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大开,身着铠甲的队伍浩浩荡荡进城。
穿街道并不很宽,酒楼悬帜飘舞,路边被杂七杂八的小摊占据后更显得弯弯绕绕。
一个月前穆璟被派去平定动乱,得胜而归,喜讯早早传回都城。
他骑马走在最前面,棕马健壮,穆璟战袍加身,衣角破损,银白色的铠甲上凝有血迹。
麾下士兵浴血奋战了整月,终得还乡,而此时街上无百姓迎接,反而个个紧紧关闭门窗。前一秒还热热闹闹的街市,后一秒就空无一人。
一个小男孩好奇的爬在窗边往下看,被身后的妇女按住他探出的脑袋:“土匪回来了!快躲好!”
队伍里的一个小兵正边走边大摇大摆的啃着苹果,听见声音,抬头瞥了一眼那扇迅速关上的窗户,将手里的半块苹果扔了过去,嘴里嘟嘟囔囔地埋怨道:“他娘的,兄弟们拼死拼活替你们赶走叛军,还骂兄弟们是土匪!”
“这酒不错啊!穆将军,你也尝尝!”走在前面小兵顺手掠过路边的摊位上的酒坛子,给穆璟扔过去。
队伍懒懒散散的穿过街道,见了什么桌椅板凳挡道就顺势踹倒。
小贩没来得及收拾的蒸笼还呜呜冒着热气,里面的包子不一会儿就被士兵们随手取得一个不留了。
醉春阁的景象却与众不同,姑姑虽然锁上了大门,楼上的窗户可一个个全大开着,姑娘们从里面探出身子来,手臂往下伸:“军爷辛苦啦,不进来歇歇脚吗?”
柳香雪一眼就认出那领头的男子:“那不是...那不是之前出一千金的那位爷吗?难道他就是穆将军?”
兰儿喝的醉醺醺的,凑到姑姑身边,也眯着眼睛看去:“什么穆将军啊,我怎么瞧着也像个地痞流氓?”
赶回都城时天色已晚,夜幕压下来,市集的灯火逐渐被点亮,都城的夜晚缓缓到来。
高大的牌楼被染成红色,盖着层层青色的瓦,下檐挂着两个巨大的灯笼,这是灯火通明的入口。
这是盛世,也是乱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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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营里。
昏黄的烛光把整个帷幄都照的明晃晃的,几个大臣聚在一起议事,不时走动的人影映在正中央画着地域分布图的布幔上。
他们正商讨的津津乐道时,从角落的坐席处传来一声声起伏的呼噜声。
众人闻声,露出惊异的神色,只见穆璟靠在椅子上,脑袋后仰着,他未来得及梳洗就赶来议事,半边脸上还是黑乎乎的血污,身上盖着块毛毡,一大半都拖在地上,确确实实是睡着了。
穆璟的侍卫吴齐一直站在他后面,眼睁睁看着少主打盹睡着,叫了几声也不醒。
大臣们面面相觑,又将目光投向对面坐的老者身上。
那老者身形微胖,留着两撇胡须,头发花白,神色剽悍。
众人看向他,只因他就是穆璟的舅舅,北聂的相国——鲁横之。
是两年前引荐穆璟成为将军的人,是北聂除皇帝外权力最大的人。
“哈哈,鲁相国莫怪他,穆将军还是年轻,刚打完仗回来,确实是该好好休息呀。”其中一个大臣尴尬的笑道,一边斜眼瞧着鲁横之,看他会做何处置。
只见鲁横之脸色一沉,倏地抬脚朝面前的矮桌踢去,矮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划过空地,上面的物品不住地晃动,却不见落下。
眼见就要撞到对面的穆璟身上,就差数寸时,呼呼大睡的穆璟闭着眼,身子一斜,就从矮桌旁边溜过了。
它桩到后面的木头桩子上,一瞬间四分五裂。
听见那声巨响,穆璟揉着眼睛坐起来,迷迷糊糊地说:“哦,此计妙绝,就这么打!”
