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川谷里白雾茫茫,蓝天的边缘上雾霭蒙蒙。太阳当空,地气升腾,远近景物变得影影绰绰。苏德无精打采地坐在马背上,偶尔有气无力地向羊群发出一两声吆喝。牧草喷芳,富有营养的青草覆盖了整个原野。群羊竞相掐吃草尖。羊群很平静,而苏德的心绪很乱。他拖着套马杆子,瘦弱的身体已经装不满鞍桥了。他想找一个合适的地方下马歇息一会儿。但没戴马嚼子的马不听使唤,自顾去吃青草。若在平时,苏德必定不惜臂力地拽住它让它就范。今天他情绪不好,动作也变得粗鲁,猛地一拉缰绳,耷拉在颌下的钢制马嚼子反弹过来狠狠敲击了马的颌骨。马疼得陡地停住,甩两下尾巴不走了。此时,苏德正为前不久发生的横祸痛心疾首,一看马也跟他作对,气不打一处来,抡起马鞭子没头没脑抽过来。他下手不轻,马咬着半口草蹦跳起来。苏德没料到这一手,从马鞍子的后面滑了下来。人与马失去了和谐。容易受惊是动物的本能。马跳出一丈开外,回过头瞪眼看他,胆怯地喷着响鼻,那样子仿佛看见了妖魔鬼怪。然而它毕竟是放羊时骑的马,稍逊野性,见主人迟迟爬不起来,竖起的耳朵慢慢耷拉下来,走到主人身边,用柔软的鼻子嗅着主人的身体。苏德依旧躺着没动,思绪已经飞回很久以前……
那是初夏的一天早晨。青草的芬芳陶醉了人和牲畜。东方的天空像一汪清澈见底的湖水,一轮朝阳宛如湖水上滴了一滴黄油。而西边的天际上涌动着厚厚的乌云,给天空拉上了一道黑幕。苏德预测,接近中午时分可能要下一场雨。正值接羔晚期,若是下雨,新生羔羊必定会着凉。苏德吃完早茶急急忙忙去了邻居家。那时苏力德刚刚起床。
“这家伙,你不就是摔倒了两个人嘛,睡觉、起床都这么讲排场。你要是被人摔得屁滚尿流,往哪端架子?”苏德故意挑逗他。
“哦哦,原来你是被人摔得屁滚尿流了。”苏力德反唇相讥,甩掉身上披的衣服,赤裸出胸肌疙瘩肉,伸着懒腰打了个哈欠。
“天啊,活像个凶猛的公驼!”苏德咯咯笑。
“嗯,你这个坏东西说什么呢?想跟我斗嘴呀,坏蛋!”苏力德突然扑过来挽住了苏德的脖子,“你再说一遍,刚才说啥了?”苏力德大有不招供决不罢休的样子。苏德想摆脱,几经挣扎也没能挣脱出苏力德强有力的臂弯,但他的嘴依然不老实:“没听清就怨自己的耳朵吧。”苏德嘻嘻笑。这一来更加激起了苏力德的蛮劲,他用一只胳膊勾住苏德的细脖子,另一只手抓住他的腰带一扭身,苏德便像一团羊绒一样被他压在身下。但苏德的嘴依旧不闲着:“萨仁,你家公牛欺人呢,你管还是不管?”发出来的声音俨然一个被门挤了的山羊声。
萨仁坐在炉子前一边往灶坑里添牛粪,一边欣赏着两个男人的打闹,很是开心。萨仁知道苏德的嘴厉害,无论苏力德怎么捉弄他,他的嘴总是占便宜。两个男人在打闹的时候,娜仁和萨仁不管谁在场,他们打闹的激烈程度只有加剧不会减弱,不管她们谁说什么,只能是火上浇油,不会起到火上浇水的作用。所以萨仁只好说:“唉,我是个妇道人家,你们男人之间的事情我能管吗?你们自己看着办吧!”她抿嘴笑。
“他这么无法无天的还了得,谁能受得了!”苏德肉体受蹂躏,精神上却永远是胜利者。
“你说吧,谁受不了?”苏力德掐住了苏德的腹股沟。肉皮越薄的地方越疼得厉害。苏德难以忍受,但嘴上还是不示弱:“也许你没知觉吧,都是同样的肉体。”苏德一边哼哼一边笑。
“我一点都不知道,你给我说说吧……”苏力德在手上加了一把劲儿。苏德惨叫一声说:“大家都知道的事,还说啥。”
“今天你的皮肉骚痒了吧,说不说?啥受不了?”苏力德像发情的公驼一样死压住苏德。
“哎哟,哎哟,萨仁快来救命!被这畜生压在下面,你怎么受得了?”苏德忍受着苏力德的揉搓,嘴上还没放过萨仁。
“这坏蛋欠揍了,嘴还这么硬。”萨仁边熬奶茶边挑拨说。
苏力德更来劲儿了:“你说啥?还调戏你嫂子,不把你的三宝拽下来你就不死心吧……”说着把手往里伸进去,掐住他的“大鸟”,“嗯哼,这下看你咋办。”苏力德如获至宝兴奋地笑起来。
“别介,我这个东西侵犯你啥了,对不对,萨仁?”苏德竭尽全力护着要害。
萨仁脸色绯红道:“呸,怎么是这么个恶棍子!”说时她不敢正眼看自己的老公。
苏德更有得说了:“唯一的知情者也不承认了,再就无人知情了。实在想知道实情,你自己问它好了。”苏德彻底摊开了身子。
“真的吗?坏东西,它真能听懂人话吗?我看看。”苏力德试图扒他的裤子。苏德呼号着拼命挣扎。可是,无论怎么挣扎他也挣脱不出苏力德的手。两人在屋里撕巴起来,撞倒了桌椅,满屋尘土飞扬一片狼藉。最后苏力德终于达到了目的。恰在这时门响了,娜仁走了进来,眼前的情景让她大吃一惊,失声道:“天啊,出来了!”随即捂住了自己的嘴。苏力德见此开心地哈哈大笑起来。
“喂,啥出来了?”苏力德把目标转向娜仁。苏德总算得以解放。苏力德还在逗娜仁时苏德站起来问:“跟它说上话了?看够了吗?”
