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楼打开大门后的第十四个年头，大年初一正午，一个浑身鲜血淋漓的士兵倒在了那被天下豪奢踏过的玉阶上。
先是那个在玉楼西面卖了快十年面条的女人看到了，一声惊呼之后，玉楼门前的闹市顿时鸦雀无声。连那路过要吐口唾沫的穷酸秀才看到了也怔住了。
来来往往的、衣着风格迥异的、话尾带着不同音调的人们，竟没有一个看见这个士兵是从哪个方向行路过来的。
他像是被天上伸下来的大手轻轻地摆在了玉楼门前，悄无声息地惊讶了全城。顺着玉阶，一股涓细的血流从他的身底下流到了地上。
霎时间，那些平日精明的人心里已有了盘算，而那从远处跑过来看热闹的卖包子的也觉察到他的包子或许该好了。于是，人群又流动起来，比刚才流动的更快了。
穷秀才加快了脚步，一边往街对面走，一边念叨着，上天惩戒，这地方早该收拾收拾了。装完豪气，他仍不忘向四周看看有无熟人听见。顷刻之间，门前空无一人，好似荒城一般。没了摊铺的地面被多年不见的太阳晒着，蒸腾出沉闷之气。
日头西落，那往日灯火映天的玉楼，却静静悄悄。尸首仍伏在玉阶上。过路人越来越少。直至深夜，悄无声息中，那尸首被拖了进去，一桶清水泼过去，只留下极浅的血痕，随着朝阳升起，成为行路人事不关己的谈资。
玉楼门前做生意的人们不知都撤到哪里去了。他们在另外一个地方叫卖着，吆喝着，藏到闹市里，如同前半生的生活一样，没有特征，不被察觉。
十四年之前。元宵。
自长亘城一战之后，朔仓节节败退，如今已经退到了离边疆几百里的地方。首领主动上交无数珍奇异宝，向皇帝请求休战。长亘作为当初朔仓败退的第一城，亲眼目睹了一车车的宝物失落他人之手。
谁知，半月之后，运至半途的珍宝又原路返回，回到了长亘。随之而来的还有一批能工巧匠，带着精致的材料，在长亘城门之内不足十里的地方画地开工。三月之后，玉楼大致建成了，其雕栏玉砌、华丽堂皇，令人瞠目，但就是叫走遍天下的工匠来瞧，也难以分辨是哪种风格的建筑，最多只能说一句，各有参杂。
又过了两个月，正巧是元宵节，这一天夜晚，玉楼周围挂起了数以百计的灯笼，将这座边界荒城照得如同白日一般。常住在长亘的人们心里直打鼓。多少当家人彻夜未眠，望着那映天的灯火，思虑着若是事有变故，还有何处可去。
第二天，一条消息完全改变了这一切。不知从何处传出的消息，只是说昨日的灯火，是为着恭迎当今太子。太子亲自出访边疆，必有大事。那消息里说，这大事，是朔仓有叛徒向太子出卖消息，因而使得朔仓不能再打下去了。朔仓投降了。太子是来亲自接受对方首领的臣服的。
既然太子肯在长亘这座战备不全的小城休息，就说明人们不必再担心危险会悄然来临了。说不定，将来长亘作为交通轴心，还会走向繁盛呢。
而此时，玉楼之内，太子的贴身侍卫之一允深，头戴遮帽跨上了马，两腿一夹，马儿便飞快地跑开了。几个衣着不俗的侍卫跟着他，在城中大道上狂奔起来。两旁的店铺时有冲撞，允深头也不转，直奔城门。
到了城门口，那守城的向他要文牒，他反问说太子要出城也不肯吗？
初时，他一身华服，又有多位侍卫跟从，周围的人们已经不时地瞟过一眼，暗中交头接耳，猜测是哪里来的王公贵胄。这句话一出口，所有的人纷纷停下了手里的事情，直直地望着他，仿佛想用目光把他的一部分留在这小城里，作为能过上几年安稳日子的筹码。
