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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枪毙爱情

我只觉得身体进入了一个神秘的陶罐,里面有水有音乐有烛光,我们走进去,于是成了其中和谐的部分。

“胡皓摘掉眼镜后一定是个美人!”卡卡第一次在校门口见到胡皓时就有了这样怪异的想法。

如果你凑巧也与卡卡大学同班,你将不得不承认:胡皓是个美人——即使戴了眼镜。其他同学第一次见识胡皓是在刚开学军训时。全班被分成两组由两个年轻的教官带队练习基本步法。

事情出在正步走的时候。

随着教官“一、二、一”的口令练习了半个上午之后,大家都已口干舌燥,那段日子正是夏天太阳最毒辣的时节,白晃晃的水泥操场镜子般反射着白晃晃的日光。在教官“立定”的号子声后都以为可以休息一刻了,教官却把胡皓叫出了列。教官的胡子稀稀疏疏刚刚从嘴唇上方拱出来,年纪比学生们大不了几岁。

“你,”教官把手中的皮带一指,“听我的号令,走!”

其他人站在旁边发觉胡皓的确错了,但是,又错在哪里呢?

“分解动作。你,听我口令。”教官在吹到“一”的哨子后猛刹了口,胡皓硬生生算是稳住了手脚。

卡卡和你和另外的同学们终于看出了名堂:胡皓把手脚搞错了。踢出左脚后人家都同时伸右手,胡皓却伸出了左手。

“错了。”教官朝她示范,“继续走。”

可胡皓还是错了,大家都哄堂大笑。

“笑什么?继续走!”

胡皓干脆站着不动了,“我从来都是这样走的。”胡皓扶了扶镜框脸色平静。

“你……”年轻的教官忽然找不到办法了。

这件事情之后,男生们都说胡皓不但是个美人还是个怪人。胡皓的行动就只是怪(她把左右手搞错了),没有人敢去触动问题的实质,也许胡皓站出来独自对抗“暴虐”这一事实多少会损伤男生们的自尊。

军训过去,女生们的皮肤渐渐转白,又都脱下军装换上了风姿绰约的裙装,校园被装扮得美丽起来。刚进大学,谁都想在里面画上属于自己的漂亮一笔。男生们开始蠢蠢欲动。卡卡寝室的两个弟兄就同时瞄上了胡皓。

“可惜她戴了眼镜……”卡卡说。

那个夏天下了几场暴雨,校园里的树木都变得苍翠欲滴,生机勃勃,爱情也就跟着雨水疯长起来。随着电影院舞厅双数票的增多,卡卡寝室两个追胡皓的男生却狼狈地败下阵来。卡卡的这两位老兄一位热爱足球和马拉多纳,另一位迷恋探戈和水兵舞,性格各异却都把卡卡当好朋友,他们暗地里跟卡卡说的话一模一样:胡皓像一根不冷不热的榆树木头,徒有其表。卡卡嘴巴上安慰着他们,内心却幸灾乐祸。当然那时卡卡不可能料想到,不久之后他会被校报拉去与胡皓共事。

“在我背后总有一双手,它通过一根看不见的线操纵着我的生活。我发现自己是在背着身行走,我只能看到那些经过和错过的往事之花,未来对于我只是一个时长时短的投影。”类似的话,卡卡对朋友们说过不止一次。那时卡卡大学刚刚毕业,回到老家被分配到了一个国有工厂里。那时的卡卡好像有发不完的感慨。现在听起来,这些感慨显得很滑稽。我想现在卡卡是不会承认他亲口说过这些话了。我记得一个月之前卡卡正巧来过你的居室。他在你的屋子里坐立不安,不断地搓他的手。碰上麻烦了。他说,在他的焦虑背后更多的是兴奋和受宠若惊——因为他的妻子就要临产了。是的,这就是卡卡现在的生活观。