“少主,他们在商讨北麓加修城墙一事呢。”吴齐小声提醒。
“那你不早说,修城墙跟我有何干系,早知道今日就不来了。”穆璟一翻身,从椅子上跳起来,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走出了帐篷。
营地外三五个新兵蛋子你推我打,终于等到穆将军出来了。
他们相互使个眼色,一起用力一推,只见其中一个小兵被挤了出来。
他一脸不情愿的扭头看看同伴,其余那几个都小声催道:“快去!陆昇,你是新来的,将军不认识你,快去!”
陆昇只好拍拍身上的灰,迎面朝穆璟小跑过去。
“嘿嘿,穆将军,不是说回了都城就请兄弟们去醉春阁喝酒吗?”
穆璟反应了一会儿,摆摆手继续往前走:“下回再说,困了,困了。”
“穆将军,你不可言而无信啊!”他赶忙跟在穆璟后面。
其余那几个同伴见状,也都凑上来:“穆将军,不可言而无信啊!”
他们一直跟着,穆璟被吵的直皱眉,只好停下脚步,回头打量他们一圈:“你们几个,今日这么闲啊?”
“当然了!兄弟们都想着你答应的事儿,没人回家去,全在营地等着呢!”陆昇诚恳的看着他。
“全没回去?”
一圈脑袋都快速的点起头来。
“好,方梁!”
其中一个听见将军叫自己,立刻立正:“在!”
“趁现在人来的齐,带他们回军营好好操练。”穆璟吩咐完,大步迈开。
留下身后一片哀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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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营地一里后,穆将军却蓦地向右一转,背离将军府的方向向后山去了。
再看他脸上,毫无困意。
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有马车吱吱呀呀撵着崎岖的小道过来,后面还跟着一辆小一些的木车,都用锦布严严实实的围着,停在一块大石头旁边。
从马车上走下来的人是鲁横之,这时天色已经很晚了,借着月光能看见斑驳的树影投在地面上,林子里听得风过树梢沙沙声响。
鲁横之不动声色的警觉看看四周,从嗓子里冷哼一声:“出来。”
紧接着有黑影从大石头后面窜出来,鲁横之感到肩头一沉,一股酒气铺天盖地压过来,是穆璟没大没小的从后面勾上他的肩膀,要是没喝上头的时候,他可不敢这么做:“舅舅,你这也太慢了。”
鲁横之把高自己一头的穆璟推开,负手而立:“就只会喝酒,你难道忘了我让你来是做什么的?”
“就一口...”穆璟摇摇晃晃的伸出一个指头。
虽然是他舅舅,把他接来都城后,鲁横之一如既往的对他冷漠生疏,他并不想与穆璟多言:“快到时候了,一会儿进宫,车里面的人,你会用得到。”他轻轻抬手,向后面指了指“还记得要怎么做吗?”
穆璟探头瞥了眼那架木车,皱着眉头说:“不记得,除非你先告诉我,到底是要干什么...”
“你只管照我说的做,其余的不要多嘴。”鲁横之甚至不等他把话说完,就抛下这句话,转身离开。
并且这句话,是穆璟这两年来,听他说过最多的话。
鲁横之没注意到穆璟脸色不经意阴沉了几分,只觉得他今日真是喝大了,平日里他从不敢对自己如此不守规矩。
只见穆璟借着酒劲又嘻嘻哈哈的对鲁横之勾肩搭背:“喂,我于你而言,是什么啊?”
鲁横之不想理会他的胡言乱语,答道:“一把快刀而已。”
“哈哈哈!原来如此,是刀无心。”穆璟的笑声在空洞的山林回响,突兀异常。
待他的干笑停下,只觉得冬日的冷风吹的脸颊发疼。
而鲁横之一字一句说:“刀有心又如何,持刀的人没有心啊。”
他笑容僵持,随即立刻放开鲁横之:“好,哈哈!这酒真不错,哎,你走吧,事情我肯定给你办妥,不送!”
穆璟自己跌跌撞撞往后退几步,眼看着舅舅的马车走远,终于脸上笑意全无。
他低头看了一眼大石头旁边的空酒坛子,其实那酒只被洒在衣襟前,丝毫未入口。
有时候他甚至也觉得,舅舅接他回都城,助他坐上将军之位,不过是为了多一枚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傀儡罢了。
穆璟不再多想,大步过去掀开了那木车的帘子,只见一曼妙女子曲腿坐在里面,怀里抱着一个木盒。
她看见他时,嘴角浮起醉人的笑容。
“小女栩莹,见过穆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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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长洢已经在屋里东番西找了好一阵:“悯瑶,你看没看见姐姐的红镯啊?”