少顷，允深出了城门。他一边驾着马飞走在城外的树林里，一边想着刚才做的戏可有纰漏。
他曾向太子问询过，如此气焰可会引起怀疑？太子皱皱眉，似有失望地说，人们希望太子如何，你便如何。
此时，允深算是明白了太子的用意。他们此行本就是要民众确认到朔仓投降的事实，真正的太子如何行事，并不是最该让他们知道的。与其力求真实，不如夸张夸大，引得全城皆知。
太子之谋效果斐然。不出三日，朔仓预备投降的消息就顺着边疆蔓延开来，消息也越传越夸张。允深收到太子安插在北边一处城垒的眼线传书，说朔仓布在最前头的哨位出现明显异动，原本四五个人组成的队伍，一日之内仅现身一人。
那剩余的人，恐怕都趁着夜色奔赴回朔仓的大本营求证去了。他们这一路，将把朔仓已经投降的流言带到每一寸他们自己的土地上。
像朔仓这样习惯分散队伍的打法，只会给敌人留下钻营缝隙。不需要流血牺牲，朔仓全盘皆输，只需要言语和眼色，还有时间。
此时真正的太子，正在离边疆数道城防之外的一座隐蔽宅邸中，静待事情发展。对他来说，朔仓败退是正大光明赢得朝中支持的最重要的一环，而暗地里的行动，全由亲信经手，旁人绝无知晓可能，就像那玉楼，表面光鲜尊贵，足够了。
十四年后，大年初一。
玉楼地底暗室里，掌管黄默丘坐在一把暗香紫檀雕花太师椅上，仍在沉思。几个身材结实的侍卫身着黑色夜行衣低着头站在下面，不时地用眼去瞟掌管的神色，其中一个年纪小的，手已经摸上了腰间的佩刀。
已经过了两个时辰了，掌管只坐在那里，在脑中思量着，一个命令也不曾下过。眼见着天过戌时，再不行动，上边降罪，谁能逃过？
忽然，黄默丘开了口，声音已然沙哑：“几时了？”一个侍卫上前拱手，回到：“回掌管，近戌时，天已黑透。”黄默丘缓缓站起，抖一抖袍子，向侍卫们一挥手，说：“切莫惊扰，先搜后烧。”侍卫们领命而去，急奔之下毫无声息。
玉楼乃是当今圣上布在边疆的一枚棋子，此棋落定，太子成为圣上，连他一个毫无背景可言的谋士也能身居六品，成为能荫袭的朝廷官员。二十年来，玉楼守着一个个太平年岁过去，朔仓部族再无挑衅之举。如今这一出是何用意？难道真有人傻到竟想对玉楼下手……？
十四年前，多少人凭借着投靠太子，做一枚言听计从的棋子而一举涌上，得居高位。如今有人反悔，凭谁也不肯轻易放过他！
而知道玉楼与朔仓长亘之战间关系的，怕是只有当日太子最亲近的幕僚。
黄默丘走向角落处的方桌，轻轻推动桌上的那方玉石砚台，从暗格中取出数十张身契。那身契上全是女子名字，且全是死契。
今日之事，是来之猝然，理之耗时。尽管这人是在与无数人作对，可如今急在保全玉楼，黄默丘必须抓紧时间找出线索，将那悔棋之人拎到圣上面前。
当初朔仓之事，纷乱错杂，只有圣上一人洞晓全局，剩下的人皆是布局一环而已，连他也不过知晓这玉楼之内的琐碎，出了长亘城，纵是当时太子运筹帷幄的处身之处，他也丝毫不知。
如今，他只能从玉楼内部理起。这些女子，当初是以宫闱之用买取，后来又不断有流动变化，应是怀疑之首。黄默丘暗暗吞下一口长气，将那身契一张张看了起来。
此时，玉楼的胡汀阁内，一人身着同楼内侍卫别无二致的夜行衣，一边沿着墙边缓缓行进，一边警惕着周围一切响动。
这一处最是乱糟，婢女小厮都能入内，更别提其他那些身份高些内心不明的伶人。更何况，这玉楼中的女子，除去江南买来的标致女子外，还有不少皇亲高官插入的眼线，只怕是连那黄掌管都不明其数。
