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庭刚行过礼，抬起头来，却只见到紧闭的房门。刚才的敕风把那探头出来的女子推进了房门之内。两人的身影被烛光映在门上，正私语着。
他聆听四周。没有人追到此处。果然，那门内出现的女子就是当今皇帝的同胞妹妹。只是有哪里不对……允庭仔细回忆着刚刚瞥见的那张脸，只怪刚才那敕风动作太快，他没来得及看清楚。但只这么一瞬间，他瞧见这位公主，像蓦然抬起头瞧见了枝间有一只羽毛艳丽的雀鸟。她的美突然出现，却又很自然，仿佛这遍布佳木的王府东边就该住着一位这样的公主。
片刻后，那位敕风推门出来，冷着一张脸。允庭将两手背在身后，右手握住刀柄，准备拔刀。
她却说道：“进来吧。她要见你。”
允庭想不通。他与这公主素未谋面，何以引起她的兴趣？难道是……刚才他道出她的身份，显出了他的聪明，所以这公主才好奇的？不论如何，允庭决定与之一会。他迈开步子往前走去。那敕风忽然伸出握剑的手，拦住了他。
“进去之后，切不可以偷看她的容貌。违此必死，我也没办法。”
允庭点了点头。她于是放他进门去了。
门在允庭身后关上。门上的锁咔嗒地锁住了。那敕风锁完门，走到蒙着面的公主身后站立，一副气急的样子。
允庭于是又向坐着的这一位行礼。这一次，他没有提及她的身份，只是拱手垂头。他低下头时，察觉到那公主的眼神很是奇怪。那眼神就好像……他们早就认识似的，好像允庭没有记起她，是允庭的过错。
“你就站在那里，报上姓名籍贯。还有，进都的理由。”
允庭瞧见，在敕风冷冰冰地说完这些后，那公主侧着头看了她一眼。随后，敕风将抱在胸前的双手放下，补上一句：“随后我们也会介绍自己的。”
允庭于是报上“云庭”的名字，称自己四处游荡，居无定所，没有籍贯。此次进都，也是因为旅途经过此地而已。
谁知，话刚说完，那敕风竟将剑抽出，架在允庭的脖子上。敕风用的确是良品。这把剑的锋利足以挑破人的喉咙。
“说实话。”
敕风命令道。
允庭正犹豫着是否要说出怀安这一地名。如果随便编出一个，未必能骗过眼前的敕风。可此时不知对方是敌是友，怎好说出云斋来？这时，坐着的那位忽然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玄鸟，他不肯说就罢了。”
允庭大吃一惊，手中的刀差点掉到地上。他刚刚紧张地攥紧了刀鞘，此刻手甚至有点颤抖。她竟然如此轻易便放过他了？刚才他那番谎话，漏洞百出，简直是为了不被追究而编出的瞎话。也就是他的名字还算真，却也是为了隐去身份借用的姓氏。
这一切只有一个可能——她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了。
难道今天允庭会来惠王府，她们两个事先都知道？该不会惠王说的那番话是故意要叫他听到的吧？
皇室中人果真好筹谋。只是算计他又有什么用？他一个无名之辈，甚至可以说是自身难保，难道能帮上公主什么忙吗？
被称作玄鸟的敕风收起剑来，退回到原处。那公主抬起手来，似乎是要掀起面纱。下一个瞬间，她又放下了手，淡淡地说道：“我身后这位是玄鸟。她轻功极好，想来你也见识过了。因为我不能出府，所以由她替我传达消息。如你所说，我或许可以称得上是个公主。但皇帝宗谱里没有我，在都城的究人府也查不到我。”
“我能问是为何吗？”
“不能。我不能告诉你。实际上，你知道这些已经足以叫你丧命了。你何苦要知道我的存在呢？”
“啊？”
允庭不解。他并不是追寻她而来。他是为了问母亲所在，才来王府中找冷先生的。谁能想到，他竟然在窗牖之下听到皇帝的秘密？这秘密和他没有任何关系，若是要他选，他宁可不知道。如果以后因为这秘密而招来杀身之祸，他可真是够冤枉的了。
“说到丧命……我此前在怀安城外三十里的驿站见到过这位玄鸟大人。大人何为何没有当场将我灭口？”允庭试探着问。
这公主竟不知道此事，回头向玄鸟求证。后者点了点头，却没回答允庭的问题。反倒是刚知道此事的公主开了口。
“许是你……不甚可疑吧。”
“那么先是深夜潜入王府，然后又听到了皇室秘密，大人还能容许这样的我活下去吗？你们怎么能确定我一会儿出了这个门，不会将秘密吐露出去?”