事实上那时吸引卡卡的是另一位叫璐的女生。“胡皓摘去眼镜后一定是个美人。”我已经说过,卡卡与胡皓最初相联系的就只是这样一个念头。胡皓很少参加班团活动,她似乎更喜欢独来独往。卡卡觉得她在用脸上一贯的笑拒绝着别人。胡皓给卡卡的印象永远戴了眼镜。卡卡从来没想过要介入她的生活。

校报由校团委主办每周出一期,二人凑巧被一同分在报纸第四版编文学稿。他们开始经常凑在一起,时间一般是夜自修。胡皓一直彬彬有礼地对待着卡卡和另外两位同事。一晚上下来,胡皓总背台词样说几句话。有时候,卡卡想开个玩笑,可一看到她礼貌的脸孔,话就咽回了喉咙。卡卡只能生自己的气。

有一个晚上,编得迟了点,卡卡就想到了请她去吃夜宵,似乎只是为了换换这种沉闷的空气。卡卡发出邀请后,胡皓在眼镜背后迟疑了几秒钟,答应了。两人一起熄了灯锁上门走出教学楼。

热气腾腾的水饺很快端了上来。小吃部只剩下了他们两个,摊主已开始收拾桌上的残局。卡卡是在咬到第三个饺子时发现胡皓没摘眼镜的。卡卡想起了女生们的传闻,据说是胡皓吃饭睡觉上厕所干啥事都不摘她的眼镜。卡卡为了证实一下,就用肘碰了碰她。

胡皓抬起脸——她的镜片已被热气熏得雾蒙蒙一片。

“这个……”卡卡指指眼角,小心地问,“你不摘下……吃?”

“什么?噢……我不习惯……不不,我习惯戴着……”胡皓有点吞吞吐吐地回答着,你根本看不见她眼镜后面的神态。卡卡有点窘,似乎自己问了个很不该问的问题。

那时候,没有一个人知道,胡皓的父母在她很小时就离婚了,她一直跟着母亲长大。你一定想象得出胡皓不幸福的童年。大学似乎像一张公平的白纸,每个人看上去都一样的单纯、朝气、自有追求;而事实上,以往生活的阴影盘踞在灵魂深处,每时每刻规范着一个人的行动。大学毕业卡卡与胡皓都各自回到了命中注定的家乡。天各一方,卡卡再也没有胡皓的半点音讯。一个悲痛的雨夜,卡卡接到了胡皓的电话。太久的沉默之后,两人似乎已找不到一句问候的话语。后来,胡皓说我这里下着暴雨。卡卡说我这里也下着。又一阵沉默之后线路忽然断了。被同时吵醒的妻子迷迷糊糊地问谁来的电话夜这么深了。“一个同学。”卡卡说。卡卡抬腕看了看表,正好是深夜两点。

“谁都无法抹去往事。”卡卡对我说。

那次吃夜宵之后,胡皓的形象开始经常在卡卡面前呈现。那是雾气蒸腾中的一副眼镜,胡皓的脸色隐在金属架背后,若有若无。卡卡发现自己已处在虚幻之中。

接下去我要讲述的这段经历是卡卡告诉我的。讲这段故事时,卡卡神思恍惚,似乎意识陷入了一片迷蒙的沼泽地。我直到今天都还没搞清楚:卡卡到底是在讲述他的梦境还是回忆着真实的经历——

洞内彻骨奇寒,胡皓叫了声“好冷”,我就把外套脱下来披到了她的身上。很快,洞内的奇幻景象就把我们迷住了,恍恍惚惚的灯光、曲曲折折的石径、上垂下挡的石笋石柱,布置了一个冰雕玉砌的奇谲世界。我的躯体开始衣衫一样剥落,剩下梦游的灵魂叹息着忧郁着一路游移。不知什么时候,我与胡皓的手就握到了一块,阳光、季节和人世已被全部阻隔在洞外。

