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庭刚迈进客栈,便看到昀千与一身着便衣、四十岁左右的男子在大堂正中对坐饮酒。那陌生面相的男子手中转着酒盅,面带醉意。
昀千抬起头,朝愣在门口的允庭招了招手。他脸上是一副极轻松的神情,仿佛卸下了多年挂在心头的重担。
没错。昀千已决心帮云斋帮到底。不论将来他要面对敕风对他怎样的处罚,他想做的事情只此一件,他想走的路只此一条。
不完全是为了南星。其实是那姑娘让昀千开始寻求自己敕风之外的身份。在云斋这五里云雾般的迷局里,他却发觉到了选择的乐趣。
可在昀千招手示意下,允庭却并未挪动脚步。他仍站在那门边,叫来往的旁人不得不从他旁边侧身过去。
昀千向对面坐着的人道声抱歉,起身走向允庭。
当他走到允庭面前时,身为敕风的直觉叫他注意到允庭握刀的姿势。允庭将刀举在袄衽下方腹部之前,另一手握成拳头垂在身侧。他在忍耐心中的怒气。
“我有事要问你。”允庭道。
“知无不言。”昀千答。
他的坦率叫允庭有些惊讶,积蓄着的愤怒突然失去了支撑,四散开来。允庭侧过身向门外扬头,昀千跟在他身后走到了街上。
此时街上人并不多。临近的几个铺子还未开张,偶有一个挑着担子的小贩走过,连吆喝也没一句。
两人来到巷子里。
昀千一副不怕质问的样子。“你问吧。”
“你在酒奢客栈被我瞧见时,身穿敕风的白衣,是否为引起我的注意?”
“是。”
“为何?你接到的命令是保护南星,为何将注意放在我身上?当时南星被匪徒绑走,你反而没有出手阻拦?”
“我……”
昀千心想,因为当时他只当留住南星的性命便可。这也是他后来到破庙去的原因。
可是,这不是唯一的原因。
昀千双臂环抱于身前,答:“因为我开始时还接到另外一个命令,是要我在怀安城中找一枚掠月玉璧。此物曾作为边关的信物使用,而怀安城里靠军功的获得官职的就只有令尊和令兄两位。”
允庭想到了那枚包裹在血布之中的洁白玉璧,不由得吃了一惊。那枚玉璧的重要,足以叫兄长同姐夫定下一个长达五年的计划。同时,那枚玉璧还被视为挽救云斋的一个重要筹码。昀千竟是为它而来的。
“可你一直隐瞒此事,还扯谎说你是为保护南星。”
“南星姑娘的事,实在是真的。此事虽然奇怪,但我想总有一天能够得到解答。
之所以之前不提玉璧,是因为就在破庙一事几天之后,我接到都城来的指令,叫我忘记掠月玉璧。信上说,玉璧一事已经解决,叫我从一切中抹去此事,再也不要提起。”
解……解决?
那玉璧是允庭亲手放进玉楼中的,随后他又烧去了半边玉楼,怎么成了“解决”?照他们的计划,这玉璧一定会叫黄默丘搜寻起长亘关押过的一众囚犯,将许多与长亘城和朔仓有关系的势力吸引到玉楼去。那陷害允深的人一定也在其中。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找到他,而玉楼是不二之选。
照昀千说出的时间,不过是允庭从长亘归来半月之内。这半月间长亘没有传来任何消息。这是姐夫林纪安的说法。
那么,是林纪安说了谎,将消息瞒下了……?
“你沉默,是否说明玉璧确与你有关?”昀千问。
允庭拿刀鞘底部划着剥落的墙漆,避开昀千的注视,道:“有吧,算有吧。”
昀千在空中摆了摆手,像是将玉璧一事挥去了:“罢了!你快随我到客栈去。我找来了消息灵通的骆屏骆先生。既然要做这个信鸽,自然要将事情打探清楚了。”说着,他伸出手把允庭拉过来,悄声说道,“你是想不到的,我为了叫他帮这个忙费了多少力气。”
允庭苦笑。看昀千这副神情,想来是将那骆屏狠狠恐吓了一番。
见允庭仍一脸勉强,昀千又道:“你只管对我存疑,我不介意。我只知敕风行事,不问来人身份,遇事便合作,事后便各奔东西。你亦可如此。”
他这话真够无情。
“好。”
允庭抬起被他拉住的那只手臂。昀千松开了手。
“那么,现在可以随我进去了吧。”
允庭点头,却提问道:“敕风间也不能完全地信任吗?”
