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仁醒过来时,听见蒙古包顶上的绳索在风中啪啦啪啦响,房顶的毡子掀开一角,只见灰蓝的天空中飘浮着几片白云。这是一个哀戚的早晨。和衣睡了一宿的她强挺着起来,戴上头巾,紧了紧腰带往出走。婆婆摇摇晃晃蹒跚着进来,险些在门槛上绊倒。萨仁看着很心疼,泪水像决堤的洪水般涌来,她强咽了下去,眼角湿了。她转过脸,用无名指弹掉眼角的泪水。当婆婆的把这一切全看在眼里,自从萨仁跟她儿子结婚的那一天起,她就把她当作了自己亲生孩子。几天来,她在失去儿子的痛苦和儿媳成了寡妇的悲悯中度日。她想尽量减轻儿媳妇的悲伤,使她尽快坚强起来。她在儿媳妇的额头上亲了一下说:“我的女儿,快去挤奶吧,心情会好一点的……”说时自己的嗓子先哽咽了。萨仁的内心里涌动着情感的泪涛,禁不住鼻子酸了。在生活的道路上,婆婆像自己的亲生母亲一样关心和呵护她。为了不让婆婆过分伤心,萨仁只能把涌上来的眼泪往肚里咽,她没有别的好办法。在天昏地暗的这几天里,婆婆拖着衰弱的身体撑起了这个家。萨仁在悲痛之余多次产生过跟着丈夫去的念头。失去儿子的婆婆比她更痛苦,但她依然坚强地进进出出料理家务,硬是把这一家的生活重担承担了起来。她觉得不能撇下这个可怜的母亲走,“我是个有妈妈的人,是妈妈的女儿,听妈妈的话坚强地活下去,按妈妈说的去挤牛奶。奶牛的乳房都快要撑破了。或许,我这个寡妇的模样会吓跑奶牛们吧?”萨仁这样想着梳理了头发,重新扎上头巾,从橱柜上拿了挤奶桶,向门口走去。
婆婆从背后提醒说:“西屋的娜仁在你身边守了几天几宿,又忙着料理两家的事物,悲痛和劳累的程度不亚于你。和她见面时不要太过激了……”听了婆婆的话,萨仁眼前浮现出娜仁几天来忐忑不安地守在她身边的情景。当时她虽然面壁躺着,也感受到娜仁盯着她的脸色和不知所措的表情。“我到了绝望的程度,娜仁也跟着我操死心了。男人是玩闹出了意外,能赖谁?”萨仁这样想着朝拴牛绳踽踽走去。也许是躺了几天的缘故,早晨的新鲜空气让她憋闷的内心舒缓了不少。天空中飞过一行大雁,留下的声音使她无比伤感。和煦的清风让她禁不住泪涌。太阳依旧从东方冉冉升起,一道红云飞过来给它拉上了屏幕。
萨仁在悦耳的挤奶声中,嗅着习惯了的气息走到拴牛绳处,娜仁已经挤完了接近一半的奶牛。两对悲伤的眼睛碰撞的刹那马上避开了。谁都想说点什么,但到了嘴边又卡住了,令人窒息的气氛使她们的内心燃烧般地难受。幸亏奶牛和牛犊急促的呼唤声使她们不得不忙于挤奶,去点燃人间的烟火,暂时忘却了痛苦。
“你家奶牛的乳房好软乎。你挤过的奶牛好挤奶。我马上挤完了……”娜仁巧妙地打破了尴尬局面。萨仁发现娜仁家的母牛还没挤奶,牛犊和奶牛乱叫成一片。她知道娜仁是先给她家奶牛挤奶,心里说不出的感激,急忙去打开娜仁家的牛犊圈。一头方头大耳的花牛犊愣头愣脑地从门缝里往出挤。萨仁本来昏头昏脑,被这突如其来的进攻吓慌了神,刚反应过来要关门,那头莽撞的牛犊已经冲开门跑了出来。
“嘿,怎么是这样横行霸道的东西!”萨仁失声道。娜仁从拴牛绳那边截住她的话说:“这公犊子傻乎乎的,好像就它饿了似的!”
