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乌尔嘎图草原的腹地兀立着孤雁般的一座蒙古包。从蒙古包里走出一个女人,身上穿着褪了色的天蓝色蒙古袍,手里提着一袋酸奶脑,这个人是娜仁。她走到门东侧一块大青石旁,把手里的袋子放到大青石上,再用一块木板压在上面挤出一些酸奶水,又搬来一块长条青石板压在上面,袋子里的酸奶水滋滋地挤出来,酸奶脑不一会儿就凝固了。正值夏季的酷暑天气,娜仁刚在锅台上忙活得头昏脑涨,这阵子深深呼吸了一下带着酸奶味的空气,胸口里敞亮了不少。她直起腰,习惯地往邻居的蒙古包方向望过去,只看到了蒙古包的地基。这座地基犹如一枚悲喜参半的印章深深刻在绿地上。娜仁看见它,仿佛丢掉了一件最宝贵的东西,心里空荡荡的。“那时候,我们走出门槛,就在一起欢天喜地……”过去快乐的美好生活像河水般自然流淌在她的回忆中。绿茵茵的草地上的那座褐色地基,宛如萨仁的泪眼一样望着她,牵动着她的心,让她突然身不由己地在那座地基上转悠。在曾经的岁月里,她们在这里喝着喷香的奶茶,海阔天空地聊天。想想这些,萨仁的言谈举止就活灵活现地浮现在她的眼前。
那天早晨,娜仁回家后,把萨仁在拴牛绳上说的话重复了一遍。苏德两难了。如果按萨仁所说的办,当然比外出给人家放羊收入高,而且还能给萨仁帮点忙。但他又觉得不应该啃吃苏尔德的一点“遗产”。苏德犹豫不决。娜仁催促说:“你是个男人,赶紧做一个决断吧!”苏德难为情地说:“在这个地方,我们曾经好过也闹过。我觉得我们的缘分好像到此为止了……这地方有我们的幸福也有遗憾,我想哪怕是暂时的也要离开这里!”娜仁把丈夫的三心二意转告给萨仁。“不管怎么样,也比在异地他乡奔波的好吧?”萨仁再也说不下去了,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堵塞了。两人束手无策坐了片刻。娜仁说:“我们家人心结还没解开呢,不然背井离乡看别人脸色是啥好事。”说着鼻子酸了。萨仁说:“那么,你是啥想法?我们俩先统一一下思想,然后我去跟他说!”娜仁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萨仁的想法。“那我们俩也是人嘛,他一个人跟我们俩别扭到哪去。”萨仁下了决心。
男人一旦结了心结,就难以掌控自己。萨仁去的时候,苏德的心结还没打开。他扭过脸闲坐着。萨仁当面鼓对面锣道:“怎么了!你这家伙嫉恨没完了,不知好歹。去别人的地盘上拖家带口地过惨淡生活,你以为那样好呀?”一句话解开了苏德的心结,他不好意思地笑了。自从苏力德出事后,萨仁也是第一次现出了笑模样。这样,他们又续上了间断好多天的说笑,在谈论当中萨仁通报了自己去旗镇定居的消息。事情总算按着那天早晨萨仁在拴牛绳上说的计划转过来了。但苏德心里还是有些不托底,问:“事情已经商量完了,可是你自己能做主了吗?”这不是苏德不信任她,而是上次造成的阴影依然笼罩在他心上。萨仁心里明镜一般,说:“是我的东西,我不做主谁做主?”显而易见,萨仁是想扶持他们家。但苏德还是有些不忍心,这样做对自己很有益处,对萨仁却没多少好处。他反问过自己,利用一个落难女人的善良,只顾自己的利益,这是男人的做法吗?但他除了走萨仁给指出的生活道路,再也找不到更好的办法,而且无法推托好邻居的善意。他正在犹豫时萨仁说:“哎,如果你是个真正的男人,不要对我这样一个女人有什么意见,啥也别说,做吧!再说了,考虑不考虑你这个破男人无所谓,我只是不想让娜仁去他乡看别人的脸色……”这话点到了苏德的要害处。苏德在萨仁面前再也没有理由推托和回避了,只能点头称是。
