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过了,允庭与昀千一前一后绕过王府西小门外的狭长巷子,来到了西院墙之前。玄鸟会在寅时半的时候出现。在她的接应下,二人将直接从这里进入王府。
院墙内静悄悄的,叫人怀疑其中住着的是否真是个王爷。偶尔有仆从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一瞬间又消失了。
“你可知这惠王与皇帝陛下的关系如何?”
“或许知道,或许知道的是伪装出的。”
“我身在都城久了,又常出入皇宫,其间的故事我知道许多。不如现在挑几个说与你听,免得你我空等这半个时辰。”
允庭皱眉,盯住昀千脸上那戏笑的表情,问道:“从什么时候起,你也将王公贵戚之事当作谈资了?”
昀千坦然笑道:“你怕什么?反正我已是满腹的秘密,只能靠倾吐出一些来,才装得下新的。”
“秘密明明是最不牢靠的,为什么这么多人还要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全押在别人肯为他保守秘密上?自己做了冒险的事,日后还要担忧着秘密的泄露,难道不痛苦吗?”
“允庭……因为最能保守住秘密的,就是手中握有别人的秘密。我曾听人说过,输赢这种事,先机占了大半。握有越多的秘密,便更可能占据先机。”
允庭品味着昀千的话,忽然间明白了姐夫为何要将玉璧送回玉楼。此举,是在告诉所有眼睛盯住玉楼的人,他们的秘密已被暗处的人握在手中。在一场势必全力以赴的对决中,他们叫不知道身份的人占去了先机。无论他们是谁,必定会有所行动。
可是此举却未激起任何风浪。就允庭所能看到的,一切并未发生任何改变。玉楼掌管仍是黄默丘。恐怕等过些日子,玉楼修缮完毕,从那曾叫鲜血染红的台阶上踏过去的仍旧是同一批军官权臣。
“允庭,你可有想过是谁要加害令尊吗?”
“父亲在皇宫中当差被人诬陷,叫他来这儿的诏书又那样可疑……”
“所以你觉得是皇帝?”
“不……但我想,恐怕的确是某位贵戚。”
昀千低头思忖。他手上的那把刀抵在土灰墙上,发出一声钝响。
“不过,敕风的确是效忠于皇帝陛下的,对吧?”
“完完全全地效忠于皇帝陛下。”昀千答道。
“那么你是……”
昀千犹豫着答道:“我离开怀安即是失职,上面定会降下惩罚。既如此,倒不如将我失职受罚也要做的事完成。不过,我倒是觉得很奇怪。”
“奇怪?什么事?”
“为何到现在我还完好无缺地站在这儿同你说话?无论是怎样的惩罚,为何这许多天来都未通知到我身上?”
“在你之前有人因失职而受罚过吗?”
“消失算吗?从那人出事起,我便在没见过那人。说来,那人犯的错可比我的严重太多。你知道毓王?”
“几年前在鲁地病死的毓王?”
“正是。他的死,同一位敕风的突然消失有关。甚至可以说,若不是那人突然不见了踪影,毓王就不会病重而亡。”
“可这疾病,凭他又能奈何?”
“毓王不是自然得了病。他是一年中每日服少量毒物而亡的。不过,又有何区别呢?贵戚的命,不论是上天夺去的,还是仇人夺去的,都是同样的道理。”
“这话听起来好像在说你自己似的。”
“我姨母是皇后,我的舅舅孩子时候叫人绑走打断了腿。人找回来后,府中安静异常,遑论哭声,简直连脚步声都听不到。时隔多年我才被告知,在那个安静的下午,我的舅舅开始了他一生都不能站立行走的噩梦。当然,也就不能上阵杀敌了。”
允庭沉默。如此算来,昀千其实算是皇子们的表亲……?他心里自然惊讶得很,却见昀千自己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只好将惊讶隐藏起来,悠悠问道:“或许正因你的身份,你才没有受到惩罚。”
“我……我自小就被当作敕风接受训练,我的命运只能是死在执行命令的过程中。因此,族谱上并未写出我的名字。除你之外,没有外人知道我的身份。”
允庭轻叹了口气。昀千知道,是在叹息他的命运。
其实昀千多少猜到了上面没有降罚的原因。只是……他无法与允庭说及。他好不容易才获得了允庭的一丝信任,他不能就此毁掉之前的所有努力。
他想到的便是,现在他做着的一切事情,上面不仅知道,而且还默许了他的动作。
差一刻寅时半。玄鸟自南边巷子口闪身而出。见到昀千,她脸上并不显出意外来。
“这是?”玄鸟指着昀千问道。
允庭上前答:“我的……一个朋友。”
“身手怎样?不会……拖后腿吧?”