“红镯?”苏悯瑶从怀里掏出什么来“有的,姐姐说的是这个吧?”
顾长洢长长舒了一口气,将其捂在胸口。
“前几天大茶壶搜房子,把屋里翻的一团乱,我就先把它收起来了,忘了还给姐姐。”苏悯瑶说“虽然不知道是谁给姐姐的,但我看得出,它对姐姐很重要。”
“没事就好...”顾长洢闭上眼。
…………
要问这红镯的来历,要从她来醉春阁的第四年说起。
那晚李木茗跑进小阁楼,第一次两眼哭的通红:“怎么办,长洢,姑姑要我接客,我该怎么办?”
她抓得小长洢手臂生疼,小长洢喃喃自语:“接客?”
那时她还不怎么懂这个词的含义,只是看到木茗惊慌的样子,她心里也跟着害怕起来。
自从李木茗跟她提出逃跑后,醉春阁的生活就陷入无限的循环,逃了多少次,就被大茶壶抓回来多少次。
看着她抓着自己时眼中的绝望,小长洢也没想到自己会说:“我替你去。”
如果当初没有做这样的决定,她也不会遇到流染。
那晚小长洢来到陌生的房里,抱起桌上的酒坛喝了个烂醉,脑袋发昏就开始叫起爹娘。
殊不知她抱着的自以为是娘的那只手的主人,正是今晚的客人。
流染站在一边,任由她抓着自己哭泣着,他见这小丫头有着弯弯的柳眉,长长的睫毛。
那也算是小长洢第一次接客,至今也记得他面容清秀淡漠,留下银两什么也没做。
流染像哄孩子那样将喝多了的她哄睡下,那时她也确实只是个孩子,一只红镯塞进她的小手。
“等我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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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大殿,金碧辉煌,由数根巨柱支撑的天顶,上刻金龙玉凤盘旋。琉璃铺就,光芒散射。
宫女又将灯灭了两盏,北聂王合上奏折,抬手按了按疲惫的眼睛,起身准备朝寝宫去了。
刚迈出殿外就听到一连续的轻咳,紧接着有宫女的声音,劝导:“太子殿下,下雪了,您身子可受不了风寒啊,还是先回去休息,明早再来见皇上吧。”
这男子生而有女子般的秀美,高挺的鼻子,微仰着头,看了看天空飘下的雪花。他一身青面绸袍,深色的长发垂在两肩。
聂终是北聂的太子,自幼饱读诗书,兼备文韬武略,众臣拥护是为继承皇位最佳人选,可两年前莫名一场大病,身子一再虚弱下去,再未能彻底好转。
北聂王驻足,看见那宫女正给聂终再披一件大氅,聂终见父皇出来,轻轻推开衣服走上前去。
“儿臣听说穆将军方才进宫了,没来见您吗?”他嗓音温润。
“来是来了,说不求封赏,甘心效劳,朕也不好强求,就让他走了。”
聂终微微一笑:“这倒符合穆将军的性子,照这样来,说不准以后就可以手握北聂兵权了呢。”
北聂王听了,脸色骤然变了:“穆将军对我北聂功劳确实不少,但终究还是个年轻气盛的毛小子,何来手握兵权一谈。”
太子却像故意看不出皇上的不悦似的,又轻笑道:“穆将军武艺如此高强,听说他的师父,可是大宗师宁易公啊。”
“宁易公?这个名字,听着有些耳熟。”
“自然耳熟,这些年叛军里面,有大半都是出自他门下啊。”
北聂王扭头,入眼是聂终不明意味的浅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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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这边这边!哎呀——你们几个快点!抓啊,抓!”