在一泓泉眼边,我们停了下来,我们俯着岩壁凑上去看,于是我的手就停留在胡皓肩上,我的下颏就搁到了她的发上。一切都用不着暗示,一切都由不了自己。我只觉得身体进入了一个神秘的陶罐,里面有水有音乐有烛光,我们走进去,于是成了其中和谐的部分。

在这之前,我从没想过要去亲近胡皓,但是走着走着我的手已经握住了她的手,我的臂已经揽住了她的肩,我的下颏已经搁到了她的发上。

上面那些基本上属于卡卡的原话。他们就这样偎依着,似乎是无意地相互感觉着对方,并没有更进一步(哪怕是一小步)的渴望。他们在时间之外看一些清水从泉眼里涌出来。

我记得卡卡有一次在我屋子里翻书,偶然发现了法国诗人古尔蒙一首题为《发》的诗歌。“天哪……天哪……”他少有的激动,飞快地把诗翻给我看,“难道这该死的法国佬也有过这样的经历……”然而很快他又黯然了。每一段故事,开头总是开得美丽,卡卡说。毕业三年了,我知道卡卡一直没有忘记胡皓。

从溶洞中出来,阳光像金色的针毡刺痛了卡卡的瞳孔,卡卡不得不站着闭了很长时间的眼睛。重新睁开之后,阳光已变得柔和,卡卡于是注意到了胡皓的眼镜。她刚才在洞中也戴了眼镜吗?走出洞之后,胡皓像换了个人,又变得冷冷淡淡。卡卡开始回忆洞中的情景,他力图看清她偎着他时的情景,一起携着走路的情景,他把外套披到她身上的情景,他将下颏搁到她发间的情景,但是徒劳。现在她戴着眼镜平静、优雅地与其他人说话,她无视他的想象。甚至,不知什么时候,那件外套也回到了他的身上,洞中的胡皓留给卡卡的只是个恍惚暧昧的影子,卡卡根本无法回忆当时她戴不戴眼镜。

卡卡平静无争的生活被彻底掀翻了。我后来找寻起来,发觉卡卡那段时间的诗歌充满了激情。这对于卡卡是反常的,我记得他一向推崇理性,而最讨厌的就是浪漫主义。我比卡卡先一年考进大学,那时我告诉他,大学里流行一句话——大学女生一年娇二年佻三年拉警报四年没人要。又说校园里遍地只见爱情生根发芽,男女生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谁都不见闲下,而卡卡并不相信:校园里会有爱情?他们也许只是寂寞、空虚,没事找点事干。一到毕业,哪里来回哪里去。“我是不会去恋爱的。”卡卡在回信中说。我知道事情远没有他所说的那么简单。果然,半年之后,卡卡来信了。

你将发现,接下去胡皓已经成了卡卡生活的目的。她像一块顽固的石头挡住了道,卡卡只能别无选择地搬开她。卡卡恨透了这个戴着眼镜不可一世的女孩。请想象你自己就是卡卡,于是接下去你终于放下斯文的架子,开始违背自身急躁而俗气地追起胡皓。

一碰到上选修课,你就夹了课本换到她旁边抄她的笔记。上食堂你就端了饭碗换到她旁边吃她的菜。班级春游你就去叫她,胡皓说我骑不来自行车的,你说我载你啊,胡皓就去了。学校舞会你又去叫她,我跳不来舞的胡皓说,我教你呀你说,胡皓就去了。我们都知道你原是个不爱显山露水的人,那时起却变了,你开始拿你的诗歌外寄,开始起劲地参加校内名目繁多的比赛。你开始名声日上,随着你诗歌的不断发表,一些比赛频频夺魁,学校里爱挑剔的女孩子不得不开始私下或公开承认你的才华。

“因为她,我所有的诗歌都找到了主题,我游荡的灵魂似乎也隐隐看见了梦寐以求的家园。”卡卡给我的信越写越长,“即使她是块冰,也总会有融化的一天。”