“就是呢……”萨仁回应道。她知道这头牛犊是他们家今年的头一胎牛犊,生在大畜生产期之前,因为母牛缺奶,牵来一头死了羔子的母山羊给它喂奶。因此那头母山羊就遭罪了。一到挤奶时间,这头牛犊就跑进羊圈里,跟羊羔一道吃奶,把它的山羊妈妈拱得吱哇乱叫。这样,这头牛犊不分牛羊有了两个妈妈,吃两个妈妈的奶长大的它格外壮实,已经长出了小牤子的模样,不在乎一般的抽打。有时候娜仁把这头牛犊跟苏力德相比,和萨仁开玩笑说:“它活像你家那位!”此时想起这个玩笑,眼前仿佛晃动着苏力德的身影,她不由笑了。
“喂,快拽住那个小牤子,不然几口就把牛奶吃光了。”娜仁喊。萨仁这才赶忙拉住牛犊。牛犊张开鼻孔,嘴角上冒着沫子,很不情愿地放下母乳转过身来。娜仁把牛犊拴到桩子上。萨仁唰唰地开始挤奶。
“萨仁你歇着,我来……”娜仁说。
“我们俩一起把这几头奶牛全挤了算啦……”萨仁只顾挤奶。几天来,娜仁一个人在拴牛绳上很是寂寥,此时萨仁的话虽然不多,但很亲切。两人说笑着一起挤奶,对萨仁也是一种说不出的慰藉和解脱。
“好,那我去倒奶。”娜仁提着装满牛奶的奶桶摇摇晃晃走了。萨仁看着她有气无力走道的样子,知道她这几天睡不实吃不香,太累了,不由心疼起她来。
等娜仁倒完奶回来时,萨仁已经挤完一头奶牛,又去放第二头牛犊。刚打开门,一头鼻子上有皱纹的花白牛犊冲了出来。一头高臀大个子红白花母牛迎上去,哞哞叫着给它喂奶。娜仁提着奶桶跑过来说:“这头母牛认生,我来挤奶吧!”听娜仁这么一说,萨仁想起了一件事,有一次她给这头母牛挤奶,被它狠狠地踢了一脚。
那年,娜仁临产进城住了院。萨仁作为她的好邻居,留在后方给她料理家务。那年这头红白花奶牛正好是生头胎。她放出牛犊引奶来精,刚蹲下要挤奶,这头奶牛嗅了嗅她身上的气味抬腿便踢,奶桶里的鲜奶洒了一地,她的手腕子被踢得钻心地疼。从那以后的七天里,她吊着一只胳膊没少遭罪。过了很长时间以后,两人在一起挤奶时萨仁说起了这件事。娜仁却毫不在意地说:“这该死的能辨出气味来,当时你穿我的衣服就好了,走时我忘告诉你了……”关于她的手伤半句都没提。萨仁有点意见:“哎,你这个家伙真是不会关心人,咋不问我的手伤呢?”娜仁嘻嘻笑着开玩笑说:“已经过去了,我问了能怎么样?实在疼得不行就让我家蔫巴摸一摸吧。”萨仁假装生气说:“不是,这人都生过孩子了还这么没形!”娜仁进一步逗她说:“我家蔫巴想摸你手时,你可别跟这头母牛一样一脚踢过去。”萨仁又气又急道:“你家蔫巴能承受住踢吗?”娜仁觉得萨仁太小看她的老公,强挤出点笑容说:“哇,你这么厉害了,比这头红白花奶牛踢得还狠吧!”只有女人才懂得女人的心理。这时萨仁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话引起了娜仁的误解,忙开玩笑说:“谁知道呢,我老公要是披着你的衣服去,还辨别什么气味?同样都是公的……”两人正你一句我两句地逗笑时,传来男人的干咳声。两人明明知道这是谁的声音,但还是不约而同地朝那个发出声音的方向看过去。苏力德披着衣服正要解手。