“这家伙还没让我修理够。”苏力德挽起袖子准备第二次收拾苏德。萨仁生气道:“行了,房子都要让你们整塌了。”战争在萨仁尖利的呵斥声中收场了。
苏力德去洗漱,伏在脸盆上“噗啪”地洗脸。苏德看着他如此大动静,又有说的了:“你这动作活像个公山羊,你把脸盆当母山羊了。”苏力德忍不住扑哧一下笑了,不料香皂水喷进鼻子里呛得他连打喷嚏带咳嗽折腾了一阵。苏德站在一边很是解气。苏力德每打一个喷嚏,他就念叨:“老天保佑,再打一个!”苏力德再一咳嗽,他又念叨:“菩萨保佑,再咳嗽一下!”苏力德的嘴和手哪哪都顾不上了。苏德趁此占了许多便宜,心满意足地往出走,却被萨仁端来的喷香的奶茶截住,仿佛靴子里灌了铅砣迈不动腿了。
苏力德在脸盆上涮口洗鼻子忙乎了一会儿,刚坐回上席,萨仁就把奶茶端了上去。苏力德胖而大的手捧住茶碗,嘴唇刚咬住碗边儿,苏德就从旁边说:“今天的早茶一定很有味道,你就好好喝吧。”说着,用他那特有的猫头鹰般的黄眼珠子瞅着苏力德嘿嘿笑。苏力德盯着他的嘴问:“那是为什么?”
“咋说呢,就因为那个嘛……”苏德不直说,眼睛在苏力德的脸上寻觅着什么,嘴角上挂着坏笑。
“你这个蔫巴东西,被我修理一回吓得话都不敢直说了,含糊其辞的。”苏力德以胜者的架势威逼着苏德。
“据说一摸那个东西,茶的味道格外好。”苏德笑得东倒西歪。苏力德知道自己被他奚落了,却找不到反击的话,正想动武,却听萨仁柔声细气地说:“娜仁的茶特有味道,奥秘原来在这里呀。今天我才明白奶茶是这样熬的。”这话挠在了苏力德的痒痒处,使他又舒服又解气。娜仁的脸上热辣辣地烧起来。苏德在心里叫苦:“这女子真歹毒,简直杀人不见血。”苏力德十分得意地问:“嗯,这茶现在什么味道了?”几个人一边喝着美味的茶一边漫无边际地神聊。娜仁突然说:“好像要变天了,早点料理一下牛羊吧。”他们这才收住话题,各干各的活儿去了。
刚才还在西边天际涌动的乌云,在不到喝完一锅奶茶的工夫已经布满了天空。阴冷的风从草地上掠过,散发着潮湿的气息。这个时节正是牛马脱毛经不住冷雨的关键时候。苏力德和苏德两人研究了一下,最终决定苏力德去找马群。
起初天空飘着雪花,不一会儿就变成了雨夹雪铺天盖地而来。苏力德归拢了马群往家赶。冷风吹着雨丝像鞭子般抽打过来,马群不敢顶风而行调头便跑。他使出浑身解数呐喊着,解开套马杆的绳索抽打着,总算又把马群拢了回来。这时风力加速,冷雨劈头盖脸打下来,脱了毛的马被风雨扫得浑身发抖。苏力德刚压住马群的这头,那头又顺着风雨跑了,后来都变成了顺风倒。冷雨乘着强劲的西风驱赶着马群直奔乌纳干河而去。
苏力德担心马群落入乌纳干河。乌纳干河虽然还有五六十里路,但风雨交加极可能把马群推入乌纳干河淹死。苏力德把一切希望寄托在坐骑和鞭子上,不顾一切地狂奔呐喊挥鞭抽打,终于调转了马群的头。其实这不是他坐骑和鞭子的力量,而是老天爷此时稍稍歇息了一下,风力减速雨点也变小了。快要冻僵的马群停住脚步围在一起瑟瑟成一团。马群不再往前跑了,苏力德这才感觉到自己身上发冷。冷雨湿透了棉衣,与身上的热汗融到一起,强烈地刺激着他的躯体。他出发时没带雨衣,这时后悔也来不及了。好在奔突的马群已经稳定了下来,他很庆幸,举着套马杆围拢着马群。他想给马群找到一个避风处。然而,说变脸就变脸的老天爷哪能听从他的安排,让他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呢?转眼间风力加大,阴雨加剧,风雨犹如钢丝般抽打在马群身上。马群像决堤的洪水,不可遏止地倾泻而下,险些淹没苏力德和他的坐骑。就连他的坐骑都不能顶风走,苏力德只好像一团绒毛一样被风雨吹着跟随马群而行。他声嘶力竭地呼喊着,把套马杆也打折了,才把马群赶到了一个悬崖下。这时,他才觉得浑身冻僵了。他骑的马也成了水耗子,筛糠般哆嗦着,四条腿都站立不稳了。