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女……”
叶萧萧支支吾吾好久都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李穆方又道:“既然石二娃并非你所杀,这供状大约也半真半假。你若是肯原原本本的将这件事情讲出来,本王必定向父皇求情饶你一命。”
叶萧萧侧着身子看了不远处的李遐方和李禹方,又抬头看了乾佑帝一眼。心中颇为纠结。
乾佑帝也点点头:“你若是从实招来,朕答应会留你一条命。”
“民女……在幽州的时候,除了……见过潞城王殿下……之外……”
叶萧萧又结结巴巴地说道。
李遐方在一边瞪着叶萧萧,眼珠子都几乎要跳出来了。叶萧萧并非感觉不到他的目光,此时也有些心惊胆战。
反倒是李禹方仰着头,表情十分淡漠,似乎此时说的事情完全与他无关一般。
叶萧萧咬咬牙狠下心,继续说道:“民女也曾在幽州见过豫王殿下。民女与范阳节度使唐大人之女唐柚相识,豫王殿下说他在京城的时候曾读过唐小姐的诗作,慕其才华心向往之,便要民女帮忙撮合。民女收了豫王殿下的好处,便帮忙促成了此时。民女保证仅此而已,此外民女在无豫王殿下有任何来往!”
李遐方也急了眼,一下子奔到殿中跪下,朝着乾佑帝磕了一个响头:
“父皇,是儿臣收买了叶萧萧,不干三哥的事!”
乾佑帝斜睨了李遐方一眼:“怎么,慕那唐小姐的诗才心向往之的是你?”
李遐方愣了一下有些尴尬:“那倒……没有……”
乾佑帝道:“那你那么急着跳出来干什么?”
“不过这件事情真的是儿臣做的。是儿臣偶然听说三哥喜欢范阳节度使的长女,然后通过叶萧萧暗中调查唐小姐的喜恶,投其所好……一切都跟三哥没有丝毫关系……”
“够了仲嘉!”李禹方打断了李遐方的话。
李禹方走过去跪在李遐方身侧,面对乾佑帝说道:
“六弟是为了维护儿臣才故意担下所有罪责的。故意借着生病的名头悄悄出京的是儿臣,提前安排六弟离开京城的也是儿臣。儿臣去幽州确实便是为了求娶范阳节度使唐文度之女,借此拉拢他。”
乾佑帝冷笑一声:“你倒坦荡!”
李训方此时也言道:“父皇三令五申禁止皇子与重臣勾结,三弟此去幽州故意拉拢封疆大吏,难不成竟是要造反么?”
李禹方抬头直视乾佑帝:“父皇,自打母后去世,这些年来儿臣连自保的本事都没有,难道竟会有造反的能力么?”
乾佑帝看了一眼李禹方那对与昭圣皇后一模一样的眸子,心中突然有些发软:
不知不觉,初夏去世竟也有十六年了。
李禹方生母乃先皇后赵氏,闺名初夏,是乾佑帝潜邸时的元妃。之后乾佑帝即皇帝位,赵氏作为嫡妻便被册封为皇后。可惜赵皇后盛年薨逝,谥号昭圣。
乾佑帝年轻时甚是风流放荡,后宫妃嫔万千,宫外的风流韵事更是从没有断过。不过乾佑帝如此风流放荡,却对貌美的昭圣皇后冷若冰霜。据宫中传说,乾佑帝与昭圣皇后成婚头三年从未同房过。在此期间帝纳贵妃韦氏,生皇长子李训方,封襄城王,之后又生皇次子李隽方,封胶东王。到了第四年,昭圣皇后才开始侍寝,生皇三子李禹方。
李禹方为嫡出长子,按说一出生便该立为太子。可是乾佑帝一拖再拖,硬生生拖到李禹方八九岁的时候,才勉强勉强给了李禹方太子之名,可是最终还没有撑到太子册封大典,便寻了个借口将他的太子之位废黜了。
