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家疃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山村,地处京城西北郊海淀区温泉镇,与大名鼎鼎的香山仅一峰之隔。
村中有座“大庙”,皇家格局,气度不凡,名叫“怡贤亲王祠”。
村中的小学校就设在“怡贤亲王祠”内,我是白家疃人,我的小学生活就是在这里度过的。
校园背靠南山,三进院落,大门朝北,有一座带拱形门洞的山门(但我们上学的时候是堵着的)。山门东侧,连着的是一间矮房,做传达室用;传达室东是校门,进校门,东西两侧有教室,东侧还有一处放杂物的小院,院门外靠教室的侧墙有一溜儿洗手池;西侧是储煤间,迎面是前大殿高高的后山墙,大殿两侧都有路,可以进入二进院落。二进院落坐北朝南是正殿,高高大大,台阶儿好几层,是老师办公的地方,记得当年叫“教研室”。门前左右各有一株海棠,大殿东山墙外是三棵高过殿顶的老柏树。院落东西是教室,中间是空场,南面是个较大的露台,学校演节目、放电影、开会多在这里;台上是个大殿,门在两侧,奇怪的是它南面连着更高的大殿,殿门朝南,那便是第三进院落啦。那时后院,南墙外便是国营果园,种着大片大片的苹果树,俗称“大园子”。墙下是一排紫丁香,大殿两侧依然是教室。学校方方整整,东侧是操场,操场的南侧有厕所,单杠、双杠,沙坑等,北侧过去有软梯、爬绳和秋千架,后来又增加了篮球架,奇怪的是还有一家居民住在最北侧,门常常开着,门前的绳子上晾着花花绿绿的衣裳。后来,南北侧又装上了简易的足球大门,钢管焊成的,上面用黑白两色漆染成了一尺间隔的道道,很是醒目。学校外,距山门北侧百十余米左右是个大戏台,两层楼,堆放着生产队的农具和杂物;西侧则是牲口棚和养猪场,一年四季,弥漫着粪骚味儿。
白家疃村子大,街长三里,学校在村西,我家住村东,每日上学就是走啊走,走了五六年,尽管那时学生多,教室不够用,分别开过东、西两个分校(东分校在中国地震台东墙外,西分校则在中央档案馆,用的是大礼堂的门房),自己也在分校上过课,但主要的还是在母校上的,断断续续好几年。
我们上小学的时候正值“文革”期间(1967年—1972年左右),不管什么课程,所学内容都充满了革命的味道,语文课基本都是革命故事和毛主席诗词,如,刘文学、黄继光、小英雄雨来,半夜鸡叫,刘文彩的收租院等;算术课也是讲农民收了多少斗粮食,被地主剥削去多少斗,还剩多少斗的应用题;美术课画的就是葵花向太阳,万年青,红五星,红缨枪,红领巾等;音乐课就唱革命歌曲,《东方红》、《大海航行靠舵手》、《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我爱北京天安门》、《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和《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以及毛主席诗词歌曲和语录歌;连体育课也带着“战斗的气息”,练投掷手榴弹和用木头枪练拼刺刀。除上课外,就是运动多,一个接一个,从不间断,学工(到建筑工地帮助搬砖)、学农(三夏三秋到农田里捡麦穗、稻穗)、学军(请军人来教队列),勤工俭学(到校办场打稻草袋子),宣传最新指示(下课后到村民家里唱歌唱戏),学雷锋做好事,慰问军烈属等等。校园内总是很热闹,一进校门迎面的大殿后山墙上,画上了毛主席微笑的画像,背景是一轮红日从东方冉冉升起,光芒万丈,下面是被朝霞映红了的起伏的波涛。每天早上,一走进校门,我们就要先站在这幅画前,手捧红宝书——《毛主席语录》,唱《东方红》;下午放学走前,再在这里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其他的墙上,也都写上了《毛主席语录》以及“三忠于四无限”的口号。