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其实什么鸟事都没发生。新的一天照例从一只旧闹钟开始。
1
那天其实什么鸟事都没发生。
新的一天照例从一只旧闹钟开始。市府机关办事员卡卡一边从床上蹦起来一边就顺手摸过去关掉了闹钟。
下地时,卡卡碰到了一点麻烦:裤子脏了得换一条。所以说麻烦是因为这得花去卡卡两分钟的时间。而从闹钟到上班铃中间的时间铁一样是十五分钟,绝不会因为卡卡要换条裤子多出来十秒半分。去箱子拿干净裤子时,卡卡果断地做了三大决定:
一、穿那双休闲鞋,换下那双要系带的该死的黑皮鞋。
二、头发坚决不打摩丝。
三、小便憋一下去单位再解决。
卡卡从脏裤子掏东西时,事故就出了。
亲爱的读者,我们的故事就是从这里开始的。是的,小说刚开始的时候我是说过那天没什么鸟事发生。事实上,我们大伙的日子一直以来都过得很太平很正常,上班下班,吃饭睡觉。是没什么鸟事。可问题是,我们讲故事做小说的总得弄点事干。
我的故事就是这样开头的:
市府机关办事员卡卡在去上班前最不宜开小差的紧张时刻发现自己丢了一件东西。
我丢了什么?卡卡问自己。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风霜雪雨卡卡贴身带的东西总是七件,而现在掷在床上的东西却只剩下了六件:一只打火机,一包扁“三五”,一串钥匙,一只传呼机,一只皮夹,一只铁壳名片匣。丢了什么?卡卡第二次问自己。时间没有允许卡卡问第三遍。其实卡卡问第二遍的时候,已经抓起了牙刷。牙膏是挤好的,水也是盛好的。
2
那天卡卡最终没有迟到。上班铃凑巧是在他跨进市府那道大铁门之后响起来的——这不算迟到。单位正在搞行风建设,两天前领导刚刚在会上着重强调了上下班纪律。迟到罚奖金。一分钟一个档次。罚钱倒在其次,问题是卡卡不想背上一个顶风作案的头衔,扎领导眼,给同事一个挤对的机会。跟你我一样,办事员卡卡是个要面子有野心的人。
铃声过后,卡卡松了半口气,因为早上那条裤子的原因,卡卡上班前一些预备工作的次序被迫做了调整。今日进了办公室卡卡不得不破例先钻进了厕所。正常情况,卡卡一般要等到一杯茶下去才上厕所。先破后立,不破不立,这道理卡卡懂。从厕所出来,卡卡的另外半口气终于松了。
然后当然是去打开水,开水打了然后是擦办公桌,办公桌擦净了然后是去倒烟缸和茶渣,烟缸茶渣倒好转回来然后是洒水扫地。然后是沏上一杯茶,然后是点上一根烟。
一切正常。卡卡一天的工作开始了。
很好,亲爱的读者,我们的故事又接上了。非常遗憾故事刚才中断了一段时间,这没办法,我们的主人公——市府机关办事员卡卡刚才太忙了。我们没法插进去。我们必须耐心等到他把一切处理好、准备好。现在,他终于忙好了。
“我到底丢了什么?”卡卡坐在办公室开始第三遍问自己。
打火机,香烟,钥匙,传呼机,皮夹,名片匣,所有的宝贝都按照往日的次序站到了卡卡的办公桌上。是少了一件,可那又是什么?卡卡开始想象自己是一个将军,一个统率三军(共计七个士兵)的将军,现在全部士兵已排成一列,将军过去检阅。“报数!”将军下了命令!
