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音不赞成儿子那天的做法,但一想觉得也行。大儿子去世了,只剩孤寡儿媳,她一个人在这荒草野甸上怎么生活?这事成了老两口的一个心病。邻居再好也难以接受这样的累赘。再说了,两家已经闹到这种程度,继续和往常一样来往是比较困难的。一家失去了性命,另一家失去了财产,咋看彼此的脸面呢?我们俩也不可能一辈子守着寡妇儿媳。两人正这样犯愁时,苏尔泰巴特尔出谋让嫂子进城生活,这恰好对上了两个老人的心思。萨仁也觉得这是个上策。但她担心自己一个草地女人进城能做什么,害怕被那些鬼马精灵的城里人活活吃掉。
“你不会熬奶茶吗?你弟媳也无业在家待着呢。你们俩合伙经营一个奶茶馆,这比看几头牛羊好多了吧?妯娌俩当饭店老板多红火。”苏尔泰巴特尔说的话把她从寂寞和悲伤的迷雾中拉了回来,她感觉已经找到了新的生活道路。
邻居家吃官司把牛羊赔偿出去后几天没生火。这天早晨他们家青青的炊烟终于迎着初升的太阳袅袅升腾起来。萨仁挤牛奶快到一半的时候,娜仁拎着奶桶走了出来。她那两条缓慢迈动的腿仿佛在说:“还有能挤奶的牛吗?”萨仁几天没见着娜仁的身影很是思念,这种思念在看见她的一刹那变成了霜打的花瓣。
娜仁刚打开棚圈的门,又是那头方头大耳的花牛犊没命地向她冲来。每天首先放出这头方头大耳的花牛犊吃奶,所以它习惯成自然了,照直冲向门外。这头牛犊的妈妈已当作赔偿品送出去了,所以娜仁挡住它不让出去。趴在角落里的另外两头牛犊每天都最后吃奶,因此它们不着急出去,依然躺在那里。
“这两个玩意儿好像也没娘似的。”娜仁走进棚圈,拿绳索抽打那两头死肉一样不动弹的牛犊,并牵着一头到门口,刚把门打开一条缝,那头方头大耳的花牛犊拼命挤过来踩在她的脚背上,疼得她浑身战栗了一下,松开了手,花牛犊破门而出跑了。
“死鬼,真讨厌!”娜仁失声道。萨仁从那边估计到了事情的缘由,说:“娜仁,让它过来,你也来挤奶吧。”
“不能,那是你们家的母牛!”娜仁说。她看见花牛犊已经跑到萨仁家那边找到了母亲,知道这头牛犊嘴劲儿大,几口就能把牛奶吃光,马上跑过去抓住它的脖套:“不管它了,先挤奶再说,进了奶桶后归谁以后再考虑吧。”娜仁拉住花牛犊,把它拴在了桩子上。
“娜仁,咱俩还分什么你的我的,你就拿去吃吧。”萨仁的这话,给困苦中的娜仁不小的安慰。然而她又想:你我在这条拴牛绳上还能相互陪伴几天呢?她的心里涌动着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在法院给牲畜估价的时候,苏德虽然嘴上说不在乎,但他心里明镜一般,靠剩下的几头牛羊是无法维持生活的。所以,他找了一家比较富裕的牧户,说定要给这家当羊倌。他们俩前几天撇下家出去就是找活去了。苏德也不是不会放羊的人,比起现在的年轻人可算得上是优秀牧人。附近的人都知道他的人品和放牧本领,因此所到之处没有一个人拒绝他。对此他自己也非常有信心。这样,他们走了几天,选择了一家不错的牧户。作为男人必须对家庭生活负责。苏德从这点考虑,决定走这条路了。娜仁作为女人,把萨仁孤零零一个人扔在营盘上走,心里着实不忍心。她对丈夫说这个心病时,苏德说:“对这个问题你一点也不用操心。你这是河里冒泡——多鱼(多余)。你还以为她要继续待在这个地方吗?你想事太天真了。”娜仁很奇怪,丈夫在拿牲畜赔偿的时候丝毫没有吝啬,为什么突然间变得这么狠心呢?娜仁明白了,自从他们把拿去的牲口卖给牛贩子后苏德就变成这样了。她还能说什么呢,觉得丈夫做得有道理。法院判决时赔偿的钱数非常明确。没有现金才拿牲口顶账,这是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是考虑了人品。以为多年的好邻居好朋友怎么也得给面子。可是,谁能知道多年的好邻居好朋友还不如牛贩子有情面。苏尔泰巴特尔弟弟如果给萨仁一点情面,我们俩也不致走到这样一无所有的地步。事情过后,苏德说过这样的话,并决意趁早离开这里。然而,毕竟是多年的邻居,要走也得打个招呼吧?娜仁想表达这个意思,心里却忐忐忑忑。
“今天天气真好!”娜仁想说的话没说,却说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事。
“确实是近期以来没有过的好天气。”萨仁顺着她的话说。两人的话变得像穿针引线一样微妙。
“搬迁时这种天气难得!”娜仁间接地透露了要搬走的意思。
萨仁虽然明白其中含义,但一时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急忙问:“喂,怎么说起了搬迁的事,是你们吗?”