娜仁在苏力德的蒙古包地基上长长叹了一声。多么好的一家!娜仁在心里想,眼前仿佛看见了苏力德坐在自家的上席嗡嗡地说话。她想起苏力德动不动按倒苏德让他吱哇乱叫的情景,两人像一对长癞的骆驼整天在一起磨来蹭去的身影在她眼前不停地晃动。那时候苏力德像个打赢的公马不可一世,而今却无声息地消失了……娜仁不由想起了姑娘时候的一件事。
那时候青年们当中传诵着两个美女,她们像乌纳干河的两朵花一样美丽,其中一个就是娜仁。在一个夏天的中午,娜仁在勒勒车上拉着水箱到乌纳干河上去拉水,刚走近河湾,就看见河的对岸来了一个骑马的人,口哨声声响彻原野。他的口哨声给酷热的中午带来了阵阵凉风。娜仁在心里琢磨,这人口哨吹得真好,在我们这一带谁会这样吹口哨呢?这时那人亮出洁白的牙齿微笑着走近了,原来是在敖包那达慕上亲过萨仁的那个叫苏力德的青年。娜仁认出了来人,刚才欣赏口哨的好心情顿时灰飞烟灭。这家伙要干什么去呢?她有点害怕起来。河湾的上游有一处浅一点的渡河滩。苏力德来到河滩边勒住了缰绳,向正在打水的娜仁说:“你稍等一会儿,让我先过去吧!”他长相虽然粗糙,但心还是很细腻。若遇到了一个不讲究的人,早就闯过来把水搅浑了。娜仁在心里赞赏,嘴上却跟他调侃说:“我没挡你的路,你看着办吧。”苏力德听到这话咧嘴笑了。看你从上游过不过,娜仁依旧不停手地打水。打水的地方刚泛起一股浊流,转瞬间就被清水冲刷得清澈见底了。娜仁边打水边问了一下他从哪儿来到哪儿去。苏力德只说了句:“正寻找呢。”“寻找啥呢?”苏力德只笑不语。娜仁在心里寻思,这家伙必定有什么勾当,暂时把他留在彼岸吧,如果渡过河来备不住干出什么荒唐事呢!她产生了戒备心理,想拿话来把他搁置在那头,说:“寻找者还不告诉寻找什么,有这样寻找的吗?”“一个小骒马,身上打着印。你见过没有?”他说这话时脸上毫无表情。娜仁一点没有往别处想,随口问:“打啥样印?”苏力德说:“单环印!”他做了个圆形单环口形。娜仁这才想起那达慕上的事情。这家伙真是个没脸没皮的东西,我得打完水赶紧离开。她这么想。苏力德骑的马好像渴得要命,争抢着往河里走,却挣脱不了主人勒紧缰绳的强劲有力的手,无奈地在原地不停地蹦跳。对一个小姑娘来说,大暑天的中午打满一箱水是很费力的事情,娜仁累得满脸通红。苏力德也许着急给马饮水,或者瞅着娜仁拖着衣襟很费力的样子有点不忍心了,问:“我帮你呀?”娜仁警觉起来,我才不上你当。她说:“马上完了,麻烦路人干什么!”苏力德显得很焦躁:“我的马渴急了,这大热天的赶快装满算了。”“别,你咋这样呢,总想搅浑我的饮用水。”娜仁没给面子。苏力德有些犯难,今天我怎么遇到了这样一个固执的姑娘呢?他甩身下了马。噢嗐,你小子没招没话了吧?娜仁在心里嘲笑着他,一边说:“不好意思,你先等一会儿吧。”一边打水,同时拿眼角的余光警惕地盯着他。苏力德一屁股坐到河岸的绿茵上:“今天的寻找算是搁浅了。”娜仁逗弄他说:“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像猜谜语一样说些听不懂的话。”“头两天跑了一匹儿马,听说跑到你们这边来了,那匹儿马好像跟你们的合群了……”苏力德说完嘿嘿笑。娜仁乍听以为这家伙在说胡话,细一琢磨心脏突然怦怦跳起来,想起了前几天的一件事。几天以前,斯崎敖包的那个拴马青年来到家里,跟娜仁爸求教了许多关于拴马的技艺。他走的时候,娜仁出去看狗,他上了马征求娜仁的意见,问她愿意不愿意。娜仁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紧张得不知说什么好了。提问者好像答案与他无关,打马跑了。娜仁返回屋里时,爸爸说:“这个年轻人相当不错!”爸爸不仅相中了这个青年,而且对他的父辈祖辈都赞赏不已。况且这话明明是在说给娜仁听。现在娜仁想起这件事,一下子明白了苏力德在暗示拴马青年来过这里的事。