玄振斋里,两只小鹿正围着墙跟乱窜,宫女奴才手忙脚乱的满院子追。
站在中间的是院落的主人,北聂的二皇子聂子杼。那一看就是个细皮嫩肉呆头呆脑的小子,正跺着脚指挥来指挥去。
“二皇子!来了...”院子外面放哨的宫女慌慌张张跑进来。
还没说完,聂子杼就浑身一抖,连滚带爬的坐到石桌旁,扒起一本书翻开,一本正经的把脑袋埋进书里。
一只大手放到他的肩膀上,聂子杼头都不敢抬,支支吾吾地说:“父皇,儿臣正读书呢。”
“读什么呢?”
听这声音...聂子杼眉毛一扬,一个翻身跳起来:“可吓死我了!原来是你啊穆将军!”
穆璟看着周围乱七八糟的景象,问:“二皇子这是干什么呢?”
“哎呀,这不是您上回打猎带给我的这两头鹿嘛,我方才实在是一个人闲得无聊,就想把他们放出来玩玩,谁知道,这俩兔崽子还跑的抓不回去了!”他把书一撇,狠狠指着那鹿。
鹿见众人不再抓它们,也停了下来,伸着脖子往过看,几个奴才从背后悄悄靠近,套住了其中一只。
“哈哈哈,还是二皇子这里有趣!”穆璟大笑。
“有趣什么呀,我这成天呆在宫里都快闷死了。”他说着,瘪起嘴一脸埋怨。
“怎么不向皇上请示出宫转转呢?”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娘死得早,我自己又没什么本事,父皇一直就不喜欢我,但凡有点出宫的机会,都给太子殿下了,哪还轮的上我呀?”
穆璟没接话。
他继续说:“嗐,也就只有穆将军你能来这儿陪陪我,要不然我这玄振斋,一年到头还真没个客人来。”
聂子杼就像久别重逢挚友一般,拉着穆璟一起坐下:“不说了不说了,来人!好不容易有人陪我喝酒了,快把酒拿来啊。”
聂子杼抓着酒坛子喝,还有几分生涩的模样,论年岁,他还比穆璟要小两岁,虽是皇子,但从小不受大王待见,他自己也不与兄弟们争抢,就这么老老实实的在宫里长大了。
“二皇子,这么多人盯着,你不难受啊?”穆璟身子前倾凑近去,又斜眼看了周围的下人们。
聂子杼会意:“你们几个,都睡去吧,这儿又不着伺候了——哎,那只鹿不管了,就让它自己玩儿去吧,都快点走!”
遣走了下人们,院里只剩下穆璟和聂子杼在月下饮酒,说些有的没的,穆璟越喝话越少,渐渐嘴角没了笑意,眼里空空的,停下来看着聂子杼,他还含糊不清地说些小孩子的空话,对穆璟丝毫没有提防。
这分明就是个傻小子啊,朝廷都没把他放在眼里过,对舅舅有什么用呢?
这问题只反复存在于穆璟心里,事实上他根本没敢开口问过鲁横之。
眼看着聂子杼慢慢趴在石桌上,穆璟一咬牙,也不再多想,回头往角落里递了个眼色。
这院落里,单有一棵老树,每到了冬天就倍显清冷,恍恍惚惚,有歌声在耳边升起。
聂子杼感到有一双细软的手抚摸自己的头发,竟像当年娘那般轻柔。
他抬头,漫天雪花缓缓荡落,是一张陌生的脸,女子微微笑着,青丝墨染,清颜白衫。
“哎,姑娘...”他还没来得及问清姓名,就又眼前一晃。聂子杼迷迷糊糊的从桌子上爬起来,面前还是只顾着喝酒的穆璟罢了。
“二皇子刚才叫姑娘?是什么姑娘?”穆璟挑眉。
“睡着了说梦话而已,穆将军见笑了。”他晃晃脑袋,喃喃道“奇怪,这梦像真的似的。”
“就咱们两个,不好意思什么啊,二皇子,要不然,下次跟我偷偷出去,见见外面那些姑娘。”穆璟一脸不干好事的笑。
“别别别,我也就只敢在这个院子里逞逞威风,没像你那么大的胆子。”
“你以为其他几个皇子出宫去都是老老实实办公事的啊,还不都是抓着机会喝花酒去了,再说了,这宫里就没人看着你,你跟我悄悄溜出去一圈,谁能发现啊?”
聂子杼直直听着,也觉得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