风力减弱了,雨也小了许多,但气候变得异常寒冷。起初苏力德只觉得骨髓都要冻凝了,后来就麻木了,再后来开始发热。他听说过冻死的人一般都这样,先冷后热最后热得把衣服都脱掉。他对自己说,千万不能脱衣服,活动活动兴许能缓和点。他下了马,想走一走,可是湿透的棉衣已经成了冰片沉重地压在他的身上,裤腿硬邦邦地绊着脚使他无法走路。他准备重新骑上马,然而上马鞍子比上天还难了。他在无奈之下只好迈着沉重的脚步努力步行,用套马杆支撑身体看护着马群。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脑袋变得很大,体内仿佛着了火。脱掉衣服的意识占据了他的全部身心……
苏德醒过来的时候,他的马正用柔软的嘴唇抚摸着他的脸颊。苏德这才知道自己想着心事睡着了。他的马这样抚摸着他不知站了多长时间。他从内心感到这马好可爱。在这荒无人烟的野外,对我来讲除了这匹马还有更亲切的东西吗?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这匹马让我骑在身上全身心地服务,可是我竟然那样粗暴地对待它。他这样一想,鼻子不觉酸了。他坐起来亲了亲马的鼻子。他的头脑昏沉沉的,心里直迷糊。他想抽支烟压压惊,把手伸进怀里掏了半天,掏出一盒烟卷,从烟盒里弹出一支叼在嘴上,然后从靴筒里摸出一个气体打火机,啪地打着了火。在太阳的强光下打火机的火苗有气无力地摇摆,他用手挡住风,把嘴上叼着的烟卷凑到火苗上,于是淡淡的青烟从他手掌里弥漫开来。他深深吸了几口,慢慢吹出烟雾,感觉心里痛快了不少。
他放眼寻找自己的羊群,羊群犹如落在蜂蜜上的苍蝇一样纹丝不动。刚才依稀可见的往事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周围响起旱獭叫唤声。这一带有什么东西,他了如指掌。抬眼往旱獭叫的方向看过去。果真,前方几丈远的地方有几只旱獭站立成一排朝这边张望。它们在自己家的洞口以辈分排列成一行。苏德看见站在中间的大个子公旱獭,不由想起了一件事。旱獭是以家族群居的动物,家族里有首领。假如苏力德没死,就像这个公旱獭一样不可一世地坐在家里的上席。我这个人到底是个什么丧门星,造下这么大的罪孽?他这样责备自己,对抽烟也失去了兴趣,把烟头使劲在鞋底上拧灭,把烟嘴扔出很远,看那样子似乎这辈子也不想再吸烟了。他的眼角潮湿了,从心底涌动的酸涩泪水堵住了他的咽喉,让他品尝到人世间苦难的味道。风儿轻轻吹动着野草,偶尔吹进他的怀里,给他带来少许的轻松。阳光普照大地,也照在他的身上,照得他脸上发热眼睛迷离,大地变得花花绿绿,仿佛让他看看世界的颜色就是这个样子。刚才的梦境是真实的故事,他接着又回忆起来。
在那次的黑灾中,他刚把牛羊圈起来,萨仁就跌跌撞撞跑过来哭丧着脸说:“他没带雨衣!”苏德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忍不住训斥道:“啊,你是不是他的老婆?”他急忙用雨衣包了干爽衣服,不顾萨仁说什么,骑上马就跑了。那次,萨仁第一次看到苏德生气。苏德虽然气得匆匆忙忙走了,但他常年放牧在外,了解这一带草原的地形,知道这时的马群应该在哪里,所以心里有数。他估摸了一下,苏力德要是把马群赶进了呼和哈达的悬崖下还好,如果没做到这一点,那他和马群必定在乌纳干河里下饺子呢。他直奔呼和哈达而去,果真猜中了。当他赶到那里时,天已放晴,马群冻得挤成一团,苏力德已经不认识人了。他胡乱甩着套马杆,身上只穿着单衬衫。宝音老汉的那句“那人救过你哥的命”说的就是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