而事实上,胡皓却不为所动。她不拒绝,也不响应。她依然有条不紊地进出教室,依然用冰冷的镜片抵挡着卡卡炽热的目光。她的眼睛藏在镜片背后,像一口深不可测的古井。卡卡把天才的石子投入其中,似乎并不被拒绝,却也起不了半丝波澜。

卡卡一次次在梦中把胡皓的眼镜砸得粉碎,而现实中,他却连她的金丝眼镜的边儿都没法碰到。

“我一定要把她的眼镜摘下。”卡卡又一次在信中对我说。

一次上选修课,卡卡假装看不清板书,说声“借个光”,就去摘胡皓的眼镜,胡皓像被烫着似的一下子挡开了他的手。卡卡只好缩回手,尴尬得红了脸。“太深了,你没法戴的!”胡皓歉意地说。

这一年的冬天与接着的次年春天变得无限漫长。卡卡写给我的信却越来越短,最后只剩下一些绵延抽象的诗句。“现在是冬天/雪花一直没有开放/现在是春天/花朵一直没有降临。”卡卡这样表达着内心。如果你看过卡卡那一时期的诗歌你将会发现,在他的诗歌里出现最多的意象是“眼镜”和“月亮”。这二者在诗行里不断地变幻,卡卡时而将它们对立,时而又会将它们二者彼此混淆。

同一年冬天和春天在别人却是丰收的季节,先是那个热爱足球和马拉多纳的老兄找上了一个音乐系的女孩。接着另一个迷恋探戈和水兵舞的老弟也拐上了同班一位女生——这位女生凑巧是胡皓的好朋友,两人一起吃饭,当时曾经替她现在的男朋友,给胡皓递过求爱信。

正当精疲力竭的卡卡准备自动引退时,事情却有了明显的转机:胡皓开始接纳卡卡。

卡卡接下去的日记记叙了好几个美妙的夜晚,我发觉卡卡在精心描述着这一幕幕场景:静谧的月夜,雨后清新的校园,灯光迷离的水泥路面。胡皓愿意陪着卡卡在这种繁衍情节的背景里静静漫步,无疑是一种默许和让步。卡卡小心地把握了每一个细微的机会。穿行在清香馥郁的灌木之间,卡卡的激情在慢慢升腾,有时他们的肩膀悄悄碰在一起,有时胡皓会故意驻下步,卡卡顺势攀过她的肩膀,他们就面对面地停在路心。接下去的情节是安排好的,像一部电影或某篇小说。有好几次卡卡已经俯下了他的脸。

但是这个时刻,卡卡总会意外地猛然发觉胡皓的眼镜。卡卡升腾得足够高的冲动一下子像水银柱样跌落下来:胡皓的眼镜凭空插了进来。故事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卡住了,金属眼镜不但遮住了胡皓的眼睛,还同时遮住了她的嘴她的整个身体。卡卡无法穿过绝缘的镜片去吻胡皓,在安排好的情节中也没有吻前摘掉对方眼镜的细节。这是个完整的过程,卡卡根本无法在中间腾出手。卡卡只能尴尬地从胡皓的肩膀上撤回双手,卡卡一次次感觉到了欲望消失后的空洞和乏力。

我记得卡卡在与现在的妻子结婚之后再没写过一首诗歌。他说他现在要对付的东西太多了,于是再也没时间钻牛角尖面对自己,生活就是生活,根本用不着你去思考——你去思考了又怎样?生活还不是这副老面孔:你每天要抽“三五”,你老婆每天要抹粉,你儿子每天要喝娃哈哈。而这些都要你用“人头”去交换。

“写诗能换来什么?最主要的,我现在发现活着并不一定要什么信仰。”朋友们都说卡卡变了。的确在他身上我们再也找不到半点他原本的诗人气质。尽管依旧有那么多麻烦事困扰着卡卡(因为他常常上门诉苦),有了孩子之后,卡卡却明显地富态了。在大的方面,他似乎变得事事顺利。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只是沉着应付着生活,于是生活不再使他长久地烦恼。卡卡的妻子告诉我们,卡卡每夜一触到枕头就呼呼入睡。我们终于不得不相信,现实的生活已彻底治愈了卡卡以前顽固的失眠症。