昭圣皇后生前贤良淑德,虽不受宠却也尽心尽力掌管六宫母仪天下。昭圣皇后去世的时候李禹方才不到五岁,她怕李禹方太过年幼被人欺侮,临死前便将李禹方交给挚友德妃赫连氏抚养。
赫连氏是靺鞨的公主,当年平卢节度使世子沈子忱力挫靺鞨大军,靺鞨国将不国,迫不得已献公主和亲,赫连氏便被送进了宫。赫连氏刚来大虞的时候甚至连汉话都说不好,后宫嫔妃争宠,见她貌美,又知她母国倾颓,便合起伙来排挤她,整个宫中唯有同样不受宠的皇后赵氏颇为照顾她。
赫连氏来自草原,性格豪爽,且不通中原习俗,性情率真可爱,昭圣皇后与其十分投契。赫连氏生六皇子的时候甚至是昭圣皇后取的名字。昭圣皇后临终时将幼子李禹方托付给赫连氏。赫连氏待李禹方如同亲子,李禹方与李遐方自小一起长大,亦兄弟情深。
赫连氏抚养二子,其中一子更是乾佑帝唯一的嫡长子,在后宫中一时盛宠无两。可谁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种的竟也是祸因。
九年前乾佑帝离京南巡,已经升任皇贵妃的韦氏唆使平素便与赫连氏不合的小钱妃算计赫连氏,赫连氏当时正有孕在身,谁知竟怀着公主一尸两命。李遐方当时不过八岁,十分年幼,也险些性命不保。李禹方当时已是身长六尺的少年,平素也学了些许武艺,再加上那时他是乾佑帝唯一的嫡子,仗着未来储君之威,当场便执利剑亲手斩了小钱妃。
乾佑帝回京之后大怒,直接废掉了李禹方的太子之位降为豫王,还命人杖责了他。
李禹方当时被按在长凳上挨打的时候一声都没有吭,后来去殿中谢恩的时候李禹方长跽在乾佑帝面前他直视着他的眼睛质问他:
“父皇,淑妃有错儿臣惩治她有罪么?难不成儿臣就应该眼看着六弟被她害死么?”
乾佑帝当时拍案而起:“你少拿别人说事!你弑杀了你的庶母,竟还死不悔改么?”
“父皇,不是这样的……”
“将豫王抬出去!”
李禹方欲图辩解,却被殿中的侍卫们架出去了。
乾佑帝认为李禹方性格鲁莽急躁不适合再习武艺,便在此时过后主动撤去了他身边所有教习武艺的师傅,甚至每年围场围猎都再没带过他。
李禹方虽然失了圣心,但却仍是乾佑帝唯一的嫡子,单这一条便足够让所有皇子们忌惮不已。后宫有儿子的嫔妃对李禹方动过歪脑筋的有不少,李禹方忍无可忍,也常故意布局引她们露出马脚,然后再使人悄悄透漏给乾佑帝。乾佑帝也因此亲自惩治过好几个嫔妃或者皇子。但是不知何故,本来孔武健硕的李禹方却真的一日日的清癯瘦弱起来。
李禹方朝乾佑帝举起自己的双手:
“父皇,您看这双手!十年前您带着儿臣去围场打猎时曾遇猛虎冒犯圣驾,是儿臣的这双手握着腰刀杀了那猛虎。这双手那时候还能够弯弓举剑,可是现在呢?它如此苍白孱弱,不过能执笔握筷而已。但是即便如此儿臣的诸位皇兄皇弟便放过儿臣了么?”
正说着,李禹方已经红了眼睛。
李禹方哽咽道:
“儿臣知道是儿臣之前做过错事,是父皇念及父子之情才留下儿臣一条性命,废去儿臣的太子之位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是儿臣不配做大虞的皇储!所以他们肆意轻慢欺侮儿臣的时候儿臣默默忍受,他们阴谋暗害拔刀相向的时候,儿臣悉听尊便。既然如此,父皇何不当时便让儿臣将命赔给钱淑妃娘娘?”