“1!”“2!”“3!”……口令在快速传递,卡卡看到第六个士兵在报出“6!”之后迅速把头扭向右边。但是——没有接应!第七个位置明明白白地空着。将军感到自己的斗志水银柱样跌了下来。
我肯定不是当将军的料,但我也许是一个有音乐天赋的人,未来的歌唱家,这样想着,那些美妙的音符很快就集聚到卡卡大脑里。自信的音乐家开始试音:“1(多)—2(来)—3(米)—……”卡卡把音阶一级级抬高到“6(拉)”,慢慢送出去。大脑却在这关键的一刻出现了空白,音阶脱轨而出再也难以收回。一枚硕大无比的鱼刺鲠住了卡卡的喉咙。
我怎么了???卡卡又一次发问。到这时问题变得可怕起来,卡卡的疑问从那件丢掉的东西转移到了自己头上。
那不只是一件带在身上的小东西吗?那么重要吗?丢了它怎么像丢了自己整个的魂?卡卡的额头冒出了冷汗。
我们看到市府机关办事员卡卡坐在自己的办公室出了偏差。那天应该是周一,时间大概早上八点多一点。原因是早晨起来他发现自己丢了东西。更为严重的是,他发现自己居然为弄丢一件小东西变得失魂落魄了。
出来解救卡卡的是他的同事张。张凑巧从门口经过(也许是去厕所)就看到了脸色苍白入定般的卡卡。“卡卡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病了……”
卡卡像被谁从背后捅了一刀,神却收回了。就笑:我在玩游戏呢!你看我桌上……
卡卡还想再做些解释,门口的同事张早已走掉了。
卡卡很没趣,卡卡恢复了正常。卡卡想也许我该干点正事了。
办事员卡卡在市府机关里的工作是收发文件。每天把收到的文件拆封、分类、登记好,再分送给各位领导各个科室,再把领导阅示科室处理的文件收齐、分类、归档。这工作重要吗?这工作有意义吗?领导说重要!领导说有意义!“难道说到下一级去的发文不重要吗?重要!绝不能马虎!难道说从上一级来的收文不重要吗?重要!更不能马虎!做这工作不但要懂业务还要细心。”领导说。“单调?谁的工作又不单调?社会越发展人的分工就越细。说穿了每个人都是社会的螺丝钉。关键就是要把单调乏味的工作干得不单调不乏味,不但不单调不乏味还要干得有声有色有滋有味。”领导说。领导没有脾气也没唱高调老老实实心平气和地就把卡卡给说服了。
半个多小时的工夫,该解决的都被解决了。办事员卡卡重新把屁股陷到藤椅里,点着了他一天的第二根香烟。
“我丢了什么?”我们看到卡卡从三楼下到一楼,又从一楼上到六楼,再从六楼下到三楼,兜了无比复杂的圈子后又重新回到了老地方。
我们的故事又继续了。
“我丢了什么我到底丢了什么我到底他妈的丢了什么……”办事员卡卡陷入了不知是谁设置的白色虚无的棉花垛中。
脚步声再次从走廊的另一头响起。卡卡赶紧把他桌上的宝贝赶进了抽屉。
卡卡慢慢听出了脚步声。一会儿,打字员胡小姐的红短裙果然出现在门口。卡卡照例多看了两眼。胡小姐身段好,声音也甜。不过胡小姐不甜也得甜。胡小姐是个临时工,这一点别人清楚她自己也清楚。
那天胡小姐没有像往常那样在卡卡办公室停下来磨上几句。卡卡有点怅然。这多少有点不正常,也许跟我丢了东西有关,卡卡想。
紧接着卡卡就从胡小姐想到吴小姐。“我不是说好给她打电话吗?”卡卡就去摸自己的裤兜。
亲爱的读者,我们的故事到这里已有了转机:
市府机关办事员卡卡早上起床发现自己丢了东西,挖空心思也想不起丢了什么,现在却从市府机关打字员胡小姐的红短裙上一通百通,忆起了他丢掉的东西。
通信录!!!
是的,是通信录!卡卡终于从一场无穷无尽的噩梦中醒来。
那本小巧玲珑的通信录是银行一位朋友送的,信用卡大小,能拉能叠。天长日久,四角都被光阴磨白了。上面是一些姓名和对应的号码:公电、宅电、BP机。四五年时间,卡卡结交了许许多多的朋友,通信录都快被填满了。
原来只是丢了一本通信录,我们跟着卡卡松了口气。
但是还得给吴小姐打电话啊!而她的号码却丢了。卡卡就想到了他的朋友方式。方式一定有吴小姐的号码。
卡卡的朋友方式自然有吴小姐的电话,因为卡卡本来就是通过方式才认识吴小姐的。那天,也就是上个周末,十多个人一起去水库划船,方式带了吴小姐来。三人划的是同一条船。卡卡觉得吴小姐这人有点意思,而方式对吴小姐又没有意思,卡卡就觉得他有资格去跟吴小姐意思意思。卡卡就要了吴小姐的电话,又许诺好了回头给她打电话。
对!给方式打个传呼问问。这挺简单。我们又一次看到办事员卡卡开始去掏他的裤兜。
这动作看上去有点滑稽,可事实上我们的主人公接连重复了许多次。从吴小姐想到方式,卡卡掏了一次;从方式想到三皮,卡卡又掏了一次;从三皮想到草鱼,卡卡又掏了一次……那个该死的上午,所有的朋友都被卡卡用通信录上那些死去的号码一个个像刺莓或者蚱蜢一样串成了一条线。可问题是,卡卡丢掉了整本通信录——也就是所有朋友的号码。
那么多的朋友。隔三岔五卡卡就会跟他(她)们在一起,有一些几乎每天都得打个把电话问声好。可现在,他们却串通一气,跟着各自的号码隐匿了踪影。
卡卡伸手去抽屉里摸烟,却摸到了自己的传呼机。问题变得更加严重起来:整整一上午了,怎么我的传呼机一次都没响过?卡卡查了查,机是开着的。不是吗?今天早上电话机又何曾响过一回?卡卡的额头又一次渗出了冷汗。
我们发现此时卡卡忽视了吴小姐。也许可以这样理解:毕竟,吴小姐只是一种可能性,而那些朋友,却是卡卡用四五年宝贵的光阴一个个换来的,那是一种事实。
在烦躁不安的等待和心神不宁的担忧中,我们故事的主人公卡卡终于度过了他那天上午的最后半个小时,他的电话机和传呼机依旧一声没吭。
3
卡卡走进机关食堂时,正是用膳的高峰期,饭厅里的六张大圆桌和四张小方桌都已被稀稀拉拉地占据了。食堂的三个窗口也均匀地挤满了一些菜盆和人头。窗口那些黑乎乎的脑袋让卡卡莫名其妙地想到了菜场里那沾在脏物上的一堆堆苍蝇。他的胃跟着就上来一阵恶心。卡卡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我是不是真的有点不正常?