卡卡现在的妻子叫李霞,在卡卡结婚之前我们从来没听他提起过这个名字。卡卡的结婚毫无前兆,有一天他忽然给我们打来电话,他说他下个礼拜天结婚。卡卡结婚那一天正好是国庆节,我们都措手不及。

后来仔细想起来,卡卡的突然结婚与璐有关。我记得我已经在前面不小心提到过这个名字,璐是卡卡毕业后唯一一个保持着联系的同学,卡卡常常会在偶然之中提到她。我们无法了解璐,我们只是从卡卡口中猜测,璐似乎是个美丽、剔透的女孩,留短发。两个人天南地北地通着信,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璐在卡卡心目中的地位——直到有一天夜里,卡卡闯进了我的寝室直言道要与我喝酒。卡卡整个崩溃了。一瓶“四特”下去,他才告诉我,他说璐要结婚了,她结婚又怎样?我纳闷。“我当初怎么追起了胡皓?”我才开始有点明白过来。

现在,我必须先把卡卡与胡皓的故事讲完。

事实上,卡卡与胡皓真正的恋情只持续了一夜。

雨落下来的时候,卡卡与胡皓正在操场上沿着跑道散步。天已经全黑了,并没有星星。卡卡正好捉住了一只萤火虫藏在手心,胡皓就俯过身来看。萤火虫一闪一闪的刚到胡皓手中,初夏的暴雨就毫不商量地倾泻下来,周围根本找不到可以遮蔽的地方。卡卡拉了胡皓朝操场另一头跑——借着教学楼的灯光,胡皓先发现了假山上的那个八角凉亭。

胡皓的长裙还是被雨淋了个精透。卡卡携了胡皓在亭子里坐下。那只萤火虫慌乱中居然并没有跑掉。胡皓摊开手掌,小精灵悠悠地沿着她的手指爬动。似乎连萤火虫也感觉到了阵雨的粗暴,于是留恋温暖的手掌,再不忍飞离。

雨缓下来,却持续着。有灯火从教学楼射出来,像谁从黑暗中精心凿出的一条隧道,另一头到达草坪。成批的雨滴横穿过光道像一群失措的鸟雀。

四周的植物贪婪地吮吸着雨水。卡卡的眼睛收回到了胡皓身上,打湿的薄裙紧贴着她的肌肤,虚构和扩大了一个未知的领域。渴意从深处升起来,一瓣瓣地展开。一只手抓过了另一只手——另一只手充满了同样的渴意,胡皓的身子自动靠了上来。当卡卡又一次意识到该先摘去对方眼镜时,他已腾不出手——那双手停留在她的后腰部已经无法转移。为什么不能早一点,早一点摘掉它呢?那些电影和小说中只有漫长到让观众窒息的接吻,你无法指望它们教会你在一个合适的时机先除去对方的眼镜。谁都无法帮忙,这种细小而尖锐的绝望让卡卡在瞬间闭上了眼睛。

胡皓的眼镜却已被谁摘去——我们发现卡卡一直忽视了另一种可能:胡皓的双手始终空着。

梦中虚拟了千百遍而遭到拒绝的嘴唇,现在主动迎了上来。除去眼镜的胡皓回复为一朵赤裸的花。卡卡于是看到了一双真实的眼睛,一双女人的普通的眼睛:真真切切,但已无关乎美。