李禹方一桩桩一件件地说着这些年自己曾遭受的阴谋暗害,有些是乾佑帝之前便知晓的,有些事则是乾佑帝闻所未闻的。其中宁王李训方便被李禹方反复提到好几次,包括在幽州的几次谋杀。
李禹方心思细致缜密,桩桩件件的事情全都留了证据。只要乾佑帝想查,证据绝对多的能够彻底毁掉李训方二十多年来积攒下来的圣心。
乾佑帝望着李禹方沉默许久。
九年前他刚废李禹方太子之位的时候,小小的少年仰着头质疑他,明明被打了二十大板,却硬是一滴眼泪都没有掉。而今呢?儿子长大了,在他面前却越发的唯唯诺诺,甚至用幼年自己所不耻的假意屈服和眼泪来示弱自保。
他的决定是错了么?
昭圣皇后临终前曾求他不要传位于李禹方,她说她只想让自己唯一的孩子做个富贵闲王,平安快乐的渡过这一生。她一生从未求过他,只这一次,他想都没有想便答应了。可是这结果似乎很是不如人意。
李禹方是他唯一的嫡子,他没有任何理由不给李禹方太子之位。那一次李禹方失手杀了钱淑妃,他明知道钱淑妃罪有应得,可是他还是铁了心的以此为借口要废去了李禹方的太子之位。可是李禹方不仅没有因离开了太子名分的束缚而自由快乐,反而却变得敏感冷漠,甚至因此被人忌惮攻击而变得多病孱弱。哪里还是先皇后所期待的平安快乐的富贵闲王?
“禹儿,你告诉朕,你是真的想要复东宫之位么?”
乾佑帝突然问道。
李禹方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禹儿”是在叫他。
李禹方抬头看了乾佑帝一眼坚定地点了点头:“儿臣想,无时无刻不在想。”
叶萧萧看见这阵势突然有些发懵,不知道他们父子俩是在说什么哑谜。
难不成是乾佑帝在问李禹方是不是想要造反,他承认了?可是看李遐方、李训方和李穆方几兄弟的反应似乎也不太对啊。
难不成是乾佑帝觉得自己对儿子太过冷漠苛刻,突然良心发现,然后想将太子之位重新还给他?
乾佑帝对李禹方点点头表示了解,又叫了下身旁的老太监:“吩咐下去,彻查豫王方才所说的刺杀等案,务必追出元凶。”
老太监应了一声离开,乾佑帝又把目光放到了几个儿子身上。
“宁王服饰僭越,着罚俸半年,于府中思过一月。豫王私自离京,罚俸一年,于府中思过两月。你们都下去吧!”
李禹方及几个兄弟都从地板上起身准备告退,叶萧萧跪在旁边也打算伺机而动。
叶萧萧学着他们几兄弟的模样也一步步往后退打算离开,没想到却被乾佑帝突然叫住:
“慢着!”
乾佑帝的目光定格在叶萧萧身上,吓得叶萧萧心中一慌。
“乞儿叶氏是吧?方才朕虽然答应你从实招来可饶你一命,不过你毕竟构陷皇子,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朕罚你籍没入宫,供后庭驱使。”
叶萧萧呆住。
情况不对!
虽然在宫里做宫女薪水不高,但是在幽州的时候宫里招宫女要求可着实不低。有的人托关系走后门都未必能选的上,对一个普通的小乞丐来说,这可是天上掉的馅饼,最好的饭辙。
所以这么好的事为什么会落在她头上?
乾佑帝又看了李遐方一眼:“遐儿啊,今日之事为父知晓你冤枉,便赐给你个丫头做补偿——叶氏,你以后便去潞城王的王府中伺候。”
什么?
她刚刚在殿前出卖了李遐方和李禹方兄弟,他便将她赐给了李遐方?那李遐方还不一进府就杀了她泄愤?
怪不得之前肯答应她不杀他,原来竟是在这儿等着她呢!
这个皇帝老儿,果然跟他的几个儿子一模一样,都是一肚子坏水!
好狠毒的心呐!
李遐方此时也扭过头瞟了叶萧萧一眼,咬牙切齿的领旨谢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