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萧萧跟着李遐方一道回了他的潞城王府。
李遐方倒是挺能忍,一路上都憋着没动手。
他在座位上稳稳当当地坐着沉思,叶萧萧就跪在下首。整整一路,二人没有说半个字。
之前叶萧萧跟李遐方同车过许多次,李遐方向来嬉皮笑脸东拉西扯嘴都不停歇。这样的阵仗叶萧萧还是第一次见。
叶萧萧单看着李遐方的脸就怕的要死。
这次是真的完了,栽到他这儿,哪里还会再有活理?
叶萧萧心惊胆战地防备着李遐方随时发作,谁知李遐方一路无言,竟悄悄睡着了。
似乎是在殿中剑拔弩张地争论的太久,李遐方已经有些乏了。马车中的座位旁有个小小的茶几,他就用手支着头靠着那茶几上,眼睛闭得紧紧的,依约可见微微凸起的眉峰。
如今已是傍晚,天气泛了凉,有风掀起车窗上的帘子吹进来。李遐方大氅上宽大的衣袖随风上摇下摆,过了很久才肯服服帖帖的垂下来。
李遐方一身宝蓝色深衣,外面罩着一件月白色的大氅,金冠玉带,腰间系着几条绦带玉玦。之前叶萧萧见他都是穿着窄袖便装,很少见他穿过如此正式的衣服。
不过这衣服虽看起来十分华贵却也不过分抢眼,站在李禹方身侧的时候完全不会遮挡他半分光芒。
他好像一直都是这样。虽然看起来骄矜自负惹人厌烦,可是存在感却一直都不是很强。
李禹方虽说许多年前便失了圣宠被废去了太子之位,但他始终都是乾佑帝唯一的嫡子。而今乾佑帝有十几个子嗣,除了他之外也只有生母尊贵最得盛宠的李训方也拥有着亲王之荣,其他的所有皇子最高也就是郡王爵位。而李遐方,即便是十四岁便随军,征战几年,也不过是赏他了个较为富庶的封地给他,可是始终未能晋亲王爵。
李禹方有着一种天生的高贵和自信,除了偶尔在乾佑帝面前卖个可怜之外,在人前的时候他向来都是无比完美的。他宽仁谦逊平易近人,又文质彬彬才华出众。在贫苦百姓面前他怜悯慈悲乐善好施;在清流文人面前他风度翩翩比德如玉;即便是在朝廷里形形色色的官员之中他也能够长袖善舞游刃有余。即便是原本可以作为缺点的文弱,在他身上也全变成了属于君子的温润清隽。除了那些注定要争抢的敌人,几乎没有人能在见过他之后产生任何厌烦的情绪。
他的优秀,锋芒毕露。
而李遐方虽然总是倔强的昂着头,可是最谨小慎微甚至要刻意藏拙作伪的竟也是他。他总是一副浪荡公子模样,眼高于顶目无下尘,似乎任何人都不能入得了他的法眼,骄矜自负的让人讨厌。可是如果他也像他的三哥一样那么会左右逢源拉拢人心,如今哪还会有命在?
这天下无论是贵如皇子,还是贱如乞丐,没有谁能比谁活的更容易。
叶萧萧盯着李遐方看了许久,似乎是想要从他的脸上再挖掘出什么重要信息或者是抓到他的软肋,好对症下药以期保命。可是最后依旧是什么都没能发现。
马夫赶着马车一路到了潞城王府。
之前李遐方上下车都是一跳便可,而今穿着华服反倒束缚了手脚。叶萧萧看着小太监扶着李遐方踩着下马石一步一步的下马车,自己也从马车内探出了个脑袋。
果然,李遐方下马之后仆从便将下马石搬走,叶萧萧只好自己扶着车辕蹦了下去。
“呼!好险!”叶萧萧轻声道。
这马车这么高,差一点就崴到了脚。
李遐方闻声回头看了下,叶萧萧也正好抬头往前看。
这是自从离开皇宫之后两个人的第一次眼神交流。
李遐方没有说话,只是冷冷看了叶萧萧一眼,很快便转身离开了。
李遐方在马车上的时候便已经困得睡着了,叶萧萧本以为他已经特别累了,没想到他在回到王府之后却没有直接会自己的卧室,而是一个人在花厅中静坐。他身边没有任何仆役伺候,也没有书本茶水消遣。
他只是坐在那里呆呆的看着府门的方向,倒像是在等什么人。
王府中的管家自从李遐方回到府中之后也没能跟李遐方搭上几句话。只是知道殿下自打下午从宫中出来之后情绪就一直不太对。看着他沉着的脸,举府上下连个敢过去递茶的人都没有。
叶萧萧刚进王府,不仅没有活儿干,甚至连个住处都没有。叶萧萧也不敢去问,毕竟能不能活过今晚还是未知数。别特地去问了问,反倒死得更早了。
管家看见背着个小包裹站在庭院无所事事的叶萧萧,特地过去问了问:
“你就是陛下今天刚赐给殿下的宫女?”
