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男子驾着马,欲带着意料之外的孩子离开。出城时,守卫将他们两个拦住了。
本是年岁交接,守城的照旧例不必太过严苛。然而昨夜里玉楼大火,整整用了三个时辰才扑灭,火灭之时天已微亮。今晨城内更是流言四起,一座每个转角阴影处俱可见两三个人窃窃私语着的城,已容不得半点疏忽了。守卫只能再打起松散的精神,向每一个出城人索要身份文书。
面对守卫的呵斥,男子急忙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递给那守卫。在守卫翻看时,他似有为难地开口说道:“兄弟,我这赶着出城,这包里还装着卖了三匹绢布和我那木板车的银子,整整三吊钱!若是拖延,恐生变故,还望看在同是年关不得回家之人,给个薄面。”
坐在他身前的孩子听了,盯着他,看他一脸的逢迎谄媚,不知道是该生气还是该害怕。
那守卫听了,轻蔑一笑,说:“你是第一次来长亘做生意吧,我还从没见过像你亏这么多的。怎么,连车子都卖了?”
男子假装叹气,跟守卫使了个眼色,说:“我这还有个妹妹指着吃饭,这关头上,兄长急病,急着用钱。日子真不好过了。还请大哥放我们出城,至少让孩子早点回家去。”蘶儿听了,赶快把头埋进他怀里,假装呜咽起来。
那守城的皱了皱眉,把册子递还给他,摆了摆手,放他出城去了。
出了城,男子先是加快了速度,急奔了四五里路,才让马慢下来,悠悠地走着,时而回头看看身后有无异样。
蘶儿心跳得如同被人提在手中的野兔,却又什么都不敢问。
直到再望不见长亘城城门了,男子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昨日我可没有逼问你,够体谅的了吧!怎么,今日我扯谎时你却看不下去了?”
蘶儿被他冷冷的声音吓着了,不敢作声,再去想他刚才谄媚的口气,心里愈发害怕。
“你眼睛见到过的,有真有假,何必坚持?倘若你母亲教过你要正直坦率,你不如把这道理与玉楼一并抛去身后吧。”说完,不等她回答,男子双腿夹了下马肚,又驰奔起来。
恐惧之中,蘶儿只能闭口不言,低着头,手里紧紧攥着缰绳上横着的一段,努力在狂奔中保持住平衡。
半个时辰后,男子远远看见有一处荒凉的村落,这才勒马慢行。
依照计划,接应的人应早已准备好,就等他进村子里了。
一随从打扮的男子一瞧见了他就连忙跑过来牵马,然而见到一名孩童跟随,难掩一脸吃惊。另有一位女子缓缓地迎了上来,行了礼,牵过孩子的手便往一处无人的茶水铺子走去,安排两人坐下。对这孩子的出现,她像是早有预料似的。
残破的木桌上放着一壶沏好的茶,女子摇动手腕,倒出两盏,置于二人面前。
看见这孩子只管低着头,不作声,她仍无询问之意,只是轻轻俯低身子问这个刚得了“蘶儿”名字的孩子:“怎么了,身上有受伤吗?”那声音温柔动人,说的蘶儿呜呜地哭了起来。
“南星,谁许你发问的?”男子入座,呵斥道。
这被叫做南星的女子似已习惯一般,不作理睬,双手轻轻地搭在蘶儿的肩膀上,说:“哭出来会好一些的,别怕了。”
听了这话,男子将茶杯放下,嘴里似自言自语一般小声念道:“既已对过去死生闭口不言,何必一副被人为难的样子?”他将那茶杯又再拿起,看着南星道:“你这茶已凉了!”
