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卒给叶萧萧送来的断头饭是白米饭配五花肉,另外还有一只鸡腿,非常丰盛。
叶萧萧一边吃一边掉眼泪,吃到最后甚至有点撑。
按说犯人临行刑,犯人的家属应该也都会送最后一顿饭过来的,不过家里的那群小孩子什么都不懂,未必有本事打点上下进来这监牢。
可是棠棣为什么也没有来看她?
棠棣做饭那么好吃。如果她的断头饭是他给做的,那黄泉路上应该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已经到午时了,还有不到三科钟自己的生命就要结束了。叶萧萧带着铁枷在牢房里坐立难安。
一般处死死刑犯都是秋后处斩,市曹的监斩台和断头台也是仲秋搭建,将犯人集中处斩。今年的死刑犯前些时日刚刚斩完,监斩台刚拆也不过七八天。这次处斩叶萧萧有需要重新布置监斩台,很费周折。
除了上一次办及笄礼之外,似乎还没有这么多人特地为她准备过什么盛大的仪式场地了,十分难得。
可是如此隆重正式的仪式,还真的是难以让人欢喜得起来。
狱卒拉着叶萧萧往刑场上走的时候她的腿有些发软,几乎是被他们拖着走的。
囚车刚出大牢,突然就被一位拿着节度使令牌的男子拦下。
“唐大人有令,赦了叶萧萧,人不必再往法场送了。”
那人一身锦衣,骑骏马而来,通身富丽华贵。若不是声音万分熟悉,叶萧萧几乎认不出来他是谁。
“棠棣!”
那锦衣男子翻身下马,走到叶萧萧面前。
“蕙纕,我来接你回家。”
棠棣从狱卒手里接过钥匙,亲自为叶萧萧打开铁枷。
铁枷太沉,叶萧萧的脖颈和手腕被磨了三天,到处都是血痕。
棠棣伸手轻触了下她脖颈上的伤口,叶萧萧疼得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棠棣的眼睛有些发红,又抓住她的手捧到面前来。
棠棣轻轻吹了吹那伤口,看着她的脸张口欲言,可是却又颤声而止。
他的眸中有情绪万千,张惶、恐惧、悲戚,似乎这几日随时可能殒命的是他自己。
“你不要担心,这些都是我自己蹭的小伤,没事。你不是说要带我回家么?咱们快走吧?”
棠棣这才收了收满脸的慌乱:
“对!所有可怕的事情都过去了。现在我要带你回家。”
棠棣将叶萧萧抱上马,一路狂奔。
叶萧萧搂着棠棣的腰。他的衣服料子极好,绸子很滑,似乎不搂紧他,她随时可能会因为抓不紧而被甩下马去。
她不敢问他为什么突然间会有这么好的衣服、这么好的马,她也不敢问他为什么会有唐文度的令牌。
她怕就如同他身上穿的滑不留手的绸子衣服一样,在她知道结果之后,他也很快毫不留情地将她甩开。
棠棣没有带叶萧萧回菩提庙,左拐右拐,竟到了一座非常豪华的府邸。
朱门上的牌匾上雕着几个鎏金大字:敕造范阳节度使府。
他到底还是回了唐家。
棠棣下了马,又伸手接叶萧萧下马:
“蕙纕,这是我们的新家。”
叶萧萧摇摇头十分抗拒:“这不是!”
唐楷死了,唐文度除了棠棣再无子嗣可以继承世子之位。可是棠棣之前那样憎恶唐家,又怎么会乖乖回去?
原来这就是唐文度这么着急要将她处斩的原因。
他只是想拿她做把柄,逼棠棣就范。
“阿棣,他们是不是威胁你了?我可以死,我不要你为我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情……”
“你误会了,我是自愿回来的。”
棠棣轻轻一笑,又道:“他们不是威逼,而是利诱。我大哥死了,我若回来便是世子,再无人可以折辱我……和我娘。我娘先是我爹的外室,后来又是我爹的侍妾。她的地位卑微,死的时候唐家的祠堂没有她的牌位,她甚至连唐家的祖坟都入不了。
而今我做做了唐家的世子,我爹答应追认我娘做他的平妻。这是我娘求了一辈子都得不到的东西,如今轻而易举就得到了。他们开出的条件这样丰厚,我没有拒绝的理由。”
叶萧萧盯着棠棣的眼睛看了很久,努力地找他说谎的痕迹。可是棠棣眼角眉梢俱是笑意,似乎是真的捡到了天大的便宜。
叶萧萧这才拉着他的手下了马。
棠棣拉着叶萧萧的手进了唐家的大门,路过时门口的守卫都依次行礼。
唐府的管家也老远就迎过来,哈着腰笑容十分谄媚:“二公子回来了,老爷正在花厅等您呢。”
棠棣略颔首“嗯”了一声,又继续往前走。
棠棣的脚步迅捷,全都是意气风发的仪态。周围所有人都对他毕恭毕敬,哪里还有几年前初遇时被人追杀的落魄?
叶萧萧突然感觉,这才是他原本应该过的人生。
唐文度在花厅备茶等候,见了叶萧萧也是客客气气的。
“棣儿你带着叶姑娘回来了,快坐,桌上的茶是刚沏的。”
“孩儿谢过父亲。”棠棣朝唐文度欠身施礼,回应毕恭毕敬,口气却是难掩的冷漠疏离。
不过这也算是难得了,毕竟之前都是对他的称呼都是“你”或者是“那个人”,如今竟已经肯叫“父亲”了。
唐文度随便跟他们闲扯几句,此时却有小厮突然来报:
“老爷,李仲嘉李六爷请见。”
唐文度本来还满脸带笑,此时却突然恼怒起来:
“就说老夫病了,今日谁也不见。让他走!”
