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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寻找家谱

我总在梦中见到先祖们一双双注视我的眼睛,眼神怪异。他们显得欲言又止。我开始寻找那本家谱……

我总在梦中见到先祖们一双双注视我的眼睛,眼神怪异。他们显得欲言又止。我开始寻找那本家谱,据说每一姓氏的家族都是有家谱的。我希望能从家谱中找到解开先祖们郁于心胸的隐情的蛛丝马迹。

费尽心机寻找的结果是毫无结果。父亲说他看见过那本家谱……不过那是在三四十年前,他说那时他还是个鼻涕虫。我瞳孔里看到他前半句话亮起的光很快在他的后半句话里黯淡下去。父亲说那天二奶拿了家里的藏书在太阳下晒,其中一本线装的斑斑驳驳,不卷角的书就是家谱。

可是现在,二爷二奶连同他们儿辈的人都已一一过世,我曾经找过雷大——也就是二爷的单传孙,他是村里唯一的屠夫,宰猪,连带也宰牛杀羊。“家谱?什么家谱?”他朝我吹胡子瞪眼,他连家谱的影儿都没瞧见过。

我怀疑我已无能为力。也许我寻找的家谱已连同那个据六爷说子孙三辈里生得最齐整最聪慧的小叔伢连同祖母时时念叨起的那串檀木念珠一起,丧生于三十年前家族的那场大火之中。

家谱在疯狂地吞噬一切的火舌中化作了灰烬。但是我仿佛看到灰烬轻轻地飘起来,然后准确地降落到了每个当时亲临现场的我的祖、父辈人身上。我相信那上面依附着先祖的亡灵,它将会在每个当时在场的子孙的体内沉积下来。每一个在1959年前出生的祖、父辈族人都是今天我在寻找的家谱的一部分。有一些年岁大的此刻早已不在人世,但他们一定已把一撮灰烬注入了他们子孙的体内。

家谱是存在的,但它不是现成的。

半夜时分,男人在绵长的睡境里被女人推醒。孩子在哭,女人一反常态变得语无伦次:“听……你……你听……”于是男人听到了杂乱的脚步和台门被暗暗撬开的声音。

强盗。男人倒吸了一口冷气。“快!从后门跑!”男人匆忙中不忘把棉袄朝身上扯,孩子还在哭,女人顾了孩子就顾不了自己。男人又听到一声更轻微的吱嘎声,屋门已被撬开。“你再哭?!”孩子忽然止了声。男人打开了后门——后门一块桥板直通后山——去拉女人,女人死搂了孩子不放,“你自己还要不要命?把娃放下!”“不!不行!”女人变得犟起来。急促的脚步声已到了半楼梯,男人冷不防抢了孩子,朝床篷顶一搁,一拉女人就出了后门。

后山漫坡遍野都是半人高的茶树,男人死拽了女人前脚刚钻入茶树埂,后脚弹片就像飞蝗样追了上来。

立春时分,天寒得悚人。半夜里露水又正好上来。匆匆忙忙地跑出门,女人连棉袄都没套上,男人把身上的脱下来让女人穿了。自己就不自禁地打了几个寒战。

也不知过了多久,狗的狂吠声渐渐在村子里平息。强盗大概已经走了,男人直了直酸疼的腰板,嘘口气,女人还在怀里不断哆嗦。

一只雄鸡打破夜的寂静稳稳长长地啼了一声,接着整个村庄的雄鸡跟着亮出嗓门。鸡叫二遍,天渐渐白亮。

男人在微明的天色里看到了女人松散凌乱的头发,沾满污泥的脸颊和冻得发红的鼻子。“我的娃——”女人忽然从失魂落魄中醒过来。

男人跟在一路疯号着奔走的女人后面,钻出茶林走上从后山入村的黄土路。黄土路被水流冲得沟沟壑壑早已不成路,女人连着绊倒了两次,爬起来顾不上拍打身上泥尘,一瘸一拐地朝自家瓦屋跑。