南星将桌上的茶壶往外侧一推,眼睛直视着他,仍旧温柔地说:“那,公子便不要喝了。”
正是两人剑拔弩张之时,蘶儿带着哭腔含糊地说出了一句话:“你说要我记得父母,你说过。”
南星听了,立刻将蘶儿揽进怀里,口中念叨着:“好的,好的……”眼睛却不再抬起来去看旁边那位。
不知为何,公子竟然与她谈起父母之事,此事由一个哭着的孩子说出,若是引起公子回忆翻涌,是该如何?她忽然明白了公子的话,不只是说这孩子,更是在说自己。
既已决心将过去放下,便不能再显露出内心软弱。
南星为难之时,男子从长凳上起身,向马厩走去,向身后抛下一句:“带上准备好的东西和这孩子,到马车上去,我们要回了。”
那声音只是淡淡的,听不出情绪,至少对一个没有与之相处过十数年的人来说并不意味着什么。而南星,已在为至情至性的公子痛心。
她轻轻拍了拍蘶儿的背,将她拉了起来,两人往同样的方向走去。
依照公子安排,南星与孩子乘马车,那随从驾车,公子仍旧骑马。
先前已有消息说此处将有商队路过,如今四人就随着商队一同行进。玉楼掌管为了阻止变故外传会对消息严加封锁,所以这些商人并不知道长亘附近有人正受追查。南星几句话下来,那领在商队前头的便同意了。
蘶儿倒在南星的膝盖上,已经睡得昏沉,眼窝处还有些湿润。马车车窗的帘子不断被风吹起,南星盯着那窗口的一处,风一吹来,她便能看见车外骑着马的公子。那一背影,叫她记住了风吹过来的间隙,一次次地在心里数着。
她忽然想起,夫人曾说过,给公子取名庭,是含着家中一方庭院的意思,美满幸福,实在寄托许多。忽然间,眼前人影模糊,一行清泪滑落到她的嘴边,分外苦涩。
她低下头看着怀中的孩子。蘶儿睡得很好,一副每一个这般大的孩子都该有的、玩累之后沉睡的模样。
三日后,未时已过,怀安城内的一处宽阔庭院里,下人们正在忙着烧水洒扫,在廊间来来回回。阳光从屋檐上斜斜照下,院子里的几丛灌木中有白色的花朵探头。
这座宅邸是由两个方形回廊再加上下人住处构成的三进院落,前廊有供待客用的大堂和厢房;内院有数间装设朴素的卧房,院子一角别立出一间两丈见方的书斋,面对院子开窗,正对院子里的一株西府海棠。
允深坐在书斋窗前定睛看着窗外,手中笔上的墨已经干硬。他满心只等着前廊传来响动,好立刻出门迎接。
他这个弟弟,少时便历尽人间变故,别人人生中跑跳的那几年,他却已养成了沉默冷静的性子。对于父母亲的宽厚温柔,他这个弟弟却是只能从回忆中寻找。
他们允氏一族,本是北戎的一支,祖辈上南渡至中原地区慢慢扎根。天性使然,允氏男子骁勇,女子也爽利。祖上靠着拳脚的能耐打拼出了一番家业,在老家呈宁积攒下不少威望。到了近几辈,游牧的习性逐渐隐藏至心性深处,后代也有读书走科考之路的,只是都要从母家的汉人姓氏,才可能上榜进第。
他们的父亲允晖年少时熟读经书,虽然承袭家族习武的习惯,却打算走科考之路。谁知赶上朔仓来犯朝廷征兵,父亲只能拿起了冷冰冰的武器上了战场。
战场之上,将“允”字化“云”,善战的父亲军衔直至陪戎校尉。缘分使然,父亲于疆外识得母亲。待父亲征期过了,他便带着母亲一同回到了呈宁。家族耆老本为父亲安排了一位显门女子作正室,父亲是执意不肯,最终闹得从祖父那里分家出来,带着母亲和几个家仆来到了小小的怀安城。
允庭与他这个兄长相差十四岁,从出生时便是整个家的至宝,名字便含着圆满的意味。
全是他的过错,允深暗恨自己如此贪图名利,直至美满破碎才知道罢休。
忽然,门廊处传来人声,允深立刻把笔放下,起身冲了出去。只见允庭着一身暗色长袍,从容地向他走来。
看见哥哥俨然一脸魂不守舍,允庭急忙拱手道:“兄长,我回来了。一切顺利,信可发出。”
允深听了,心总算放下一些。他转身将手从书斋的窗口伸进去,拿出一卷写就的信函交给了一直等在一旁的侍从。那人接过了信,冲着允深点了一下头,转身奔向了角门。
允深看着弟弟,他虽着暗色,仍不掩一身少年英气,比允深当年独自闯荡边城时还要使人艳羡。那种悔恨的心情又回到了他的心间。他不免苦笑,若不是他年轻气盛想要出头,怎会被牵扯到那密谋大事中?又怎么会有如今这般境地?
他叹了口气。而允庭对兄长一番心思全然不知,一脸的困惑,正等着兄长开口说些什么来做解释。
“很好很好,这样下来,也不算愧对了纪安的苦心筹划。”允深笑道,“行路劳顿,一定疲乏了吧。快些休息吧。”
他侧身让路给弟弟,允庭却不为所动,只是扯了扯衣服下摆,犹犹豫豫地说:“不妨事,因是随从商队行路,回程十分顺利。只是……有一小小变故,还望同兄长一同商议如何处置。”允庭看向兄长,眼神闪烁着。
允深察觉到这一“小小变故”必定十分棘手,才叫弟弟吞吞吐吐,不敢交待。他仍侧着身子,手摆向书斋的方向,温和地说道:“来,先进到书房内,定会解决之法。”
日照西斜。
“何事?”