允庭笑道:“有他在,你我今天都死不了。”
玄鸟瞪他一眼,转过身去,边打量着西院墙,边说道:“和我有什么关系?这是你自己的事情。”一改今天早些时候求人帮忙的态度。
允庭摆手道:“罢了,我懒得跟你说。”
“等下巡视的人走过,灯光会照亮那一头的屋瓦。你二人从这面墙跃进去,先躲在海棠前面的廊檐下。我会在护卫交班的时候给你们一个信号。”
“怎样的信号?”允庭问。
玄鸟吹出一声鸟叫般的短促口哨。“记住了?”
“记住了。”说罢,允庭同昀千一起靠近院墙。玄鸟指着的那块地方被暖红色的光照亮了,他二人接连踏着小巷中垒起的沙袋翻入院内。此处正是允庭之前看见的那堵影壁。影壁之前,一株西府海棠已经抽枝发芽。二人照玄鸟嘱咐的躲进廊檐下的阴影里。
灯笼的光从屋顶摇晃着移到墙上。护卫们走远了。
照吴熙介附在信中的地图来看,纯平郡主可能会在他们身处的这个院落的西厢房中。或者,在南边冷先生所在处。南边王府最深处的这个院落,是允庭费了好大力气才打听到的冷先生的住址,亦是吴熙介所说的,王府用作囚牢的地方。
护卫们走远了,玄鸟却还未发出信号。昀千忽然拉住允庭的手臂,一脸紧张地指了指二人刚翻过的那面墙,又指了指自己的手腕。
允庭压低声音问他:“什么意思?”
昀千又再指了指自己的手腕,见允庭仍是一连疑惑,他挽起袖口来给他看自己手腕上的伤痕。
“敕风!那姑娘是敕风?”
想来是因为玄鸟那特别的信号。
允庭眼见着昀千满脸疑问,却说不出话来回答他。原来敕风之间也未必认识?那么,他们怎能做到通力合作呢?彼此之间陌生到这种地步,执行危险的任务时没有将刀尖冲着自己人就不错了。
允庭点了点头,忽然觉得此事有点可笑。对于敕风,他竟也会知道昀千不知的事情。
嘴角挂着一抹苦笑,允庭终于等到了玄鸟的信号。二人小心地循着身后的门窗一个个地数过去,来到了西厢房的窗下。窗上映着烛火,一人影似坐在窗前,只是光看这影子,便能体会到这人消瘦得很。
“小迎,把窗子打开透透气吧。”
“可是我怕郡主你着凉。”
“你是怕父亲……算了,叫你打开,你就打开它。我想看看星星。”
一人渐渐走近窗子,哗的一声将窗子推开了。一股浓重的药汤味道从屋内飘出来。允庭与昀千小心翼翼地蹲伏在窗下。
几下金银的碰撞声之后,纯平郡主站起了身,欲往屋内走去。允庭不经思索,向上伸出手将半扇窗子关了回去。咔的一声,木窗子卡在了凹槽里。刹那间,屋内的两人都叫这声音引得一动不动。
昀千收起脸上的笑容,抬起手在下窗沿敲了两下。
“郡主,这,这是什么意思?我想我还是去找王爷来吧……”
“小迎,你站住,不许去。现在,你去给我铺床。”
“可是床已经……”
“去!”