从楼上后门伸出来的桥板已被踹到了后坑的阴沟里,男人只得拖了女人绕个圈子从前面台门进去。台门半扇开半扇闭,门支横卧于地上,像一个遭难的尸体,上面有几个新鲜的泥印。

屋里翻瓮倒甏,满地狼藉,一只鸡雏从堂屋里窜出来惊慌失措地跑向女人。屋里死寂一片,糟糕!孩子完了。二人分不清前后地朝楼上闯,半楼梯里忽然听到了娃的哭声。娃像是刚从梦中醒来。

女人与孩子抱在一起号啕大哭,床头柜半开着,男人也顾不上察看里面的二百大洋,忽然就忙不迭地朝南跪下,又一手拉过女人,一起咚咚磕头:列祖列宗有灵,列祖列宗管佑。

一个婴孩在床篷顶躲过了一场劫难。

一个半岁的婴孩居然在强盗折腾的大半个夜里一声没吭。无数年之后,当我抚去光阴的尘埃重新触摸到这段往事,我只能像故事中那个父亲一样跪倒在地:列祖列宗有灵。

先祖来到老鸦窠开天辟地,大约是在咸丰年间。

他是骑着一只老山羊离开诸暨斯宅的。遇上饥荒,兄弟十多个待在家里再也难以糊口。放了十多年的羊,临离家出门自谋生路时,他什么都没要,就要一只羊,做娘的就含泪在羊圈里选了那只最大的母山羊给他。“女儿”出嫁,所有的嫁妆却是一只山羊。

先祖跟在山羊后面一直朝东走出了县界。黄昏时分,山羊在一大摊鲜嫩的水草边停了下来,先祖相随停下来四顾:一个地势还算平坦的小山坳,南面背靠山,东西两边是从背山延伸下来的一对短土岗,仿佛一把椅子的两个扶手。一条溪涧从山上流下来,把谷地匀匀地剖成两半。先祖把目光收回到母山羊身上,跪下去轻轻扳住她的头颈:“羊咪咪,你是说我们要在这里住下来?”

母山羊看着先祖,她长长的犄角像长在一大片洁白的云朵之上。

“你同意的话,你就叫‘咩……’”

“咩……”夕阳的余晖里母山羊温顺得像一个含情脉脉的新娘。

“你同意了?”

母山羊把热乎乎的舌头伸出来。先祖一把抱住她,泪珠忽然就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先祖有的是力气和时间,后山的荒坡都被开出来植下了茶叶、苞谷和红薯。先祖还在屋前屋后撒了许多油菜花籽。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浪漫。这年春天,遍地的油菜花招来了大群的蜜蜂,在金色的嗡嗡声里,五谷开始繁衍。

母山羊也在这年春天生下五只羊羔。

茅草房的山洼热闹起来,先祖却越来越感到寂寞。

老一辈的是没有人不知道“豆腐阿惠”的。

“豆腐阿惠”靠做豆腐发家,算得上当时乌甲河下游集镇——雅璜庄的一方富户。“豆腐阿惠”与我们的家族毫无瓜葛,而且从感情的角度讲我也并不愿意提起他。

我所以不得不提起他是因为他那个叫娟娟的女儿。娟娟是我的曾祖母。

有一点我一直想不明白:势利的“豆腐阿惠”怎么会把他的宝贝女儿许到上游这个更偏僻的山村配给我那家道并不富足的曾祖父呢?

曾祖母知诗书,通文墨,容貌更是在方圆出了名的。我想后来,我祖父的一手好字是与曾祖母分不开的,我几个姑姑的美貌更是与曾祖母分不开的。

一个叫娟娟的女孩坐着幸福的花轿,率领着一路凄恻的唢呐在1923年的春天走进我的家族。这一日不知道是1923年春天的阴历哪一日。可就是从这一日开始,曾祖父有了个娇艳的新娘,我的祖父有了个贤淑的母亲,而我,有了个全世界最最美丽的曾祖母。

新婚的浪漫只持续了三天。

布谷鸟一叫,春忙也就开始了。

婚后第四天清晨,天刚亮出第一绺鱼肚白,男人忽然就翻身起床。

“起这么早干啥?”女人搓着惺忪的睡眼问。

“你管自睡吧!”男人顾自穿衣裤,走出去又折回来替她按了按被头又添了话,“睡够了起来,早饭锅里帮你置着。”又顾自出来。

兄弟仨都立在院子里洗脸面,爹提了裤子从厕所里出来,一边就发话:

“老大带媳妇去牛乱弯放茶秧,那块山土质好,不要放太密了,秧在屋后选右边大的挖去;老小跟我去和尚岭脚翻土;老二去后山撒玉米籽。”

窗外有几只鸟雀在树丛里来回地跳跃。鸟雀清晨的啼声为春天这张静的画布添加了活气。女人透过窗户看着男人的背影孤单单地爬上后山,忽然感到委屈。女人想了想就起身出房,出院门时顺手从门背后选了把小锄头,悄悄尾随男人的鞋印上了后山。男人走到自家界上,刚平整出一小块地,抬头擦汗间就看见了气喘吁吁跟上来的女人。

“你怎么来了?”

“上了你家门就是你家人,干啥上地头不叫我一声…”女人说了一半,满腹的委屈就涌上来化作了珠玉样的泪滴。

男人倒笑了,走过去拭了女人的泪:“是爹开口说刚过门让你先息几天的,人家疼你你还委屈?刚开春的天,我是想睡都没的睡。”

“你想睡你就去睡好了,谁管你!”女人这样说着却过去帮起男人的活。

男人在平整出来的土地上倒退着用锄尖勾出匀匀的空,让女人学着朝空里放种,一空三粒一空三粒。女人开始时觉得轻松甚至有趣,但二垄地下来,手里盛玉米种的小畚箕就开始沉起来,小臂麻木变得不属于自己,弯下去的腰再也直不起来。

女人的脸慢慢地潮红又慢慢地苍白再一会却泛出了暗青色。曾祖母对生活的理解就是从新婚后第四天撒玉米种开始的。在一个月不到的时间里,曾祖母由一个娇贵的小姐转变成一个实在的农妇。她懂得了五谷的来源,懂得了通过双手养活自己。

“九瓮十三甏”曾经一度成为二房人的荣耀。

在这里瓮和甏不是用来盛干菜腌萝卜,而是用来装白花花的银元的。“九瓮十三甏”与一个歪嘴斜眼鼻孔朝天的丑女人有关。

男人是一个挑脚夫,有一次不知挑了担什么经过雅璜庄。路上一颗石子挺有意思地跳进了他的木屐,走一步,石子就硌一记,把痛朝心里钻。经过那个路廊,男人就歇下担,坐到石条上,一边朝草鞋与木屐中间掏石子,一边就咒骂开了。骂得很脏,大意是他要与三角石头的祖母外祖母上八辈子所有女人睡同一张床。

骂着骂着一个人忽然立到他前面。

男人抬起头看,来人瓜皮帽,黑缎衣,一把折扇。

“你刚才×谁?”

“这位大爷,我没敢×谁,我只×这块三角石头×它的祖……”

“还说没×谁?……你知道我是谁?”来人气势汹汹地抓住了男人的前襟。

男人做梦也没想到,来人就叫“三角石头”。因为他平素游手好闲、横七横八,谁也招惹不起,乡里人就起了这个绰号给他。“三角石头”在我们那里就是“放哪哪都碍眼,放哪哪都不落位”的意思。

男人老实巴交,说×都×了你说咋办?

“三角石头”问他明了还是暗了。

男人说明了怎么了暗了怎么了。

“我也不能让你白×,明了我立马叫帮人来先打你个皮开肉绽,再送你到衙门吃官司……”

男人赶紧插嘴说他不要明了,也经不起打更吃不起这场官司。“至于暗了嘛……说起来简单,我看你穷困潦倒又老实巴交……算你小子憨有憨福,我把女儿嫁给你,另外再贴你一百大洋。”就这样,男人×人家祖先×回了一个老婆。

“丑是丑了点,可拉灭了灯还不一样?可她还不照样给我生蛋下驹?”男人事后这样自我解嘲。男人那时还不知道他娶了个丑女人的同时就娶了“九瓮十三甏”。

据懂行的说:女人歪嘴斜眼,左衬右托,中间一个朝天狮子鼻,丑是丑,但却丑得上了相。

“五通”就附到了丑女人身上。

月缺之夜,男人的呼噜一起,五通就进来了,门窗都是关的,也不知道它怎么进来。

五通又带来一瓦罐银元。

女人就去厨房端来一碗囫囵鸡蛋,五通其他都不喜欢就爱吃蛋。

吃完了五通就与女人算账。

五通说够了。

女人说不够还差一瓦罐。

五通说怎么会呢我今天又从许宅郑家拿来了一瓦罐你不是说上次就只差一瓦罐吗?