昀千径直往客栈走去。对于允庭的问话,他只举起一只手在空中挥了挥。意即否定。
昀千成为敕风之后,不止一次怀疑别的敕风接到的是杀他的命令,包括这一次奔赴怀安。但这些他不必讲出来。他受允庭的怀疑已经够多的了。
他无需辩解。怎样的辩解,都无法改变现状。昀千心里清楚,他身上的疑点早已蚀穿了所有可能存在过的信任。可他必须留在这里,助他到最后。
因为天底下,单这一条路,没有写着“敕风”二字。
二人于方才那张桌旁坐下。允庭此时知道了坐在他对面的男子叫骆屏,是个消息灵通的。他这样作用的人,怀安也有两三个。只是他们腹中全部消息加起来也没有骆屏随意吐出的一个骇人。
昀千开口道:“骆先生,请你将纯平郡主一事前后说与我们。”
允庭犹豫着打断将要开口叙起的骆屏,问昀千:“在这里如此明目张胆地谈论郡主,恐怕……”
昀千笑道:“我们将说起的不过手坊间流言而已。再说,众口悠悠,谁也堵不得。”
骆屏于是讲起了从皇帝突然赐婚到王府内传出庶女夺命传闻之间的全部发展。若不是骆屏提起了夺命一说,允庭早已忘了还有这么一回事。现在,他知道远离众人的东院里住着的哪里是庶女。照血脉看,却是位公主。
原来,越国质子霄序自婴儿时期便在皇宫中了。他身边只一位老妈妈是越国人,可谓性命全仰仗着与当朝的关系。近些年在宫中诗会上显露出才华来,颇得皇帝欣赏。这样一个人,既得赏识,又需笼络,被赐婚是早晚的事。只是,不必是纯平郡主。
纯平郡主年方二八,是宗室里过了及笄之年的公主郡主里年纪最小的。那些远在封地的郡主自然不在考虑范围之内,可纯平前头还有三位身份更尊贵的公主,自小与霄序一同长大,他们之间的情谊也比纯平更深厚些。所以当皇帝的旨下达时,许多人都吃了一惊。
而更让人惊讶的还在后面。霄序竟报给皇帝,说自己与惠王侧室所生的女儿情投意合,希望能更换人选。据说,听闻此事时,皇帝容颜大变,怒掷茶碟。
允庭听到这里,与昀千交换了一下眼神。王府东院看管得万分缜密,霄序兴许从未见到过人。可他却敢欺君……?
骆屏继续说下去。
纯平郡主听闻圣旨,先是恳求惠王出面推掉婚约,不得,竟寻了短见。这之间只两三天的工夫。兴许郡主已有了心上人,所以决意不肯另嫁他人。
但这事传出来却变成了另一番完全不同的模样。最初是王府中的老仆人对外谈起的,后来成了整个都城的谈资。
话末,骆屏添上一句:“两位公子,我须得提醒你们,这些贵公王侯的府内事都是由他们的仆人传出来的。其中多少是他们刻意叫外人以为的部分,还要你们自己斟酌。”
允庭深以为然,向骆屏道谢。
骆屏瞥了一眼昀千,回道:“公子你不必客气。在下也是为保身家性命才走这一趟。既然话都说完了,在下告辞。”说着,急不可耐地起身走了。方才他说了那么多,一定口干舌燥,走之前却没再喝上一杯酒。
昀千倒出一杯酒来一口饮尽。随后,他皱着眉说道:“这酒,还是比不上怀安的。”
允庭笑道:“正是。不止是酒。这儿一切诡谲多变。等我找到了父亲,我便离开这里,不再来了。”
“祝你此生再也不到这儿来。”昀千举起酒盅来。
允庭倒满一杯酒,与之相碰后一饮而尽。咽下了酒,他的脸上露出与昀千方才一样的表情。
“唉!的确难喝!”
昀千摇头道:“想是这儿的水不好,酿不出好酒来。”
两人于是等候着夜色降临,再踏在惠王府的墙瓦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