在二进院落的露台上,学校还常组织演出,高年级的学生演过《白毛女》片段,扮演喜儿的是同学李某的姐姐,大家对她羡慕极啦。那时国家与苏修关系紧张,学校也常搞备战备荒的演习,在操场的一边,挖了不少防空洞,靠西侧的南院墙下还掏了个洞,直接通往南面的果园;记得一次搞演习,一位姓王的副校长爬上大殿的房顶,敲起了铜锣,铛、铛、铛一响,大家就飞快的从教室中冲出来,低年级的钻进防空洞,高年级的则从学校南墙下的大洞跑出,消失在果园中;那时宣传说,如果战争打起来,苏修会用原子弹或氢弹,于是,我们钻进矮小的防空洞后,女同学还用一块围巾,双手撑着挡住洞口,老师说这样很好,可以防止核辐射。当年还盛行搞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讲用会,有学习小组范围的,有班级范围的,有学校范围的,记得有一年自己被选做了全校范围的积极分子,参加了讲用会,地点就在学校最南端的大殿内。印象最深的还是“九大”召开那次,傍晚,全校的师生站在学校的二进院子内,黑压压的静候着广播中传来闭幕的消息,大约是七点左右,消息传来,我们按年级排队从校园走出,到大街上热烈祝贺。最前边的是六年级的鼓队,后面是五年级的队伍,他们每人手举一本《毛泽东选集》,紧跟着的是我们四年级的队伍,我们是每个人手拿两条皱纹纸做的花花绿绿的飘带,跳着十字舞,扭着秧歌步前行,就为这天,练了半个多月。
当然,在这里我们也曾看到过很多大字报;看到过高年级学生把广播室砸了,幻灯片扔了一地;看到过体育室门被打开,不少垒球等被人拿回了家;也看到过老师被批斗等等。但总的来说,还是挺平稳的,没闹出什么出格的大事,究其原因,一来毕竟是小学校,就是高年级的学生,也不过十二三岁,年龄小,闹不出什么大事;二来学校没多少老师,而且基本都是土生土长的本村人或与本村有关系的人,经历简单,相互熟识,也不大会闹出什么新鲜事来。当然,校外是另外一种场景,斗争也十分激烈,不过它超出了校园内这个话题范围,只能留到以后合适的场合再说啦。
记忆里我们的校园是美丽的,春天,花树繁茂,蜂蝶乱飞;夏天,蝉鸣鸟叫,伴着朗朗的读书声和唱歌声;秋天最美,大殿门前那两棵海棠总是果实累累,压得枝杈垂下来,据哥哥姐姐说,早年他们每年年终评好学生,被评上的,老师会奖励几颗红海棠或白海棠,可惜我们没赶上;有一年放电影,有人攀上去看,弄断了树枝,后来,不知为什么,树就被挖掉了。冬天,那时没有暖气,取暖都是靠生煤炉子,每天的值日生负责生火,两个人一组,每天早上,浓浓的黑烟就从每间教室的窗棂中冒出来,弥漫在整个“破庙”内。
今天之所以说起这些旧事,是因为它们都是在我们的校园内,也就是这所“破庙”里发生的。那时年纪小,课业不是特别紧,又没有升学压力,我们的兴奋点都在玩上,课前课后课间,我们就是在校园内乱跑,我们跑遍了学校的角角落落,我们抚摸过校园内的每一棵树,我们对它熟悉的就像自己的家一样。我们对这里的一切习以为常,熟视无睹,从来没想过这里过去是做什么用的?它是什么时候建的?是谁建的?也从没听人说过这些,今天想来,那时正“破四旧”,也没人敢说这些。在我们的心里,我们的校园就是一座“破庙”而已。记得大约是四年级那年,挖防空洞,学校院子里挖出块石碑,扔在第二进院子东侧的大槐树下好长时间,我们经常是从它上面踩着跑过去,从没把它当回事。