女人说你今天吃了几只蛋?

五通说五只。

女人说五只蛋会孵成几只小鸡?

五通说五只。

女人再说小鸡变大了会生蛋生了蛋又会变小鸡小鸡变成母鸡又会生蛋蛋又孵成小鸡……

五通就昏了说好好下次我再来那可是最后一瓦罐了。五通听见鸡叫说要走了就不见了。

男人早上醒来,床板下又多了一瓦罐白花花的银元。

钱多了就怕强盗。钱多了就没处可藏。

男人于是常常在天灰蒙蒙亮的时候背了锄头去种菜。据说那段时间他们家的油菜长得特别旺。

人们谈起九瓮十三甏,那都是后来的事。

曾祖母去世时,祖父只有六岁。

我曾经见到过一本分契,那是二爷把产业传给曾祖父三兄弟时的分契。写分契时曾祖父已经过世。

“民国×年,……不意二房××及夫人×氏先后离世,仅留一六岁幼孤××,恐年幼无知,口说无凭,特立此契,望……”每每读到这里,我就止不住热泪盈眶。

民国十九年(1930),嵊西盆地大旱,庄稼颗粒未收。

曾祖父、曾祖母在“豆腐阿惠”的安排下,逃荒到安徽谋生。谁知到了安徽那里却流行瘟疫,只得匆匆折回。

我祖父尚在襁褓的弟弟就在途中咽了气。

“孩子死了!”曾祖父说。

“没有,他还有一口气。”曾祖母说。

“没了。”曾祖父又说。

“有的,他还没到家……”曾祖母说。

曾祖母就这样抱着孩子在旅馆住了一夜,直到第二天踏进自己的山界,才同意曾祖父把孩子在一棵松树下埋葬。

祖父总是提起这件事,他说曾祖母没让自己的儿子成为异乡的孤魂野鬼。我没有见过祖父,祖父在我出生的前几天过世了。我这是听父亲说的。

到家没有几天,曾祖父、曾祖母分不清先后地去世了。

临死之前,曾祖母拉着祖父的手,她的嘴唇嚅动了一下,然而已发不出任何声音。祖父看到眼泪从曾祖母的眼眶里渗出来,满了眼窝,又慢慢地顺着脸颊流下。

“娘!”祖父叫。曾祖母慢慢合上的眼又慢慢张开。

合上。张开。又合上。这样重复了三次。床边所有的至亲都在祖父撕心裂肺的声音里潸然泪下。

祖父第四次叫“娘”的时候,曾祖母的眼没再睁开。

冰清玉洁的曾祖母到二十三岁就走完了她的一世。这年秋天一支清澈的水流忽然干涸,一枝洁白的梨花来不及过满那个春天就忽然凋零。曾祖母永远以一种如花似玉的少女的姿态留在我的意识深处,也许曾祖母从枝头鲜艳的花朵直接进入了泥土,她根本没有经过凋零的过程。

“豆腐阿惠”抬走了女儿却留下了女婿的尸骸。

祖父在六岁那年成了个孤儿。

那条蛇又出现在长坑太婆的屋里。

长坑太婆朝灶膛里添些柴火,就巍巍颤颤地立起来,把鼻子贴近了锅盖嗅嗅,再把耳朵贴近了锅盖听听,什么也没有嗅到。饭温温吞吞就是不见香味。

隔壁一个女人忽然喊过来:“太婆太婆饭都焦得穿锅底了!”长坑太婆耳朵背,只听见有人招呼,于是就从灶头间蹒跚地移向门槛沿。

长坑太婆就是在这时候看见那条蛇的。

落山日头从窗棂里探进去,在阴暗、潮湿的地面画出一个菱形的网格。蛇头在淡黄的网格里动了一下,长坑太婆的耳朵鼻子不管用,眼睛却煞骨洞亮,于是就看到了蛇头和拖在阴影里的蛇身。