“那你便永远留在这里好了。”
坐着的这位轻声说道。她的话叫允庭心中一颤。那语气，竟不像是玩笑，而是确有其意。若是从别处听到这句话，允庭或许会感到害怕——这话像要下一刻灭他的口似的。可这人说出来，倒有些许温柔，就像……因找到解答而兴奋的孩童。
她继续说道：“我院子里只有玄鸟一个。可如你所知，她有时会配合其他敕风去城外做事。你可以留下……如果你愿意的话。”
“你这是何意？”
他们竟已将他调查得如此清楚，甚至主动提出要把他留在身边。她就不怕他允庭居心不良或者冒失冲动？他们究竟是从何处获得的消息？
这种算计，允庭还只在林纪安来云斋提亲那日见识过。
“若你不愿意……算了算了。公子，你当我从没说过吧。玄鸟，你把他带出去吧。”
允庭尚在犹豫，她却收回了邀约。站在她身后的玄鸟应了一声，随后走到允庭面前，一伸手臂指向门口。
“云公子请吧。若是不愿走，我可以做你的黄泉引路人。”
允庭转过身不去看她那张板着的脸，将手中的刀抽出一节，看着上面倒映出的人影。他看到本来坐着的公主站起来，直直地盯着他这边。他将刀收回刀鞘，心中有了些许盘算。
“就不劳烦大人了。我自行离开便是。”
谁知，玄鸟竟提醒他道：“若是你独自一人出现在王府东院，守在门口的护卫会将你当场斩杀。他们可不会问你自何处来，到何处去。”
这件事愈发奇怪了……允庭心想。这王府东院被守得水泄不通，守卫严酷到凡闯入者便斩于剑下。可这院内竟只有一个敕风吗？虽说玄鸟被列入敕风，定是个中高手，但……还是有点说不过去。
与其说这整个东院是在保护着这位事实上的公主，不如说，是在监禁她。
如同监禁着一个活生生的秘密。
允庭先行出了门，玄鸟跟在其后。她出门之后又小心地关进了房门。
此时因为屋中人坐在烛光之后，所以门上不见人影。那忽闪着的烛光像一头沉睡着的猛兽的鼻息，忽远忽近，随时可能醒来。
允庭盯住这扇房门，直到玄鸟拿剑抵在他的腰间，他才回过神来。
玄鸟的眼神忽然变得温柔起来。她向左侧微微偏头，嘀咕了一句什么。允庭没有听清，本来想问她，却发觉她脸上的温柔褪去了。她又换上了那副看待仇人的表情。允庭只好转过身往他记忆中王府大门的方向走。
玄鸟嘀咕的那句话，若是叫允庭听见了，必定会增加他对自己心中猜测的信心。
玄鸟向身后的房门侧头说出的是：她过得很辛苦。
这话她说出口便忘了。今后这样的生活还要长久地持续下去，她不能记住这么一句残忍的话。她宁可自己从没意识到这其中的残忍。
其实，遑论公主，屋内的那位早已经过得连人都不像了吧。
玄鸟领着允庭，打算让他从王府东北角一偏门出去。从这扇门出去，会来到一背街的小巷子里，夜半无人，最适合逃走。偏门的门槛上坐着一个面无表情的护卫，正闭着眼休息。他听到脚步声，猛地起身拔刀。见到来人是玄鸟，他收回刀，轻轻颔首。
“我身后这人是敕风安排的密探。他是来给我送线索的。人只在外院行走，并未进入内院。现在我要送他出去，望你行个方便。”玄鸟对这护卫解释道。
“大人，我接到的命令是不许任何除您之外的人活着走出这扇门。”护卫不卑不亢地回应道。
玄鸟向他亮出一张令牌。允庭站在其后，看不清令牌的样子。那护卫见了令牌，却恭敬地行了礼，侧身让出了道路。
玄鸟将令牌收回，转身对允庭说：“你快走吧。今日之事该如何处理，你心里清楚。”允庭明白，她的意思是要他在外面对今日之事闭口不言。
允庭拱手作揖，行过礼，从偏门出去了。他在高大的院门前站定，回过头看着还站在原处的玄鸟。对方却道：“你想要的消息就在你客栈房间的桌上。你知道该怎么谢我。”说罢，她转身一步步地行远了。
允庭思考着她话中的意思，突然明白了。他于是飞快地跑回到客栈中，推开房门，正中的桌子上果然有一纸条被压在烛台下。按理说夜晚客人未归，客栈店家是不会帮忙燃灯的。现在皇帝下令节约，店家不敢违抗，恨不得将大堂的灯笼也去掉几个以示敬意。允庭走近桌子，举起烛台端详。粗铁制成的烛台凹槽里已经积了一层不算薄的烛泪。这灯已经燃了至少有半个时辰了。