“按照我们约定的,我将那装着玉璧的布包放入胡汀阁墙壁中的缝隙,然后将佩环放在一旁,用灰尘轻轻掩埋。”允庭说道。
“没错,然后呢?”
“然后,我,我把一盏烛灯扔到了一旁的茅草堆上,火立刻烧了起来。”
“是。”允深略微探身,凝神等着弟弟继续说下去,心里仿佛同胡汀阁一般也烧了起来。
“我被瞧见了。”允庭小声说道。
允深呼出一口气,咽下一口唾沫:“那,没什么,解决了那人就好。”他这个弟弟,可从没让他这么紧张过。
“没有,没有解决,哥,我把人带回来了。”允庭微微颔首,又向上翻着眼睛偷偷瞧着哥哥的脸色。他看着哥哥的表情从一脸吃惊到疑惑,再到气愤,于是本能迅速地向后一躲,躲过了兄长的一拳。
“你!我告诉过你!哪怕是女子……我们没有别的选择,我是不是教过你!”允深这下心里更是五味杂陈,紧张还没散去又袭了上来,再加上不安,气愤,语气更是激烈起来。
“哥!你是说过!”允庭还想争辩一番,“可这次,那是个九岁的小女孩儿!”
允深怔住,回过神来后向椅背一倒。看着他这个言语丝毫不退缩的弟弟,允深不再想着如何训斥他,而是开始琢磨如何能给那女孩一条生路。
听闻弟弟并未对一个孩子下杀手,允深心中反而轻松了些。他一直害怕这八年来的训练会叫弟弟性子里添上一份残忍。
太阳快落下去了,院子里的海棠在余光中显得有些枯瘦,系在书斋窗前的玉质六角风铃被风吹动,发出清脆的响声。
风就这样忽然吹了起来。
过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允深坐直身子,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说:“留在身边吧,留在身边最放心。”
允庭点了点头,轻轻叹了口气。
看着兄长脸上的微笑,他忽然觉得十分愧疚。那微笑背后该有多少无奈啊。八年的时间过去了,他允庭至今不能独当一面。霎时,他耳朵里再听不见风铃声,感觉似是胡汀阁的火蔓延了过来,又或是心上的枯草在燃烧。
晚饭过后,守夜的仆人在大门口点起两盏灯笼,照亮了写着“云斋”二字的牌匾。
南星牵着蘶儿往外院的西厢房走去。那间房里有两间卧房,平时只南星一人住。不论是厨房杂物间还是大街上,出了什么事那儿都能听见。既然蘶儿得以留下,和她一起自然是最好的。不论是为了保护这孩子的安全,还是为了防止这孩子威胁到云斋的安全。
“南星,我明日也做工吗?”蘶儿忽然试探地问。
南星被她逗笑了,浅浅的梨涡出现在嘴角两旁,半开玩笑地回答:“当然啦,你想吃饭,那就得做工啊。”
“那我做什么工?和你一起吗?”
“你还算不得账,也管不得下人,”南星装作思考的样子,嘴角不住地向上,“我看啊,你去伺候公子早漱吧。公子见了你这么个小鬼,一定惊喜。”
谁知蘶儿竟像个大人似的叹了口气,抬起头看着南星说,“南星,你是想看见不漱洗的公子吗?”
南星想了想那样的画面,笼罩在心上的乌云竟了散去许多。正走到了厢房门口,她停下来,俯身看着蘶儿那一双大眼睛,捏了捏她的脸,笑道,“如此甚好。”
允庭心里隐隐不安,入眠不得,此刻正披着斗篷在内院海棠树旁站立,望着天空上那一轮弯月。
原来,初四的一轮弯月,虽失在残缺,却也洁白无瑕,十分可赏。或许,就在这怀安城内,远离人烟的一方庭院望出,才有如此月色,才能这样淡然吧。只是,赏月的心情也离得他远去了。今后的许多疑惑又疯狂地向他心中的柔软位置侵蚀过来。
月影摇动之间,似乎时间也快了些。忽然,门廊处传来了轻巧的脚步声,夹杂着衣服窸窸窣窣的声音。不必转头,他也知道会是谁,想着想着,他心里慢慢地安静下来。
于是,他望着月,她在不远处,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