“好,好的小姐……不是,郡主。”
两种脚步声响起,一个向远处,一个渐渐靠近窗子。允庭用手扶住额头,思考着那婢女等下去告了密,他们二人还如何离开王府。
忽然,一只耳环被丢出了窗外,落在二人前方。
“告诉他,我尽力了。眼下只能从霄序那儿想办法。”
她快速地说完这样一句话,将另外半扇窗哗地关上了。
“小迎,我有些不适,你在这儿再陪我一会儿吧。”
允庭将耳环拾起,握在手中,跟昀千示意沿原路离开。郡主留下了那个叫小迎的婢女,暂时不会有人去告发他俩了。他们必须趁现在离开。
二人绕到影壁西侧,正打算踏着墙上的凹陷翻出去,北面却传来护卫整齐的脚步声。昀千退后,叫允庭先行。
“这怎么行?你真当我是敕风了,用完你自己先跑?”允庭压低声音问道。
昀千将刀抽出,在代表着护卫即将到来的暖红色灯光下,刀身也成了红色的。“我就当你这话是夸我果断了。快走吧,我这刀不能白拿。”
“哎!允庭!他说的对。别叫人白费心思了。咱们的账也得算算呢。”
允庭抬起头,看到玄鸟在院墙上露出头来。这句话便是她说的,竟大大方方地说了出来,未曾害怕引得谁人的注意。当然,她怕什么,她本就是这府里的人。
护卫们出现在拐角处,为首的一人发现了昀千与允庭。接着,近十人都抽出了刀,向二人奔来。
“你真的不走?”
“不走。”
“好吧。你确实帮得上忙。”
允庭笑道:“我吗?你当真这样想?”
昀千没有回答他,反而抬起头冲玄鸟笑了笑,后者气得垂下了嘴角。
这个人真够奇怪的。一次次的,偏要寻死不可。应当叫他尝尝苦头吧。
玄鸟腾空而起,落到影壁之上,背着手,看这一场打斗。
王府内的护卫似乎想活捉来人,手中的刀倒成了束缚。可惜他二人也无伤害护卫的意图。两方都不想见血,这样打起来实在没什么意思。
可一转身的工夫,允庭被六个护卫围了两层,忽然成了在劣势的一方。不是他身手不够,不是。他身上有伤,在左肩上。看那渗透了衣服的血迹,他的伤口一定裂开了。
这个傻瓜,竟还冲那另一人笑。他转过头去时脸上痛苦的神情,说明他也是肉体凡躯,他也会痛啊!
玄鸟几乎要喊出声来了。
一护卫举起了刀要劈在他的身后。幸好这护卫的刀被另一人挡住了。
那另外的人,身手的确不错。看着竟有些眼熟。莫非……上面说,派来一位敕风来帮她消除有关东院那位的谣言,就是他吗?
“都住手!”玄鸟喊道。众人的动作应声而止。
玄鸟飞身落到地面,面向着护卫之一(这些护卫她一个都不认识)说道:“你可认识我?”
那人点点头,行礼道:“大人。”
“这两个是东院的人。我方才带他们来的,现在带他们走。”
“可刚才他们明明要翻墙逃走。我们都看的很清楚。”
这人不卑不亢地回道。
“那你便如此向王爷报告吧。若要抓人,到东院来抓。”说完,她向昀千二人招了招手。二人合刀归鞘,跟在玄鸟身后往东院走去。
那些护卫停留在原地,目送着三人离开。
行至东西院之间的园子,玄鸟停下脚步,转身面对着允庭摊出了手。
“什么意思?”
“我方才做的,足够了吧?”
允庭拱手道谢。
玄鸟放下了手,摆出将转身离开的架势,又忽然伸出手来握住了允庭的刀。
允庭这才想起他们之间的协约。这协约因为太奇怪,以前只被他当做是玩笑。没想到她是认真的。允庭松开了手,玄鸟接过了刀。
“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取东西给你。”
说完,玄鸟转身进了东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