“没办法,多年住在一个浩特,谁愿意离开邻居呀!”娜仁这样说的目的,是怕萨仁说:“就扔下我一个人?”
“都是我不好。两只眼睛一直跳,原来不仅失去一个,这是大家都要离散的预兆。”萨仁的声音哽咽了。
“谁能预料我们会摊上这种苦难呢?我的好萨仁。”娜仁的眼角红了。一时间她们俩都忘了放牛犊引奶精,在奶桶里胡乱挤着牛奶。
“不走不行吗?”过了好一阵,萨仁带着请求的语气说。
“除了给人家放羊,再找不到重新起家的好办法了。不然,背井离乡算什么好事?”娜仁说了到家的话。
“到异地他乡看着别人的脸色过日子,这太艰难了,娜仁!还不如我们几个一起继续在本地想办法的好,是不是?”萨仁恨不得把自己的心都掏出来。
“拿啥想办法?要是能拿出好办法,我们几个不会走到这种地步。依我家这种状况,只能成为你的负担,不能再帮助你了……”娜仁一声叹息。
“难道我不知道你们俩想什么吗?对我有想法!是,我做得不好,没给你们留后路。这我非常明白。可是,你们俩别以为我这个人会做坏事做到底!我也没想到事情会是这个结果。那也是,我不相信事情会一直错到底!”萨仁落泪了。
“事情会闹成这个结果不是你的本意,这我们也知道。我们对你能有什么想法?但是事情已经这样了,你不信能怎么样?”娜仁的眼睛湿润了。
“你们俩知道就行了。绝对有办法。你要是真懂我,就听我的好了!”萨仁叨叨着。
“这个世界上如果我们不懂你,还有谁能懂你呢?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意。但是,生活这个东西不像我们所想象的那么容易。现在不是你我像小孩子一样恋恋不舍的时候。各奔前程对谁都是好事。”娜仁说。
“各奔前程?还要怎么样,别人的门户比我家温暖吧?”萨仁的动作生硬起来。
“不是,你这个人想到哪儿去了?为了维持生活,我们只能走这么一条路。我们没有别的办法。”娜仁也有点生气了。
“你的脑袋彻底朝外了,把我当眼中钉肉中刺看!”萨仁突然朝她扔过来狠话。
“不是,我不这样还能怎么样?他已经这样决定了。”娜仁在无奈之下把苏德抬出来做挡箭牌。
“那就好,你的脑袋朝我这边就没事。”萨仁仿佛对某种事放了心似的松了一口气。
“什么没事?”娜仁刨根问底。
“比起给人家放羊,不如承包羊群好吧?”萨仁征求娜仁的意见般说。
“那倒是。但那个羊群在哪儿呢?”娜仁盯着萨仁问。
“要是不觉得给寡妇什么的干活不好看,承包我家的羊群也行吧!你们俩也不是不知道,我家羊一年能接二百多只羊羔。我不会跟你加倍要羊羔……”萨仁将近几天一直考虑的事情全部抖搂了出来。
“你已经够苦的了,我们只是不想啃吃你。”娜仁犹豫。
“那些牛羊的产值,我一辈子都用不完。这事用不着你担心。我们俩就这么说定了!”萨仁看着娜仁的脸色道。娜仁在心里想:要把自己的东西给人家,还要看人家的脸色。这种人除了萨仁还有几个?她是怕我们过乞讨般的日子。要是把她的这个善举告诉我那位心凉了半截的人,他会怎么反应?
“我家那位变得可古怪了!”娜仁用这句话通报了对方“我没问题,不知道我丈夫能否同意”的意思。
“一个大男人,跟我这样见识短的女人生什么气!我跟他当面鼓对面锣谈一次!”萨仁生气了,把绑在奶牛后腿上的绳索解开,劈头盖脸抽打奶牛和牛犊。娜仁觉得萨仁好可爱。
太阳宛如熔化的铅砣,依旧从原来升起的地方圆溜溜地冒了出来。晴朗的早晨,景象格外清晰。刚挤完奶汁的母牛们,舒坦地奔向水草丰美的草场,去汲取产生奶汁的营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