一条褐底深灰花纹的乌梢蛇在长坑太婆的瞳孔里开始蠕动。门里外不知什么时候,已聚了大群孩子。长坑太婆把他们轰出门槛,然后拉上了校门(用来拦阻家禽进出的木栅门)。

父亲闻讯赶来时,长坑太婆已在地上撒了米浇了酒,又点起香炉。父亲那时还没有校门高,虽然隔了校门也能见到那条蛇和闭目合掌嘴角嚅动的长坑太婆,但父亲还是攀上门槛,把头伸到了校门上面。小时候对蛇的感觉是又喜又怯,那个夏天的傍晚扒在长坑太婆校门上的父亲看着那条在米粒中优雅游动的家蛇,手心渗出了汗,嘴里酸溜溜的难受,仿佛面对的不是一条蛇而是一串眼馋而又到不了手的野草莓。

幸亏没有动手,那条蛇是祖宗的化身,父亲提起这件事时总这样说。

那个傍晚,父亲眼皮不自主地一晃,那条蛇忽然就不见了,十多个孩子都没有看清那条蛇的消失,十多个孩子都像父亲一样只觉得眼皮不自主地一晃,蛇就没了。没了!

长坑太婆还在对着香炉膜拜,父亲觉得兴味索然。这时村东首正好传来祖母招父亲归屋的呼声,父亲就从校门上溜了下来。

“出——事——了——”一个疯疯癫癫的声音又在村庄的麻石路上响起。

微雨的阴天,家家都息了工。懒惰的人还睡在床上,勤快点的人家也刚吃早饭。疯婆拉长的凄凄恻恻的声音撞开了许多人虚掩的门户。

“出——事——了——”鬼魂样的声音从村东飘向村西。阴阳师打开临街的窗户探出头。一丈外的景观都已被浓雾蒙得严严实实。麻石街路东首,疯婆从浓雾中跌跌撞撞、拍手拍脚地现出来。看见人她忽然翻起白眼,“嘿嘿”傻笑着慢下步来。阴阳师很快关上了窗户。

疯癫的人总能比常人更可怕地预见什么。怕真的要出事了。阴阳师思忖着打开了八卦图。

恐怖混杂在浓雾里抵达村庄每个角落。整个上午变得提心吊胆。

雾慢慢散开。

中午时分,一具尸首被抬进了村庄。

死的是二房的爷,开枪的却是他的亲兄弟大房的三爷。

三爷说雾刚散去那阵他隔道山冈看到柴山里有一只野猪,就开火了。他说他一点都不眼花,打的明明是一只野猪,可过去一看死的却是自家兄弟,三爷这样解释时并没带多少内疚。

同宗太公拨开人群走进圈子中间。一件土色长衫和一大把及胸的山羊须制造出他的身份与威严。女人都从尸首上抬起头止了哭。

他顿顿拐杖,下了判断:“生死都在命,自家兄弟也总不会昧了良心存心伤人……大房赔些钱赔个理给二房,就算了吧……”

同宗太公几句话就抹了一场械斗和一场官司。

大房的三爷只出了几块殡葬费,二房的四个孩子抬走了尸首。讲这段故事的六爷说:二房的上辈在世时跟其他房兄弟一样活得有骨有气大碗酒里来大碗血中去。可传到下一辈却全走了样,一个个变得胆小怕事,女人一样躲在金夜壶里过日子。

祖父成为一个孤儿之后,寄养他的是他大伯和他远嫁外乡的姑姑。

祖父又一次赖在地上。

小时候,祖父是个有怪癖的孩子。寄居在姑姑家的那段时间,他倒在地上哭一定得姑姑来哄来携,换了其他人他都不认账。

祖父一边哭号一边在地上打滚,姑夫去扶他,等起来看准是谁后祖父又赖倒在地上。祖父哭得更凶了。

祖父一哭,良善的姑姑心就绞痛。她动摇了念头,又一次决定依顺这个孤苦的侄儿。

“你不要去扶他!”姑夫拦住姑姑。

“我受不了,他一哭我就受不了。”

“你这样溺他对他没好处!”