这家伙耳朵怎么那么长呢,或者拴马青年口无遮拦,到那边吹嘘自己如何如何了?娜仁一想到这些,便不由自主地生气:“不清楚儿马还是公马,不入套的散畜满地跑,谁知道你说的是哪个。”说完不动声色。“不管什么畜,能不往水草丰美处跑吗?”苏力德得意地哼起了小调。娜仁反唇相讥说:“你回去转告一下,这边的水草对适应者才合适,对那些满地跑的牲口不合适。”苏力德仿佛被蝎子草蜇了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其实,那个拴马青年是苏力德非常要好的朋友。他委托苏力德说:“你去打探一下那个姑娘到底有什么想法。”苏力德一眼便认出娜仁便是他要打探的那个姑娘。出发之前苏力德还有点不敢:“我也是个单身光棍儿,跟人家姑娘怎么开口问?”可是朋友请求说:“请你无论如何替我跑一趟吧!”“不对,你自己问的事,应该你亲自去听答复才对。也不是我要娶她!”苏力德有点犯愁。“我不敢,一旦人家姑娘不答应怎么办?”苏德忧虑。苏力德见朋友一副可怜相,产生了恻隐之心:“如果她跟我说不行怎么办?”“你是著名摔跤手,她不会直接回绝你。”苏德说,这一点他有把握。“我明白了,你个馊主意的皮囊,原来想拿我的名义娶老婆。如果那个姑娘不答应,你就要把责任全推在我身上,我才不去呢!”苏力德找到了推辞的理由。“不成我也不会埋怨你,你给我去打探一下就行了。”苏德像驴皮胶一样粘住他不放。苏力德无奈地说:“从我嘴里听答复跟从姑娘的嘴里听有什么区别吗?”苏德说:“不一样,不一样。如果我自己去听了,她回绝了我,我就没有再去的余地了!”苏力德总算明白了朋友的轮番进攻战略,逗他说:“你要是不怕我捷足先登,你就让我去吧!”“我有啥怕的!你不吓跑她就行了!”苏德反过来将了他一军。临出发时苏力德说:“也许我把她吓蒙了呢,备不住发生对你不利的事件。”“你这次去,别以为是专门替我跑腿。还有你在敖包那达慕上打过印的姑娘呢,顺便看望一下吧!”苏力德的眼睛陡地亮了,说:“那么漂亮的姑娘,早就名花有主了吧?”他说完马上蔫头耷脑了。“只要有缘分,就会成功的。你是远近闻名的摔跤手,这一点别忘了。”苏德这么一说,苏力德恍然大悟,原来朋友不仅是为了自己,他是实施了双重策略。苏力德二话没说,策马而去。
苏力德的一腔热望被娜仁的几句话打了回来。这丫头好厉害,不可能让蔫巴苏德靠近。听说乌纳干河的姑娘们都伶牙俐齿,真是名不虚传。看这样子没戏了,继续唠下去也没啥意义!苏力德无心恋战,骑上马返回去了。娜仁在心里想,斯崎敖包的青年们多数都有点“二”。她被自己的幽默逗笑了。
苏力德向前驰去,微风灌满了他的蒙古袍,从后面看上去俨然一只展翅的雄鹰。娜仁暗暗欣赏,果真是一条汉子,这样的青年怎么不来找我呢?她心里有点遗憾。
苏力德回去后,把娜仁的话一五一十地向苏德学了一遍。苏德沉思了片刻说:“难道她们都有主了吗?如果没有,咱就像调教生格子马一样温和一点,也许还能行。”他这种远见卓识果真成就了两个家庭。
娜仁回忆着结婚之前的这段浪漫史,后来的事情又出现在她的脑海里。我的蔫巴苏德是个有计谋的人,黏糊得我简直一点办法都没有。我一想,我有啥了不起,还相不中人家,都是一样的牧人子弟。再加上父亲相中了他,于是她就给了他台阶。但他还不罢休,想法把萨仁和苏力德也凑合到了一起。这样我们家有了好邻居,生活中也有了幸福和快乐。然而,谁能知道乐极生悲。建立一个家庭很不容易,毁掉一个家庭却在一瞬间。看来,这就是所谓的人生无常吧。
被牛虻追叮的牛们撅着尾巴狂奔乱窜,把沉浸在往事中的娜仁惊醒了。为了完整地挤取一天的牛奶,必须把牛犊赶回来。她匆匆走了,蒙古袍的长襟在风中飘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