走到一处墙角，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格纹布包，轻轻放入砖墙的缝隙之中。随后，他又往墙角处放了一枚雪白的狼骨佩环，并用薄薄一层积灰盖住。完成这些后，他拿起旁边的一盏烛灯，往几步之外的枯草堆上一扔，瞬时，整个房间变得通亮，直照到窗对面装饰华丽的屋宇。
他看着对面不断有婢女小厮冲出屋内，他们喊叫着，来回跑动，手足无措。随着，他慢慢地呼出一口长气，挪动脚步，向门外走去。
一切都如计划中那样完成了。甚至，有些太过顺利。
今夜的玉楼，怎么只这么几个守卫巡逻？他凝视着腾起的火焰，思忖着。似乎白日里玉楼发生了什么大事，叫其他人手都离开了哨岗。
不过眼下他必须先逃出去。至于今夜的奇怪之处，他可以等回了怀安再与兄长姐夫商议。
正当他转身将离之际，角落里的一声呜咽令他心头一惊。他立刻做好拔刀的准备，向那声音的方向望过去。
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抱着腿坐在房间对面的角落里，大大的眼睛正与他对视，摇晃的火光映照着里面满满的恐惧。
一个孩子……？
他的手慢慢地移开腰间佩刀刀柄，将食指放在嘴边示意那女孩不要作声。然后，他避开地上的燃亮的火星，一步步地走了过去。
人们的吵嚷声一波高过一波。
玉楼，似乎又回到了十四年前那个长亘城里夜亮似昼的传说。
亥时已过，夜黑透了。长亘城城郊的一处破旧草屋中，一着黑衣的少年人坐在一把扶手残缺的木椅上，前面站着一个身着华贵绸缎的小女孩。
草屋破烂的窗户偶尔有光亮照进，转瞬即逝。少年人的脸隐在阴影中，看不清楚。他看着面前因恐惧而浑身颤抖着的孩子，柔声问道：“你多大了？”
那女孩颤颤地答道:“刚满九岁。”
“玉楼里可还有亲人熟人？或是身契被卖，独个儿一人？”
“生我的人还在，熟人并无。”
他听了，沉默少时，又问道：“叫什么？”
“大约跟父亲姓叶，无名。”
“母亲叫什么？”
“母亲姓魏，其余不知。”
“如此境地，何必隐瞒？我将你带出了玉楼，你便是再也回不去了。”他直起身子，慢慢说道，“你那母亲，纵使再眷顾你，又怎会因你抛弃身家性命？”
言外之意，她的母亲只是玉楼中许多可怜人之一，自己尚且不知命数多少，是顾不得她的。
“不曾隐瞒，确实不知。”那女孩立刻答道。
他看那女孩，虽面露惊惶，却仍保持理智。她两眼直视着他，未有回避，眼泪圈在眼眶里，亦未有滚落。
“你别害怕，我不杀你。只是……”少年人安慰她道，“今日你出了玉楼，是再无回头路的。我也没有办法。”
女孩点了点头，像很明白这一点。可她脸上却看不出一点遗憾。大概是因为还是个孩子，不懂得自己其实对母亲很是依恋吧。
“你可知道‘草木采更生’的‘蘶’字？以后，你便自称名蘶，无姓。除父母生养你到如今的恩情外，我要你一概忘记。以后就和我一起走。你明白了？”
她眼中忽闪，小声答：“是，明白了。”
他将手搭在扶手上，缓缓地向后靠直到陷入了阴影中。
不知云斋里的兄长见到这么个双眼溜圆的小家伙，是会气愤不已，还是失望透顶呢？
他叹出一口气，叫女孩倚靠着一边的草堆休息，他自己则凝望着远处的火光，心越跳越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