叶萧萧强扯着唇角,试图露出出一个礼貌的微笑:“是!”
“你叫什么?”
“奴婢叫叶萧萧。树叶的叶,萧瑟的萧。小字……”叶萧萧回答的谦卑谨慎。
管家盯着叶萧萧看眼珠子骨碌一转,打断了叶萧萧的话:
“原来是萧萧姑娘啊。”
到了王府里面就都是奴才,通常称呼都是连姓氏都不提的。
管家又道:“萧萧姑娘,你以后也是咱们潞城王府的人了。待会儿咱家就吩咐人给你收拾住的房间。你现在闲着也是闲着,殿下那边缺个人伺候,你过去给殿下添个茶吧!”
“啊?”
李遐方指不定看见她之后要怎么折磨她呢,她还要主动去找死?
“怎么?你不愿意?”
“不……不是。奴婢怎么会不愿意。”
算了!反正早晚都要面对,长痛不如短痛,这样拖着更是百爪挠心。
管家看着举着托盘走向花厅的叶萧萧也微微一笑。
这丫头来的可真是时候。虽然还不知道她是什么来历。可是如果殿下喜欢她,她去送茶殿下必然高兴;倘若殿下讨厌她,见着她之后大发雷霆,哪怕打杀了也算消了气,他们这些奴才也能好过一点。
叶萧萧蹑手蹑脚的走进花厅,李遐方依旧在发呆,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看门前的照壁,没有给叶萧萧半个眼神。
叶萧萧小心翼翼地走到李遐方身边,轻轻拿起茶碗上的碗盖为他沏茶。
茶倒了一半,李遐方却幽幽笑道:“他来了。”
叶萧萧吓得一个哆嗦,壶嘴也晃了一下,不少的热茶都撒到了桌子上,叶萧萧的手也被溅起的茶水烫到。
叶萧萧咬着牙猛地瞪了下眼睛。
李遐方按着椅子的扶手起身向前走了几步,此时也有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从照壁后走过来。
叶萧萧闻声回头看了一眼,竟是之前在皇宫见过的那位恒山王李穆方带着随从人走了进来。
“呦,六弟这是早知道本王要来,早早地就在这里等着了啊?”
李穆方来的时候还换了一身清爽利落的便装,腰间的佩剑分外显眼。
李穆方也没有用任何人通传,自顾自带着人浩浩荡荡地就进了花厅。花厅两侧都是摆的整整齐齐的玫瑰椅,椅子和椅子之间都有雕花的茶几隔着,座位十分宽敞。可李穆方却径直地走到李遐方身后,在那唯一南面上首的位置坐下。
李遐方回头,看了一眼自己被抢占的座位笑了笑:
“相处这许多年,遐方自然知道五皇兄的脾性。此番三哥被禁足,五皇兄心里虽然高兴,但是却没有办法去三哥那里耀武扬威,只能来小弟这里了。”
李穆方冷哼一声,一副皮笑肉不笑的神情:
“李禹方仗着个嫡子出身,即便是太子之位被废了也处处高人一等,如今他沾上了勾结封疆大吏意图谋逆的罪名,总算是要完蛋了。我大仇得报,自然高兴。你在李禹方身边做了这么多年的狗,主子要亡了,我岂能不好奇你摇尾乞怜的模样!”
李遐方也勾了勾嘴角:
“这次小弟怕是要让五皇兄失望了。小弟体体面面地在这潞城王府生活着,用不着向任何人摇尾乞怜。而今大皇兄也被禁足,父皇还在派人查他谋害兄弟的事情。五皇兄做事向来喜欢打着大皇兄的名声,此番大皇兄不知又要替你背下多少罪名。大皇兄这次能彻底失宠还好,倘若大皇兄被放出来,第一个要找的人不知是谁,那时要在他面前摇尾乞怜的也不知会是谁!”