一张唇被动地接近了另一张唇。“不!不!……”一个声音带着它的一半在拼命嘶喊,拼命挣扎,可这一半无法阻挡另一半,另一半甚至带着背叛的快意暗暗走上了毁灭之途。雨水在不停地敲打着那个幽闭的陶罐。“不……不……”喊叫的声音越来越弱,这一半与另一半终于完全脱离,这一半只能逃遁到半空,痛苦地看着另一半不断壮大,以操纵别人的形式被人操纵,它在把幸福的路一寸寸走尽,它要到达那虚无的终点,让自己不是自己。“我要你我要你爱我我要你永远爱我我要你永远只爱我就像我给你就像我爱你就像我永远爱你就像我永远只爱你……”胡皓一直都在喃喃。

卡卡与胡皓松开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四周饱尝了雨水的植物在风中满意地摇曳,嘲笑着卡卡。那清醒的一半重新回到了卡卡体内,而另一半——盲目的一半已经没有了,它停留在那个虚无的终点,再也无法找回。

胡皓忽然想起了那只萤火虫。不知什么时候,萤火虫已经飞走了。“萤火虫躲过了一场大雨!”卡卡乏力地说。

胡皓再一次偎到了卡卡身上。

“我爱你!”胡皓说。

“……也许……”卡卡的声音很轻。

“你呢?说你爱我!”

“我……我爱……我……我不知道。”

“什么?你——并——不——爱我?”

“我……我真的不知道!”

我们想象胡皓摔开卡卡的手,哭着奔出了凉亭。卡卡茫然地跟着站起来,还没搞清该不该挽留,胡皓已跌跌撞撞地奔下了假山。卡卡眼睁睁地看着胡皓像白蝴蝶一样飞快地飘过操场,最后在学生宿舍门口消失,卡卡的大脑一片空白。

“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否爱她,我只是想摘下她的眼镜。我从来没想过要得到她,但却拥有了她。我觉得我承受不了她那决堤般的无一丝一毫保留的爱,我绝不应该碰她,但是我一边说着‘不’一边却迎了上去。当时我无法逃避,而现在当我吻了她,当我拥有了她,我却一下子强烈地想到了退却,如果我对她说爱,那不仅是欺骗她也是欺骗自己。我把路走到尽头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从来没想过要到达尽头。”这是卡卡第二天写给我的信。我们后来知道,事实的情况是胡皓比卡卡更早地爱上了对方。胡皓是一个慎重的女孩,她对爱情的理解是全部的付出和同等的回报。她甚至打算好了毕业后带卡卡一起回她的老家。胡皓的家乡是一个开放的沿海城市,卡卡则在偏远的内地。

我们都猜测到了他俩的结果。

三天之后,卡卡去找胡皓。卡卡觉得事情总得有个了结。

胡皓看上去憔悴了许多,神情却出奇的平静。没等卡卡说话,她就先开口了。“你也用不着再说了,事情已经结束。”停了停又说:“我不怪你,我怪我自己!”卡卡想再说点什么,胡皓却起身走了。卡卡呆在那里,满操场干巴的阳光让卡卡无法忘怀。

对于我们来说,卡卡大学里唯一的一段故事就这样过快地结束了。

可是对于卡卡,一切似乎才刚刚开始:漫长的煎熬在后面耐心等待着他。

卡卡与胡皓几乎是在同时辞去了校内的所有职务。“我想把余下的一年半时间留给自己,我承认我是个自私的人。”班主任找卡卡谈话时,卡卡这样回答。

校园在卡卡眼里变得越来越小。卡卡不得不在许多场合与胡皓迎面碰上。胡皓一下子变成了一个招摇过市的人。对于卡卡她视而不见,她还当着卡卡的面主动与另外的男生打情骂俏,用夸张而放肆的笑声故意把卡卡晾在一边。

卡卡忍受着这一切:“玫瑰,肌肤中的一场高烧/生命的病床上一段短暂的健康/收复黑暗又提供更大的黑暗。”

当卡卡在最后的校园忍受痛苦的噬咬时,我们有了了解另一些事情的空闲。卡卡的痛苦与我们无关,更妥当的说法应该是:我们不关心卡卡的痛苦,我们只关心故事本身。

在这里,我不得已摘抄了卡卡的几则日记:

×月×日 星期天

早上坐在教室,人挺少。看见璐进来,像是去座位拿什么东西,折回来后,她就站在我旁边看起了黑板报。正巧上面抄了我的一首《雪花在冬天开放》。“写得真不错!”她回头对我说,又指着黑板,“我最喜欢这一句。”我吃了一惊,那一句也正是自己所心仪的——“瞎子的眼睛永远明亮。”

×月×日 周六

夜里班级组织舞会。与张上去跳舞,自己班的人并不多,只看见几个女的。舞池里不小心却看见了璐——是被一个陌生的男孩拥着。那几个女的中途歇下来坐到了旁边,友好地招呼我与张。不知道因为什么,却没了心情,懒得搭理自己班的那几个女孩就出来了。

×月×日

璐真是个剔透的女孩。像她的名字——“像名字那样剔透还像名字那样易碎吗?”

×月×日

夜自修快下课时,教室极乱。拿了李的一本《收获》站在教室后面翻。璐正巧走来,就停下来看,翻开的目录内都是些熟悉的名字。靠得很近,她的下颏正好够着我圈开的臂膀。她一定是刚洗过头发。

×月×日

夜里约了胡皓去看电影,快到校门口却看见璐与另外两个女同学走在前面,不知不觉慢下了步,但愿她看不见。

×月×日

校报答应给我们班出专辑,就想到了向璐约稿。晚饭两人都吃得迟,整张餐桌只留下了我们俩,就坐在她旁边问起了这事。一起出去洗盘子,刚洗好天却下起了雨,陈正好蹿出来,她就借了伞。两人一起撑过去。从水槽到餐厅没几步路,为了照顾我,她把伞擎得老高。放好盘子出来,她已拿了自己的伞,慢下来问我:“一起撑过去?”“我等一下陈回寝室。”我虚伪地说。看着她的背影远去,我却忽然产生一种弄丢钥匙的感觉。

×月×日

夜里编专版,我约了璐到后面我的位置,教室的喧闹声仿佛做了背景,话题很快就从版面蔓延开了。与她说话总是那么投契。她说自己总是懒,写不了文章。谈到家族她向我说起了她的父亲,她的父亲成分不好,被下放了。遇到一个姑娘,一眼就看中了。开始那姑娘和家里人都不同意,但她父亲并不气馁,漫漫长长地追,“那姑娘现在就成了我妈。”看我笑了她也笑,眼睛盈盈的。

她的睫毛一长,夜自修忽然就短。

这几则短短的日记,夹在卡卡大学三年那几本厚厚的大日记本里。显得琐碎、无足轻重。包括卡卡自己,也一直忽略了它的地位。

在离开校园前最后一个晚上的告别餐上,同学们都逐个地相互干杯道别。当卡卡擎着满满一杯啤酒走向璐时,他开始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因为这之前他刚刚与胡皓干了一杯,当面对胡皓说出那句“祝你永远快乐”时,卡卡觉得自己与胡皓之间的恩怨已经随着满杯啤酒一饮而空。他是彻底解放了。

“我希望……我希望以后,还能再看到你的诗歌……”璐的声音有点哽咽,她看着卡卡,率先干下了那杯碰过的啤酒。

卡卡的内心像被钝器击了一下。“我也许再也见不到这个美丽的姑娘了!”卡卡想。悲怆,啤酒沫一样从他的心底翻上来。

卡卡缓缓咽下杯中的液体,把空杯朝向璐,又看着璐重新坐下,觉得这杯啤酒真苦。但是接下去,还有许多人等着他去敬酒,卡卡于是走向了另一位同学。

与别的同学干下的啤酒也是苦的。大众的别离淹没了卡卡与璐的别离。这一点卡卡毕业很久之后都一直没有明白。

如果不是那个电话,卡卡也许永远都不会明白。

毕业之后,卡卡与其他人一样回到了自己家乡,续上了原本熟悉的环境和人群。大学生活变成了一段意外的插曲。只过了短短一段时间卡卡就与同学们失去了呼应。意外地却与璐不时通着信继续保持联系。