没想到唐文度话音刚落,李遐方就已经带着侍从进了院中。
李遐方收了收手中的折扇朝唐文度施了一礼。而后又朗声笑道:“唐大人这样精神抖擞,还真是让人瞧不出半点病容呢!”
唐文度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李遐方不以为忤,又朝棠棣和叶萧萧的方向拱了拱手:“巧了,乐湛兄和叶姑娘竟然也在这里。”
唐文度叫了下棠棣:“棣儿,父亲还有事情要处理。你先带着叶姑娘在府里转转。”
棠棣点点头,拉着叶萧萧正欲离开,却被李遐方突然叫住。
“二位且慢!今日在下与唐大人所议之事正好与叶姑娘有关,还请叶姑娘留步,为在下评个理。”
与她有关?叶萧萧突然有些紧张。
反正是既与李遐方有关,又与她叶萧萧有关的事情,准没好事!
棠棣握着到叶萧萧突然僵硬的手指,察觉到她的紧张,他轻抚了下她的手背。反正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他都会在她身边。
李遐方请唐文度屏退左右,又从袖中抽出一封信递给了他:
“京中诸事繁多,兄长脱不开身已经回去了,所以这封退婚书便交到了我小王里。兄长离开幽州之前刚刚与唐小姐订婚,而今兄长不过才回京三五日,唐大人却突然要退婚。敢问唐大人,缘由是什么?”
唐文度冷笑一声:“潞城王私下做出了那许多事情,而今竟还要问老夫原因么?”
李遐方蹙了蹙眉,似有愠色:“唐大人果然是认为大公子的死与小王有关么?”
唐文度道:“那日灾民暴乱,为首的那人一口流利的洛阳官话,很明显就是京中所来之人。那人虽然逃了,但是范阳军中煽动人心的奸细却拘押在牢里。他已经招了,说就是被您潞城王所买通。”
叶萧萧有些震惊。
这位范阳节度使,他明明什么都清楚,却还是把什么罪名都往她脑袋上扣?
李遐方也有些无奈:“所以您就认定了是小王要杀大公子?这边把退婚书送过来,那边要弹劾兄长和我的奏折也开始动笔了?可是唐大人,小王与大公子无冤无仇,为何要暗中谋害他呢?”
唐文度有些语塞。
唐楷确实不是领兵打仗的材料,看着幽州一城的难民,有的时候他自己都想将他军法处置。可是毕竟是自己的儿子,终究是不忍心。
李遐方又道:“大公子带兵确实荒唐了些,小王确实有的时候都看不过眼。但是这种事情,小王如果有意追究,直接向父皇递折子弹劾就好了。何必要雇人暗害呢?这对小王有半点好处么?
再者说,如果此事真的是小王做的,小王为何会故意留这诸多痕迹给人查呢?您不觉得,这场暗杀根本是漏洞百出么?在您眼里,小王真的就如此愚笨,做了一件坏事,然后就唯恐全天下的人都不知道一样到处宣扬么?更何况兄长与唐小姐刚刚定亲,小王这边就突然暗害兄长的大舅子坏他的亲事,您觉得兄长日后还能容得下小王么?”
唐文度似有所动,但是细想之下却觉有诸多问题:
“潞城王殿下竟如此巧言令色!老夫这里有您杀人的证据,不知您有没有您没有杀人的证据?”
李遐方笑道:“小王自然有证据,否则岂敢来着范阳节度使府中走这一遭?不过小王倒是没有什么证明自己没有杀人的证据,关于那杀人凶手的人证物证倒是有一些。”
李遐方又从袖中拿出一封书信递给唐文度。
唐文度翻开书信看了看,不过满篇杂诗,难解其意:
“南国倾心应望速,东堂开口欲从谁?
扬子江头杨柳村,杨花愁杀渡江人。
唐虞虽远三千岁,每诵遗书涕泗潸。
蓼岸风多橘柚香,江边一望楚天长。”
唐文度问道:“这乱七八糟的写的是什么?”
李遐方笑了笑,伸手将那纸翻过来,又拿它在火折子上烤了烤,让唐文度看那张纸反面刚刚显露出来的暗戳。
“唐大人看不懂这诗,这暗戳总该认识吧。”
唐文度看到那暗戳愣了一下。
那暗戳上是一株兰花,花叶相映,底部隐隐约约可见一个“宁”字。大皇子李训方的封爵是宁亲王,因为其最喜兰花,所以其府上密文均有此模样的暗戳防伪。
在唐柚与李禹方定情之前,李训方也多次与唐文度有书信来往,似有向唐家求亲之意。一直到唐柚表明非李禹方不嫁之后,唐文度与李训方的往来才减少些许。故此唐文度对那纸上的暗戳十分熟悉。
李遐方瞧唐文度的表情,便知道他认识那暗戳。
李遐方笑了笑,又道:“至于那诗,唐大人看不懂,那小王就找一个看得懂的帮您解一解。”
李遐方高喝一声:“轻舟!你将那贼人押上来。”
轻舟远远应了一声,拖着一个血肉模糊的男人进了花厅。
棠棣看见那人吓了一跳,反而怕叶萧萧吓坏,伸手要遮她的眼。
叶萧萧一把扒开棠棣的手。
笑话,老子可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会怕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