卡卡飞快地在一张张面孔中间搜索了一遍。
亲爱的读者,我们的主人公卡卡是在饭厅里寻找他的那些朋友。可遗憾的是,卡卡的那些朋友一个也没露面。
机关食堂是市府自己办的,虽然承包了,价格还算公道,小菜也还可口,于是成了卡卡与他的那些单身汉朋友的乐园。卡卡的每顿饭都是和着陆续进来的那些朋友们的招呼声入胃并自然消化的。先吃好的等一下才来的,相互递根烟,穷聊一通,然后一窝蜂出来。卡卡记得有许多朋友就是在机关食堂初次认识的。吃一顿饭,感情自然就跟着深一层。
可今天是怎么着了?
卡卡站在饭厅中间重新搜索了一遍,事情毫无转机。
旁边餐桌上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停下筷子好奇地盯上了卡卡。卡卡是在听到她母亲的呵斥声才意识到的:“看什么看?!还不吃你自己的饭。”
是的,大家都在忙碌地赶时间吃饭,而我们的主人公卡卡却孤零零地站在饭厅中间,神情麻木,看上去像一个眼巴巴不合时宜的乞丐。
餐桌上已散去了不少人,卡卡的朋友一个都没出场。“也许是因为我把通信录丢了!”卡卡对自己说。卡卡拿了饭盆走向窗口,忽然觉得自己其实也只是一只让人讨厌的苍蝇。
4
“早些年代的人也用通信录吗?”这样想着时,我们的主人公——市府机关办事员卡卡已经重新坐到了他的办公桌前。
下午的阳光透过窗玻璃软绵绵地落到卡卡那张擦得一尘不染的办公桌上,天气有些闷,让人昏昏欲睡。午睡没睡好,卡卡的头微微发晕。
“那时候没有电话机,自然也不会有通信录;那时候的人们咫尺天涯,就多了邂逅与离别。”
整个下午,卡卡依然在等待着朋友们的电话。卡卡也同时想着一些问题:
我把通信录丢哪里去了?
每个人都有一本自己的通信录吗?
把一本崭新的通信录填满需要多长时间?
如果每个人都把自己的那本通信录丢掉了,又会怎么样?
第一个问题毫无答案。卡卡只记得最后一次看到通信录是上个周末,就是在船上拿出来写吴小姐的号码时。而今天看到胡小姐的红短裙想到给吴小姐打电话去摸裤兜时却早已没了。但是有两点可以肯定:A、跟自己的裤兜有关;B、跟吴小姐的号码有关。
第二个问题的答案很快就出来了,让人满意。每个人肯定都会有一本通信录,如果把所有的通信录拿到一起,那肯定会拼凑成一幅世界上最美丽的长条图案,只是不知道这条彩虹能绕地球几圈?
