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胄继续讲道:“番薯从新陆地被引到西方的一些小国,后来又被传到南洋吕宋那边。十几年前有闽南商人出海吕宋,带回了一些番薯秧苗引种,后来鄞州、胶州、青州、豫州都有引种。你看这些引种番薯的地方气候不同土壤各异,证明它还是很容易成活的,幽州这边也不是不可以一试。”
叶萧萧惊诧之余又感叹了一声:“了不得!我在这个世界上活了十五年,突然发现我对这个世界真的是一无所知。”
崔胄笑道:“这个世界很大,我们现在想要了解这个世界的全貌很难。但是你要你想了解,总是可以尽力知道更多。”
“对!我有一天攒了钱也要出海看看!去你说的吕宋、西方小国和那块新陆地全都去看看!这才是我想要的人生!”叶萧萧拍了下桌子,激动的样子似乎现在就要出发去吕宋。
谁知话还没有刚说完,大力突然跑了过来:“老大不好了!咱们家里的人又跟人在街上吵起来了,看样子似乎是要打架!”
叶萧萧蹙着眉缓缓吐出一口气。
这群小家伙似乎从来就没有让她省过心。
果然理想跟现实有巨大差距。她想要追逐的是星辰大海,可是每日却总是为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忙忙碌碌。
叶萧萧朝崔胄施礼告辞:
“崔先生您再坐一会儿。我这边有些事情要处理,处理完了马上回来。”
正说着叶萧萧又看了眼棠棣:“阿棣,你留下招待崔先生。可别唐突了贵客。”
叶萧萧跟着大力一路小跑到了他说的打架之地,突然发现情况跟她原本想的有所偏差。
街道上围着百余个衣衫褴褛的难民,听口音不仅仅只有云州人,朔州和胜州的人也不少。难民中间围着一辆十分华贵的马车。马车主人躲在车内不敢见人,马车下面围着四个手执刀的侍从。
大力也有些吃惊:“老大,刚刚我走的时候不过六七个人,我还担心来着。这次看情况,这一次即便是打起来,咱们也是稳赢啊!”
叶萧萧看了看这形势,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难民的数量很多,吵吵闹闹的,中间还有五六个小孩儿凑着热闹唱着歌:
“瞠其目,鼓其腹,弃其战甲归故土。【1】
骖乘其左唐公子,寡廉鲜耻世间无。
幽燕子弟何其辜,血肉城池为其误。
幽燕兄弟与手足,城池血肉为其负。”
唐楷日前与夷人大战,夷人骁勇,唐楷兵虽众却几次不能敌,最后一场与其交战的时候甚至当场被俘。夷人要黄金万两赎人,节度使唐文度午间刚将黄金送至,两个时辰之后世子唐楷就着一乞丐服饰回府,速度极快,简直令人匪夷所思。三日后夷人又将一身着范阳军主将服装的男子送回,这送回的男子正是唐楷征夷军时候的副将。
这时人们才知,唐楷不是被俘了,而是把副将推到前线自己逃了。
云州、朔州与胜州几城的灾民因为战事无家可归,可他们的主将却是个逃兵。灾民们恨极了唐楷,这次意外碰到他的马车自然是围追堵截。
叶萧萧知道那马车上坐的是唐楷之后也有些无奈,长叹一口气抚了抚额。
这位爷真是有毒。做出这样的事情还敢出来招摇,竟然真的不怕被打死。这些难民中的文化人也真是厉害,日子过成这样,饭都吃不饱,竟然还有空闲写酸诗故意教给小孩出来气人。
灾民们围着唐楷越骂越凶。叶萧萧听不懂那些灾民说的方言究竟是什么意思,只知道他们的情绪激动,再不阻拦很快就会出事。
可是叶萧萧站在外围挤不进去,也是十分着急。
大力看叶萧萧的神色,知道她是想进内圈里调和,便仰天大喊一声:
“你们都别吵了。咱们丐帮的帮主来了!”
这些灾民大多数都受过叶萧萧恩惠,也都卖她个面子给她让了一条路出来。
躲在马车里的唐楷听见动静也掀开车帘探出个脑袋看了一眼。
唐楷本来还不知他们所谓的帮主到底是谁,见是叶萧萧反而更恼:
“叶萧萧,真是没想到你竟然就是这群臭乞丐的头头。你好大的胆子,次次从我们唐府拿钱,却用我们唐家的钱收买这些刁民让他们聚众闹事,你是不想活了么?你不过是我们唐家养的一条狗,如今连竟然联合着这一群刁民要叛主了?”