直到20世纪70年代初期,我小学毕业的前夕,忽然传出一个消息,说有一个叫曹雪芹的作家晚年在我们村子住过,并在这里写了一部名叫《红楼梦》的小说,最后死在了村西头的小石桥边上。紧接着就是一拨一拨的来访者,到村西的小石桥和我们学校转悠,问这问那,又是拍照又是作画,好不热闹。从那以后,大家才渐渐知道,原来我们的学校是一位清朝“王爷”的宅子,是座“王爷庙”。但那时年纪小,对这些不感兴趣,也理解不了。再后来,随着曹雪芹在我们村子住过的消息越传越广,自己也好奇的找来《红楼梦》来读,想看看里面到底写了些什么东西,尤其想看看里面写没写我们村上的人和事。那时我幼稚的认为,既然曹雪芹在我们村子上住过,又在这里写了《红楼梦》,那书里一定会写到我们村子的人和事的。于是,在看《红楼梦》时,我脑子里一直在寻找我们村子的影子,并在不知不觉中把我们小学校作为了参照物或者说原型。看到贾府演戏,就联想到学校北侧的大戏台;看到书上写庙,马上想到我们学校的格局;看到书上写到海棠,脑子里马上出现老师办公室门前的两株海棠;看到黛玉葬花,马上就想到了学校周围大片的桃花;看到“大观园”,马上就想到了学校南侧的“大园子”;看到袭人说如何防止马蜂吃葡萄,就想到了学校北侧大花篮处的葡萄园;看到金钏跳井了,马上想到会不会是大戏台北侧路边的那口深井,尤其看到学堂打架,马上想到我们的班上,因为老师不在时,班上打架也是常事啊……后来,随着自己读书从《红楼梦》扩展到“红学”的其他书籍和文章,才进一步知道,我们的小学校原来是清朝康熙皇帝的第十三子,雍正皇帝的弟弟允祥的祠堂,人称“贤王祠”(其实现在想来,在山门拱形门洞的右手早就有个石制匾额,上镌:怡贤亲王祠。只不过那时年幼,没当回事罢了),但那时也未深究,只觉得挺神奇的,有些自豪,逢别人夸他们村子多么多么悠久的时候,自己就会马上抬出“贤王祠”来抵挡。直到自己写《曹雪芹与白家疃》一书,详细查找阅读了这方面的材料后,才对允祥有了较多的了解。记得当时正在看出版家范用写的他回忆小学母校的书籍《我爱穆原》,也就斗胆萌生了想仿效写一本名为《我们的校园——贤王祠》的小册子的野心,还想配合着文章把允祥的资料、照片、画像、书法、诗作等器物图片弄些小宣传板,到学校去搞个小展览,让今天在那里读书的孩子们了解一下自己学校的历史。但后来这种冲动和愿望还是放下了,一来是因为怡亲王允祥留下的资料太少,且不好找,就是手头上找到的也是片段的,单薄的,很难连缀成篇;二来是因为现在在白家疃小学读书的孩子,大多数已经不是本村的孩子了,而是外来打工子弟的子女占了多数,对这些估计他们也不会太关心或者说兴趣也不会太大。野心放下归放下,但在心里还是隐隐的存在,直到2013年夏,髪小告诉我村里已经开始大量的转居工作,还对各类人员做了普查登记,以便发放补偿款,而且周围的村子已经开始拆迁腾退搬家了。看来村子的改造迫在眉睫了,改造后会是什么样呢?头一个想到的就是小学校的结局,于是乎,那久久压在心底的念头,又如初春的野草一样萌生起来:既然白家疃以曹雪芹和《红楼梦》而闻名,允祥也是因与曹雪芹家有关系而得到格外关注,允祥又与白家疃有这么近的关系,那么,何不就把三者串起来写本书呢?书名不妨就叫:《怡亲王允祥与〈红楼梦〉和白家疃》。主意拿定,便开始动笔,冥冥之中似有天助,进展异常顺利。
记得当年在“贤王祠”里上小学时,大概是五年级吧,自己在作文课上,写过一篇命题作文,题目是《我们的校园》。还依稀记得开头是这样写的:“我们小学校是座‘破庙’,但每天从里面都传出朗朗的读书声。”之后就是对校园的具体描写,院内有些什么树木、花草,教室是什么样子,都上什么课等等,想到什么写什么,杂乱无章。老师给的分数是刚及格,评语是:中心思想不突出,写得都是流水账。那时的作文,要求有思想性,就是要新旧对比,写过去父辈上不起学,而解放后,我们能坐在这里上学是多么幸福的事,然后要表决心,一定要好好学习,长大报效祖国。而我那篇作文里,这些写的很少,于是,老师要求重改,但不知为什么,后来也没再催这件事。那么,今天这本小书,就权充当年那篇作文的修改稿吧!遗憾的是过去了40多年,自己的长进不大,中心思想依然不突出外,连流水账记的也都没了当年的清亮与流畅!
谨以此本小册子献给我博大的故乡!
作者
2014年冬于京华磨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