他好像还没有从睡梦中完全醒过来,没有注意挤奶的二位,斜身站在那里,手伸进裤裆里,动作很大地往出掏东西。他摆动着胯骨,晃了一下肩膀,仿佛掏一件很大的东西般费了一番力气,然后犹如一匹大公马排泄一样哗哗地放水。从他身体里排出来的液体直刺地面,冒出一堆沫子,而后慢慢地渗进了地底下。他喘着粗气,浑身激灵一下,抖搂抖搂“大鸟”放回去,晃晃荡荡往屋里走去。他的脚步后面扬起的微尘,在阳光的照耀下往四处散去。娜仁实在憋不住笑出了声。萨仁有些尴尬,自己男人的粗鲁和不拘小节实在令她脸红。“你看他,没把咱俩当人看,如入无人之地。”娜仁哈哈笑起来。萨仁的脸上羞火连天。“这人简直没脸没皮……”萨仁捂住自己的脸。“嚇,好家伙,这地方好像就他一个人似的。一般的人还踢不了他呢,对不对,萨仁?”娜仁抓住话把儿乘胜痛击。萨仁只好硬着头皮迎战:“你今天是不是被什么东西附体了?你想踢就踢嘛,刚才你咋不去踢呢?”萨仁抿嘴笑。
正在这时,传来开门声,苏德披着衣服出来解手了。他松松垮垮迤里歪斜走出几步,也不看两个挤奶的女人,朝她们“开火”了。看来他还没有完全睡醒,晃晃荡荡站不稳,浑身乏力的样子。他在地皮上画了一阵龙,揉着眼睛迤里歪斜回屋了。萨仁总算找到了反击娜仁的有力武器,用眼神示意“这下你还说啥?”娜仁却说:“他还没醒酒呢。受你老公折磨,我家那位受得了吗?昨晚彻底撂倒了。”萨仁马上明白了。她知道这两个人总是这样。昨晚苏力德半夜回来,在她耳朵里悄声说:“苏德倒下了!”她问:“怎么了?”苏力德含糊其辞说:“就那样了呗……”苏力德一把将她搂进了怀里,萨仁别说再问下去,连喘气都费劲了。头一天晚上他颠三倒四的,后来才老实了。他已经是尝到甜头。萨仁心里分析着娜仁刚才的话,一把拉住正在吃奶的牛犊,一语双关说:“这家伙稍稍给点机会,它就吃空了……”娜仁微笑着说:“一个空了,还有另一个呢,从另一个身上补回来嘛。”萨仁一时语塞,仿佛丢掉了身上的什么东西。娜仁若无其事继续说,“没有别的意思,我说的是拿奶瓶给羔羊喂奶。我老公不会别的,给羔羊喂奶特别在行。”娜仁说完笑得前仰后合,险些摔倒在奶桶里。
突然,她的腰身热辣辣疼了一下,这是在玩笑中萨仁手拿绳索抽的。娜仁疼得直咧嘴。萨仁知道自己手重了,吓得像打了盘子的小女孩儿般怯生生地盯着娜仁,眼神里透着女人的敏感。娜仁也用女人的敏感感受到了对方的感受。
这一切仿佛梦境一样在萨仁的眼前晃过去了……
“好了,咱俩回屋吧。”娜仁说。萨仁提着奶桶正走神,听娜仁说话如梦方醒地抬起头。两人并肩走向蒙古包。苏德背着马鞍子走出来,向拴马桩走去。他蔫头耷脑走路的样子,给人一种眼看要被马鞍压趴下的感觉。作为这个浩特的灵魂,像牛的一对犄角般的两个主人现在只剩下一个,谁都感到说不出的悲伤。