“我知道……可是我受不了……他没有父母,在这个世上他孤立无助……”

但姑夫硬是架住姑姑逼她狠下了心。

祖父迷迷糊糊睡了一觉醒过来发现自己还躺在地上。这次姑姑是真的没来扶他。

四周悄无声息,祖父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

那一次之后,祖父没再哭过,祖父后来的一生都在自立中度过。我想是姑姑的这次狠心让祖父懂得了依赖别人的不可靠。

强盗又一次洗劫了“老五间”,没有银元,也没捉上半个孩子。请不到“财神”捞不到好处,强盗临退走时,便把一个浇了油的松明火把掷入了堂屋的柴堆。火扑灭时,房子只剩下一堆废墟。

强盗一把火终于让节俭的男人狠下了心。

半年时间,一座巍峨、霸气的大台门在村庄泥墙瓦房中间拔地而起。

面北的四方大院,中间是长石板围成的天井,前厅北面一左一右两道正门,后厅一东一西两道偏门。四方厚壁青砖到顶,四道门四四一十六块青石条彻成,四扇尺半厚的黄檀木门外包了铁皮。

这座当年豪华堂皇后来逐渐破败的院落直到今天还耸立在我的故乡。我记得我的童年很大一部分是在这个台门里度过的。岁月磨蚀着一切,老台门像一张沧桑的脸,我知道他承受过荣耀也承受过屈辱。那一根根一围粗的油漆剥落的柱子,那曾经雕满飞禽走兽、人物故事而在“文革”遭到摧残的梁檐板壁,那已爬满青苔的长石板,都充满了诱惑,我对斑驳往事对先祖们神秘生活的向往就是从台门开始的。

男人在费尽心机建起大台门后,很快过世了。

大台门坚固得像个堡垒,再没有必要怕什么强盗了。另外,男人与他的上辈又留下了许许多多的银元和田产,子孙们开始在大台门这片安逸的树荫下堕落。

游手好闲。赌。吸鸦片。纵欲无度。为金钱和女人互相残杀。他们变得卑鄙龌龊、贪生怕死。金钱蚀了他们的骨头,金钱使他们离先祖越来越远。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四五十年代的土地改革。我相信这一段往事将是家谱最最灰暗无光的一页。

有一夜饭桌上女人忽然开口了:“爹,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一句话还有什么当讲不当讲的?!”爹本来在埋头扒饭,这时就从饭碗里抬起了脸。

“你一年到头阴晴落雨地替人家看穴,你咋不帮自家看个好穴?”

“你懂个什么?发不发旺不旺还不是命里的事!”男人听了就插嘴。

“不是说‘十年财主轮流做’吗?要依你说都是命里的事,那大户人家还来求爹做啥?”女人极不服气。

爹放下筷子抄起了旱烟管,屋子里就静下来,一桌子的饭菜冒着热气,几只长脚蚊像轰炸机一样响起来。

半晌,爹发话了:“好吧,明日把你娘的棺材挖起来,投到雾露湾那口烂泥塘去。正中横着放下去,那是个方圆百里难得的好穴,我一直舍不得说给人家。”