那是个平常的夏日下午,卡卡独自对着一大堆数字表搞烦了头,就站起来休息。忽然想到了给谁打个长途。翻电话簿就找到了一个叫邵的女同学的电话号码。

电话一下就通了。长久失去联系,双方都有了生疏,也就只能谈一些同学,谁谁怎样了,谁谁又怎样了,邵跟璐在校时是好朋友,于是半途中邵就提到了璐。

“你知道吗,璐有男朋友了!”邵在另一头说。

“你说什么?谁?”卡卡蒙了。

“璐。我是说璐有男朋友,都快结婚了!”

毕业三年,许多同学都结了婚,璐有男朋友本是件正常不过的事。卡卡听见却像遭了雷击,声调都变了。

“你没听说?”邵在另一头也许并没感觉到卡卡的变化,“真可惜,当时你为什么没追她?……我看得出你喜欢她……其实——跟你说实话吧——她也喜欢你……可你……这种事总得男的主动……你们两个看上去那么般配……”

卡卡就是在这一刻突然意识到,他已经永远地失去了璐,他已经再也见不着璐了。别离,并不是说说而已。卡卡这才发觉三年之前饮下告别餐上那杯碰过的啤酒之后,在离开胡皓的同时,他与璐也就已经永远地别离了。绝不是“也许”。而在这之前,自己从来没有真正把碰杯与别离联系起来。他觉得那一次他只是跟胡皓跟他的同学、跟自己抽象的校园生活别离。

“当时,你为什么没有追她?”邵的这一句话闪电般击穿了卡卡。与璐交往的所有细节都在这时浮现出来,自己对她哪里只是欣赏、喜欢、忘不了,自己分明是——爱她。卡卡长期阻塞的线路在同一刻接通了电源,许多疑惑不解自开:为什么在与胡皓交往时总有心灵的一半跳出来阻挡;为什么面对胡皓的表白,自己会那么软弱地说出不……不知道。

卡卡瘫在椅子上,眼泪终于流了出来。

你一定想象得出那天夜里卡卡倒在我的寝室连瓶喝着“四特”,背诵他半年前写成的一首十四行诗的情景。

……

你却没把一个学号带走

我的留言簿当中空着一页

在南方你一定恋爱了

南方多水

……

虽然卡卡会在诗歌里想象璐“一定恋爱了”,而事实上卡卡根本接受不了璐与任何一个具体男人的恋爱。卡卡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别离之后,时间会让她的脸一天一天变得清晰。在卡卡的灵魂深处,她永远剔透美丽,为那个逃避说出的字眼终生留着嘴唇。而现在,一个轻巧的诗句应了验,卡卡注定要为他的诗歌付出代价。

现在,我们知道了这一切,而卡卡还在校园里继续忍受痛苦的噬咬。据说胡皓很快就与外班一个男生恋爱上了。卡卡寝室的其他人都知道了这件事,却好心瞒着卡卡。他们都同情卡卡,以为是胡皓抛弃了卡卡。

后来室友们又探听到了更细节的情报,说是胡皓跟那个男生接吻时从来不摘掉她的眼镜。戴着眼镜也能接吻?室友们都纳闷,却没人敢去问一问卡卡。

事实上,卡卡又怎么会不知道呢?卡卡只能忍受命运给他的安排。

在我这篇小说快结束时,请想象卡卡的妻子李霞已经为卡卡生下了一个漂亮的千金。我们赶去祝贺,卡卡一定会喝醉,醉了之后,他依然会提起璐。他只能用酒来埋葬他辉煌的大学生涯和糊涂的青春。

“胡皓摘掉眼镜后一定是个美人!”我们自然也无法忘记卡卡在开学初见胡皓时起过的这个古怪念头。

(原载《西湖》1997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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