李穆方登时大怒,一脚将李遐方踢翻在地。他带来的随从也马上冲过来,紧紧按住了想要挣扎的李遐方。
花厅附近伺候的人早就被李遐方全部赶走,此时他们的主子在自家被旁人如此欺侮,竟连一个赶来相帮的人都没有。
叶萧萧站在一旁也被吓傻了。李遐方之前在幽州的时候不是武功高强身手敏捷么?而今在李穆方面前怎地竟连丝毫还手之力都没有?
那几个随从按着李遐方跪倒在李穆方面前给他叩头,李遐方极力挣扎,但依然磕的满头是血。叶萧萧看得心惊肉跳,想要过去拦着他们,没想到却被一个身强力壮的随从拉住,一把推到地上。
李穆方一脸狞笑:“李遐方,这都十几年了,没想到你还是跟小时候一样!你这个异族贱妇生的贱种,本王就是看不惯你要欺负你怎么样?你不是攀上李禹方这跟高枝了么?你叫他过来救你啊?你叫他过来救你啊!”
李遐方咬着牙一声不吭。
李遐方只比李穆方小半岁,二人从小一起读书,一起长大,就连师傅都是同一个。昭圣皇后早在李遐方出生的那一年就已经驾薨了,李遐方的生母赫连氏又不受宠,时常会受李穆方的欺负。
李穆方的生母是淑妃钱氏,钱氏不仅仅出身极好,更是当时乾佑帝最为宠爱的妃子。宫里的人都生着七窍玲珑心,哪有不懂得审时度势的。如果李遐方和李穆方两人打架,上到伴读的世家公子,下到来往伺候的宫女太监没有一个不是偏向李穆方的。即便是有次赫连氏带着孩子闹到乾佑帝那里,乾佑帝也只是说小孩子哪有不打架的?并且还严厉斥责了赫连氏小题大做过于宠爱儿子。
可是李遐方哪里是肯吃哑巴亏的主儿?他自然便去找他当时贵为储君的三哥。
李穆方的生母钱淑妃,也是李禹方为了维护李遐方一剑捅死的。
忆起往事李穆方更是恼怒。
李穆方弯腰掐住了李遐方的下颌,说道:
“你母妃的死跟我母妃没有任何的关系,我向你解释过很多遍,你不信,反而撺掇着李禹方杀了她。你不信我也没办法!很快你也会下去见你母妃,不如那时候你仔细问一下她答案。你放心,在见到你母妃之前你也不会太过孤单,李禹方包括李训方全部都会陪着你!”
李遐方挣扎着摇头,试图摆脱李穆方的钳制。他额头上有鲜血顺着脸流下来,沾了李穆方一手。
“这次既然是五皇兄胜了,小弟无话可说。五哥不过要泄一时之忿,尽管来便是了。”
李穆方十分厌恶的松开李遐方的下颌,又将手上的污血全部都蹭在李遐方的衣襟上:
“贱种就是贱种,永远都登不上台面!”
李穆方左右看了一下自己的随从,说道:“我们走!”又示意随从放开李遐方 。
李穆方离开的时候瞧见伏在地上的叶萧萧,还特地回头看了李遐方一眼:
“看!贱种就只能配贱人,你的身边也只配有这种贱民。小乞丐,还不快去看看你的潞城王殿下!”
叶箫箫咬咬嘴唇没敢反驳,急忙从地上爬起来跑到李遐方的身边,拿出手帕捂住李遐方额头上的伤口。
李遐方推开叶萧萧望着李穆方的背影高声道:“黄泉又怎么样?小弟在泉下等着五皇兄便是了。小弟倒想知道,五皇兄能比我多活几年!”
李穆方回头冷笑一声,又转身绕过照壁。
可算走了!
叶萧萧望着照壁依旧有些胆战心惊。
李遐方也回神看了叶萧萧一眼,反身就将她压在地毯上。
他伸手扼住了她的喉咙:“你竟然还敢来到我身边,是谁给你的自信,让你觉得我不会杀你?”
叶萧萧握着手帕的手都在哆嗦,半晌没有说出来一个字。
不过李遐方似乎真的并无杀她之意。叶萧萧的脖子只是被掐的有些疼,却始终没有窒息之感。
李遐方瞪着叶萧萧的眼睛威胁道:“今天的事情你如果敢传出去一个字……”
叶箫箫急忙求饶:“不会的不会的,我哪有那个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