第三个问题让人心烦意乱,卡卡跳了过去。
让卡卡着迷的是第四个问题。在那个美妙的设想之后,一只只电话开始变成了废铁,一座座城市开始瘫痪,所有的人都停下了工作,所有的人都来到了电话机旁,开始毫无希望地等待,所有的人都跑到了大街上,开始没日没夜地寻找……
卡卡一步步地设想着,卡卡变得亢奋起来,卡卡在四号黑洞中无知无觉地越陷越深。
桌上的电话机就是在这个时候忽然响了起来。卡卡在幸福的创世纪中被拎了出来。呆了呆,哆哆嗦嗦地伸手去接电话,快够着时,第二记振音响了起来,声音比平时夸张五倍。卡卡的手像触电一样缩了回来。
电话机振了两次音,停下了,大概是对方打错了电话。
阳光已退出窗户。大楼很静。隔壁有人在打电话,走廊里有人悄无声息地经过,世界一切正常。卡卡已无法回到他的创世纪中,卡卡又重新开始了他漫长的等待。
5
其实,卡卡那天碰到过一个人。
那时候,卡卡已经下了班,正准备回寝室,骑在人潮涌动的北直街忽然想到了买包香烟。
从商店出来时,卡卡有点光火。“三五”又涨价了,昨天还是十五,今天却说要十六了。
卡卡就是在去拉自己那辆没有后座的自行车时,不小心一眼瞥见了吴小姐。
吴小姐没有骑车,从同一侧的人行道上款款过来。卡卡哆嗦了一下。亲爱的读者,你一定也跟着松了口气。冻结了一整天,现在我们的主人公终于找到解脱的缺口。我们期待着故事,而卡卡迎了上去:
“吴小姐,真是抱歉,我把通信录给丢了……”
吴小姐并没有像卡卡和我们意料中那样惊喜。她根本没有停下来。她的确看了卡卡一眼,可问题是她只是诧异地瞥了卡卡一眼。
我们看见卡卡弃下单车,紧走几步追了上去(我想换上你我都会这样):“吴小姐,你忘了……”
“先生,你一定是搞错了,我姓尤……”小姐的脸硬得像一块冰淇淋。
事情来得有点棘手。
市府机关办事员卡卡呆立在人行道上,神情恍惚。他相信自己并没弄错。他记得吴小姐眉梢有一粒黑痣,而刚才,他明明就看见了那粒黑痣。
6
一天还远远没有过完。
卡卡终于洗好了澡,他没有忘记往头上打点摩丝。现在是他该出去活动的时刻了,可卡卡却坐到了桌子边上。
在洗澡时,我们的主人公光着身子接连跑出来了三次。每一次他都确切地听见了桌子上传呼机的响动,跑出来一看,其实没响。
往常这段时间卡卡的传呼机总是叫得最欢(卡卡称之为发情期)。晚上的活动,照例都是在这个时辰敲定的。
现在,传呼机躺在桌上,像个吝啬的巫婆。卡卡没法去找他的那些朋友们,他连一个朋友的地址都不知道。一直以来,都是朋友们安排着卡卡的夜晚。“晚上去跳舞。大都会。三号包厢。”朋友们Call传呼给卡卡。“晚上三缺一。老地方。”朋友们又Call传呼给卡卡。卡卡就去泡舞厅。卡卡就去筑长城。
现在,卡卡不得不陌生地独自面对一个夜晚。
时间空着,一分一秒像一块块黑漆漆的砖头,清清楚楚摆到了卡卡面前。时间沉默着。时间一言不发。时间黑得没底。时间阴森森地盯着卡卡。时间说:你来吧!来啊!
以前,总是卡卡和他的朋友们蹂躏和瓜分着时间,而现在,时间瞄准了机会,它决定反戈,它开始蹂躏和瓜分起卡卡。
“我真的有那些朋友吗?也许我有的只是一大堆号码,一些阿拉伯数字的组合,我有的只是一根根牵制我的线。现在,我把号码簿一弄丢,那些联系的线不就断开了,那些组合过的数字不也就自行散开了,我不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就是那个卡卡?可卡卡又是谁?卡卡只是一组汉字,它属于另外许多组汉字。卡卡只是一个号码,它被安排在许多本号码簿上,平时它是死的,像被埋葬了一样。它只能依靠另外一些号码,被动地得到一次又一次短暂的复活。”
“难道‘卡卡’只是一个伟大的圈套?那么那个‘我’又在时间的何处立足,他的存在又靠什么得以证明?”
我们都陷入了卡卡的恐慌之中,我们忘记了故事。
故事开始的时候,我忘了交代,那天其实是母亲节。我们的主人公就是在收音机中听到的:一个声音脆脆的小女孩正在电波中为她的母亲祝福。
母亲节。卡卡终于想起来,自己已有整整两个月没有回家了。
——母亲没有号码。
卡卡赶上了末班公交车。卡卡买了一束鲜花。
“母亲如门/朝我轻轻开着。”我们的主人公卡卡终于摆脱了那些讨厌的号码。
亲爱的读者,那天真的没什么事情发生,让我们同情的主人公也不过是丢了一本通信录——那能算什么鸟事?但我还得把这个结尾给你讲完。
母亲掂着双拖鞋匆匆忙忙跑来开门。“我把通信录丢了!”卡卡说。
我们的主人公到底忘记了那句祝福的话。
(原载《东海》1997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