允庭展开那张纸条，上面只有一个地址。不用猜了，自是冷先生家眷的地址。
允庭恨不得将这张纸撕个粉碎，但终于还是忍住了。原来今晚一切，俱是圈套。先是将王府秘闻散布出去，引诱寻找冷先生的允庭潜入，又让冷先生当着允庭的面咽了气，使得允庭只能由着玄鸟的带领来到王府东院，撞见那位公主。他允庭因此被迫知道了皇室的秘密，冷先生因此连命都没了。先帝时，冷先生与允庭的父亲在一处做官。后来，他不堪官场污浊，辞官教书。谁能想到如此躲避竟还落得个这样的下场……
又还有什么在等待着允庭……？
敕风屡次留他性命，是为了在哪一种境地中杀他？
允庭将纸条塞进怀里，吹熄了灯。今夜月光惨淡，屋内顿时漆黑。
允庭来到稍有些光亮的窗前，望出去，是开国以来最昏暗的都城。近处的窗子都隐没在黑暗里。远处，一扇窗透出星星灯光，背后可能有一女子在做针线活？
他想起几天前在官道旁的客栈前，他也曾这样打量过眼前的窗子。那时，有些破败的客栈每扇窗都透着明亮的光。也许是为了方便敕风行事吧。
两相对比，岂不可笑？
允庭的眼睛已适应了黑暗。可他的耳朵却还没适应此刻的安静。从前，他总以为朔仓投降后，天下已迎来暌违已久的太平。可，这就是太平吗？才至戌时，夜渐深，街上竟一个行人都没有。白日里的繁华竟似一场梦。
忽地，一人出现在允庭的视野里。他追看着这唯一的行人，却觉得好生熟悉。
直到这人走到客栈门口驻足时，允庭才敢肯定，他就是昀千。刚才的千头万绪，此刻仿佛有了个出口。允庭立刻拿起桌上的刀，飞奔下楼。当他冲到一楼之时，昀千正走进客栈。
允庭直冲到他面前，拿刀抵住他的脖子，推着他出了客栈。他身后的店家躲进了柜台之后。
“你答应过我！你怎么可以轻易地离开？”允庭质问道。
“云斋从不是只有我一人守着。上面有人要我以执行首要命令的手段保护南星。你懂什么叫首要命令吗？就是哪怕我跑了，立刻会有一个人出现，代替我。”
“我问你，为什么食言？”
“我有要事，必须进都。”
“何种要事？”
至此，昀千全无反抗，由着允庭将他推到客栈对面的一处围廊下的阴影里。昀千背靠着墙，神色冷静。与之相反，允庭则激动地红了眼睛。
允庭心里想着，这个人当然冷静，他只是接到了命令而已。这个人怎么可能懂得他心里的焦急？
可是……他允庭有何立场指责他？
他自己不也是为了别的丢下南星不顾了吗？向南星表白心意的人是他，如今舍命为他人的也是他。所谓他人，乃是他的父母至亲。
如此想着，允庭慢慢地放下了刀。昀千于是站直，将方才被冲得凌乱的斗篷整理好。他等到允庭回过神来，这才说道：“蘶儿到长亘去寻她的母亲了。她想要帮你们求情。”
昀千话里的沉重却激起了允庭的又一层愤怒。他要么沉默，要么劈头来这么一句不着边际的话。他何时用得着蘶儿一个孩子及她那被关在玉楼里的母亲帮忙了？而这昀千竟由着那孩子去了？
“长亘距离怀安也有三天的路程，她一个孩子怎么可能去得到？再说，这和你来都城有什么关系？”
“唉！蘶儿是我找人送去长亘的。”
“你为何要将人送回去？”允庭脸上现出一种昀千看不懂的悲伤。毕竟昀千不知蘶儿是有意叫允庭带她出来的。为了出玉楼，那孩子可是冒了极大的风险——允庭完全可以直接杀了她。
昀千知道此时要和他讲清事情原委是不可能的。一是现在允庭认定了他违背承诺，不肯听他的解释，二是现在街道上并不安全。据他所知，敕风中轻功好的人，能在一丈外偷听他人谈话而不被觉察。他不能冒这个风险。
“事情太重要，我无法在这里和你详叙，不如到客栈房间里再说吧。”
允庭将双手背在身后，禁不住叹了口气，道：“正巧，我也有个躲不掉的大事，须得讲给你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