第二天凌晨,娘的棺材真的被挖了起来,土里埋了大半年的棺材还未见腐朽。女人硬是挺了五个月的肚子站到岸边看。黑漆的棺材被放到水面,滋滋地冒着气泡,很快沉入水底。

女人的肚子一天天朝外凸,眼看着就将要生产了,爹开始日日寸步不离地守在家中。

一个爽朗的秋日,有人家派仆人上门来请爹看穴,前后两次都被爹推诿了,第三次,主人提了礼竟亲自登门来。女人觉得过意不去,就劝起爹。

爹刚出门,女人的肚子忽然就疼起来。

阴阳师在主人的陪同下爬上一个土岗审穴,眼睑反常地跳动,先是左眼,接着换了右眼。心不在焉地看完穴,阴阳师也不管主人的百般挽留,硬是取了罗盘回家。

一脚迈进门槛,阴阳师就闻到了带点腥甜的灾难的气息。

女人一胞生了三胎。先出来两个,一个脸黑如包公,另一个红赤如关公。一出娘胎都生龙活虎,脸黑的爬上床篷顶,脸赤的钻入了床板底,床边的人都被两个怪胎吓昏了头,倒是接生婆胆壮,一手一个捉住,按入了马桶。惊慌未定,昏死过去的女人再一声尖叫,又一个孩子滑了出来,却是个白面书生。双脚落地自己立稳忽然开口说话:“大哥呢?”众人都呆在那里。“二哥呢?”谁也不敢出声。“大哥二哥都回去了,那我也走了!”声音一落,人就遁了形。等爹进入女人房内时,铺在床前的稻草上只留下一大摊污血。揭开马桶盖看看,里面平平静静根本没有婴孩的影子。

阴阳师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去看看吧,烂泥塘里你娘的棺材一定已浮起来了。”

二房的爷一死,村子中忽然传开了三爷要造房子的风声。没有人敢相信。

也是差不多半年工夫,又一座台门在村中破土而出,新台门与老台门一样规模,就立在老台门上首,像一头虎视眈眈随时准备吞食什么的兽。仿佛是一夜之间的事情。

二房的爷临咽气留下半句话,说是别把“十三块头”卖了。四个儿子听了女人(也许是娘也许是奶)的指点到了“十三块头”,整块地都翻个背,却连半块银元都没捞到。

女人说完了一定是老头子埋银子时让人带了眼,你爹前脚埋下后脚人就挖走了。一定是那个剐千刀的老三他不是夜夜伏在林里打野鸟吗,一定是他这个畜生别人也没他鬼精灵。

“去把他杀了!”女人说。四个儿子没有一个敢回答。

“我咽不下这口气!”女人说。

没有回答。四个儿子同时脑门冰凉,黑洞洞的土铳靠过来,同时逼上来的还有十只狗和十个男人。

“你爹白养了四只狗!不……连狗都不如,狗还知道咬人!”女人说。

没有回答。

二房的油菜就这样一天不如一天地干萎下去。四个儿子硬是把一口连女人都咽不下的气咽下了。

六十三年之后,也就是1988年的秋天,村里在“十三块头”造大会堂,挖地基时,掘出一瓮银元,消息轰动全县。我没有亲眼看见三爷挖走“九瓮十三甏”,但是三爷当时确实是一个靠打野鸡度日的穷汉。

曾外祖母在梦中见到一个女人之后开始病倒了:发烧,说胡话。

这是一张熟悉的面孔,可曾外祖母就是想不起她是谁。曾外祖母那时还不是我的曾外祖母,她是一个寡妇,守着两个女儿靠给大户人家缝衣纳鞋度日。

香烟缭绕的房间里,巫婆开始作法。

祖母和她的妹子战战兢兢地守在曾外祖母的床前。

末了,巫婆说:

“你娘坏了良心,欠了人家!”

“欠了什么呢?”

巫婆却闭了口,又开始念念有词。一炷香工夫又开了眼:

“我跟她商量了,让她夜里托梦给你。”

当天夜里,女人果然出现在祖母前面。

那是张姣好的脸庞,只是眼睛很冷,带了幽幽的宿怨:

“你母亲想赖婚……你十年前就是我们家的媳妇了……这件事情你隔壁的瞎子知道。”

祖母在一身冷汗中醒来。

那个出现在祖母和曾外祖母梦中眼含幽怨的女人就是我的曾祖母。

曾祖母和曾外祖母娘家都是雅璜庄,做姑娘时是极要好的姐妹。她们在同一年出嫁又在同一年各生了婴儿,碰巧一男一女便许了娃娃亲。大概是在祖父满周岁时,曾祖父亲自登门送去十块大洋作为聘礼正式订了婚。

