兰之行,总算解开了赫本的一个心结。赫本放下了心里的怨恨,并且决定,以后会一直在经济上支持和赡养父亲。父亲虽然有错,但是,父亲的过错不能成为自己放弃义务的理由。
都柏林会面之后,赫本曾邀请罗斯顿和斐黛玛到瑞士住几天。因为赫本想让父亲看看她在瑞士的家,看看她心爱的宝贝肖恩。然而,罗斯顿的态度一如既往地冷淡,只在瑞士待了一两天就离开了。在幼年肖恩的记忆里,外公罗斯顿是一个“严厉而有点让人敬畏的老人”。
赫本再一次去都柏林,是在1981年。不过,此时的梅尔已经淡出了赫本的生活,这年,陪在赫本身边去看望罗斯顿的,是罗伯特·沃德斯,赫本的精神伴侣。
罗斯顿患上了重病。医生说,他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赫本原本决定留在都柏林多陪陪父亲,然而,父亲在很多时候都是神志不清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清醒的时候,罗斯顿会告诉沃德斯,他当年有多么后悔抛下年幼的赫本,他的心里一直在为有赫本这么一个优秀的女儿而备感骄傲。
罗斯顿的病情时好时坏。因为不知道罗斯顿到底还能坚持多久,几天后,赫本和沃德斯离开了都柏林。
不久,九十二岁高龄的罗斯顿去世。因为众多的原因,赫本没有参加罗斯顿的葬礼。
多年来对父女亲情的救赎与自我救赎,乃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情感苦旅。
在得知父亲死讯的那一刻,赫本终于不用再刻意隐藏内心的复杂情绪,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