“我老公也像丢了魂似的。我总担心他有个三长两短的。”娜仁在嘴里嗫嚅道。“三长两短”这话在萨仁听来很不寻常。她立刻明白,这是娜仁在求她劝她不要说三道四扩大事态。本来是亲兄弟一样的好邻居,萨仁也想按照老公的临终嘱咐处理这件事。可是苏力德亲兄弟说的话也不得不考虑。人家的想法跟我的想法不一样,这可怎么办?在悲痛欲绝躺倒的那几天里,耳朵里不时传来大逆不道的话。听着那些话真想站出来。没站出来也就罢了。站出来为了什么呢?是为了死去的老公吗?萨仁挣扎在种种的杂念中。两人走到门口时,听见有人在屋里说话,说话声在早晨的宁静中听得真切。屋里人在吵吵要告状要抓人。说这狠话的就是苏力德的弟弟苏尔泰巴特尔。他在旗[1]里上班,在他们家族里也算是懂道理的明白人。他对哥哥的逝世持怀疑态度:“人从马上摔下来,胸腔摔扁了?”父亲见儿子咬住不放,便劝解说:“儿子,谁能预料到从马上摔下来会摔成啥样。”苏尔泰巴特尔暂时沉默,但仍然咬住不放,而且态度强硬地逼迫苏德说实话。无奈之下,苏德把事情的真相说了出来。不料,案情的性质变了,罪名落在了萨仁的头上。“嫂子为什么把事情的真相压下来不说呢?”苏尔泰巴特尔质问。萨仁不得不把他哥咽气时所说的话和盘托出:“你哥说了,对外说我是从马上摔下来的,不要追究人家的责任!”苏尔泰巴特尔不信:“人已经没了,谁知道他怎么说的。”这阵子屋里争论的也是关于这个问题。她们俩谁都不敢进屋,在屋前转悠。屋里的争吵声猛烈地敲击着她们的心扉。
“这是一条人命啊,怎么能那么轻易地不了了之呢?”苏尔泰巴特尔在说话。
“那也是,闹玩弄成了这样,你能怎么的。”老年人低沉的声音,这是他父亲宝音老汉。
“怎么闹玩也得对自己的闹玩负责,这是法律!”苏尔泰巴特尔把事情上升到了法律的高度。
“他是跟你哥一样的哥,他救过你哥的命。你哥没了,拿到法律上说好吗?”宝音劝阻。
“想得太简单了。那就这样白白地过去了?”苏尔泰巴特尔不理解。
“不这样怎么着,想毁掉两家吗?这家已经这样了,就得面对现实。”老头似乎决心已定。
“已经失去了一个亲人,还这样宽容大度。有法律,为什么不按法律办事呢?”苏尔泰巴特尔不赞成父亲的想法。
“不是,你总这样一个劲强调法律,这要葬送你哥的一个好邻居,知道不?”宝音差点扯住儿子的耳朵说。
“为什么总曲解我的好意呢,我们这家剩下来的还要活命吧?”苏尔泰巴特尔显然生气了。
“你把那人交给法律,我们这家就过好日子了?”宝音直言不讳。
“不管怎么说,这家剩下的人怎么生活这是一个问题。这个问题看邻居的面子能解决得了吗?必须靠法律来解决。”苏尔泰巴特尔坚持己见。
“你那样按法律处理,把那家的男人扔进监狱,剩下一个带孩子的女人,这不是问题吗?那也是一个家庭。你这样做,毁掉的不是一个家庭,而是两个!你哥大概考虑到这个问题,临死之前才留下了那句话吧……”宝音理智地分析道。
“那是法盲才说的话。若是考虑了家庭和妻子,能说那话吗?况且,谁知道他说没说那句话,有人知道吗?”苏尔泰巴特尔疑心不散。萨仁不禁毛骨悚然,后背出了虚汗,脑袋嗡地一下。
“上苍有眼,为什么给我这样失去爱人的人头上扣压罪名!”萨仁双手合十放到额头上,两腿一软跪倒在地……
注释
[1]旗:中国内蒙古自治区的行政区划,相当于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