曾祖父母一死,这件事就被搁下,十多年里再也没人提起。曾外祖母愤愤了,有一次就在人堆里说:“就十多年前这么几块大洋能算数了?”说话的当夜曾外祖母病下了。

曾外祖母当时躺在床上还不省人事,祖母自己做了主。

“我要出嫁了!”姐对妹说。

“你疯了……”妹说。

“没疯。”姐说。

几天之后,祖母嫁到了老鸦窠。据说,曾外祖母的病很快自愈了。

那年清明,父亲没有吃成清明果。

两宗人在去上祖坟的途中狭路相逢。二爷的子孙从岗东上去。三爷的子孙从岗西上去,正好在坟场前面的土坡迎面碰上。

两股仇恨的目光“砰”地撞在一起。三爷的十个儿子首先从人堆里跳出来猎狗一样扑向对面的人群。

人群哗地后退了几丈,二爷的十个儿子也以同样敏捷的身手跳了出来。十个对十个。谁都找到了对手。

两边的女人孩子都退后散开,最后两边友好地镶接上围成了个完整的人圈子。十对男人喘着粗气像伤铳的野猪在大圈里各兜着小圈子,他们的眼睛已死死咬在一起。

静寂像一只可怕的随时会发作的小兽压迫着人们,空气变得越来越稀薄。谁家的孩子“哇”地哭出声,做娘的赶紧去闷娃的嘴。

已经晚了。“啊——”地动山摇的一声,十个小圈子忽然被破坏,男人已绞杀在一起。

没有其他办法了,咽不下的气只能吐出来,彻骨的恨只能像爱一样通过血肉的交融来实现。干净的土地容不下半点龌龊和屈辱。

时不时地有人倒下。女人都立在圈外袖手旁观,有几个女人开始解出饭囊一样的奶子喂小孩。男人的仇恨、急斗与女人无关。

血糊糊的男人倒下了又爬起来。

制止争斗使之结束的是一场倾盆大雨。

雨在转瞬间成形,谁也没有看清它的到来,一场经年罕见的大雨在闪电和雷鸣的催促下抵达大地。

谁都顾不上那些盛放祭品的篮子、杯盘,清明果四散在地上,雨水混杂着泥土在坡顶成股地乱窜,土坡由祭场变为战场又重新空了出来。

那年清明,包括死去的祖宗谁都没有吃上清明果。械斗的结果,二爷房多了个瞎子,三爷房多了两个瘸子。谁也没有打赢,然而,谁也没有打输。

女人出现于山谷是在一个春末的正午。

男孩正牵着母山羊和那群羊羔在溪边饮水,毫无准备地就看到一个女孩朝他走来。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女孩穿过大片的油菜花轻飘飘地朝他靠近,满地的金黄蔽住她的下半身。男孩觉得不是她在走,而是花朵在托着她的双足移近。

女孩带着一身拂动的花香来到了男孩身边。男孩在溪水中立起来,阳光庇护着女孩,男孩无法看清她的脸庞。

“你是谁?我怎么没有见过你?”男孩进入了虚无的梦境。

女孩“嘻”地笑了:“我却知道你是谁,你是那个骑羊的男孩,对不对?”

“你怎么会知道的……那你的家在哪里?”男孩担心梦会随之消失,却不知道如何拉住不让它消失。

女孩真真实实地站在男孩面前,她仿佛并没听到他的问话,她俯下身抱起了一只羊羔,“咩……”她学着羊羔的叫声。

“我没有家……我迷了路……”女孩把羊羔偎在脸上喃喃自语,“我能够住下来,陪这些羊羔吗?”

男孩一直没从梦中醒来,女孩子真的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山谷、在这间孤零零的茅草房住下了。

老鸦窠第一缕真正的炊烟升起来,家族男耕女织生生息息的日子就这样翻开了。遗憾的是直到女人留下两个小孩合眼离去,男孩都一直没有看清她的脸庞。

我想我是陷入了某个圈套。

庞大芜杂的家族史根本无法复述。我从父辈祖辈口中得到的故事只能是故事,一个个彼此分离,情节琐碎无章,人物都失去名字和辈分,它与生活相去甚远,先祖们的日常情感只会在一次次的叙述中变得虚幻。我的寻找也只会让虚幻的更加虚幻。

世事如烟,我无法回到民国初年或咸丰×年。我只寻找到了家谱一些零乱的失去贯穿的无关紧要的碎片,我的寻找以失败告终。

也许我们离土地越来越远的子孙还会继续寻找下去。

我到底想通过家谱寻找什么?

(原载《野草》1997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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