叶萧萧本来还想做个中间人调和,没想到唐楷这几句话突然就把她拉到唐家的队伍里了。难民们看她的目光突然就异样起来。
难民不管叶萧萧继续闹事,还有人拿起锄头勾下了唐楷随从的刀。
叶萧萧见场面已经难以控制,急忙叫了下身边的大力:“快去节度使府,晚了就出事了。”
灾民中似乎另有领袖,那人操着一口洛阳京腔官话慷慨陈词。那人似乎是早就做了准备,条条款款罪状清楚明了一针见血,唐楷被他形容的简直是穷凶极恶罪大恶极,灾民们纷纷想杀唐楷而后快。那人的言语煽动人心的效果果然很显著。
叶萧萧总觉得那人的声音万分熟悉,可却想不出他是谁。
那人似乎是有意煽动灾民暴乱,灾民很容易就被激怒,欲图围攻唐楷。
“唐家杀人了!”
场面十分混乱,灾民几番挑衅,有拿着刀的唐家侍从出手杀了人。灾民一下子被彻底惹恼,不管不顾地攻击唐楷及其几个侍从。
灾民们虽怀疑叶萧萧是唐家的走狗,不过叶萧萧确实出手救过他们,他们倒也没有伤她,只是将她挤出圈外而已。
灾民中似乎也有身手十分了得之人。有拿斧子的灾民劈开马车将唐楷拉下马车,灾民们一拥而上。
听到动静的范阳军也已经纷纷赶过来。
可是即便是刀剑弓弩相逼,灾民们却无半分惧意。两方缠斗在一起,中间被围在中间的孩子吓的一边哽咽一边唱:
“幽燕兄弟与手足,城池血肉为其负。”
也不知是孩子们的哭声太凄惨,还是灾民们奋不顾身的样子让人畏惧。前来镇压的范阳军打着打着也慢慢退却。
有穿着范阳军铠甲的士卒在哭:
“我不想打了。我三个哥哥跟着世子爷出去打仗全部死在云州。世子爷带着五万范阳军出征,几乎没有人回来。我们身为范阳军不能浴血杀敌,反而在这里杀云州逃出来的难民,我不想再打了。”
很快就有士卒接腔:“我们当兵是为了杀敌,为什么要在这里拼却性命保护这么一个只会逃跑的懦夫?我不打了……”
“我不打了……”
“我也不打了……”
最后除了范阳节度使世子唐楷极其四个随从被活活打死之外少有人受伤。
节度使唐文度正在云州阵前主持大局,听闻此噩耗,一激之下反倒速战速决,不过数日便将夷人赶出云州。
唐文度回幽州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将叶萧萧下了大狱。
幽州乞丐聚众闹事杀节度使世子唐楷,贼首叶萧萧拟斩立决,三日后于市曹行刑。
叶萧萧蹲在牢房里吃断头饭的时候突然相信了城西摆摊算命的李铁嘴是个神算子。
他说李遐方是个郡王,他还说她会下大狱。真的是一件事都没有错。
不过好在她的牢狱之灾也不算长,三日而已,马上就结束了。
老子十八年后又是一个好姑娘!
不过最遗憾的是,活了这一辈子,竟然还没有凑够十八岁就死了。
按说唐楷被灾民打死的事情本是不干叶萧萧什么事的。
唐楷率大军出征云州,唐楷身为主帅临阵脱逃,云州胜州二地沦陷,偏偏他回到幽州之后还不知收敛招摇过市。是灾民一时义愤打死了他,叶萧萧甚至还曾经在现场劝解,试图阻止惨剧的发生,这都是有目共睹的事情。
叶萧萧虽然是幽州城的丐帮帮主,但是总不见得唐家的世子爷把人家害的家破人亡沦为乞丐,这些人就自动归她叶萧萧管辖吧?
菩提庙是曾经为这些灾民提供住宿的地方,又曾经给这些灾民施粥赈济。但是幽州城中赈济灾民的又不只是他菩提庙一家,这也不是证明灾民归她管辖的理由。
怎么灾民犯了事,后果便全要她承担?
还有那日暴乱中大声高喊煽动人心的人,他虽是乞丐打扮,却明显不是灾民或者是幽州城原本的乞丐。
灾民都是云州和胜州的穷苦人,虽都能勉强听得懂官话,但是会说流利官话的读书人却不多。而那个人,一开口就是没有半点口音洛阳官话。他骂唐楷的时候言语条理清晰文采四溢,很明显是个读过书的人。
云州与胜州二地相邻,口音相近,互相听懂根本没有任何问题。如果他会说这二地某一地的方言,对灾民的煽动效果都要比用洛阳官话好得多。
可他为什么不用云州或者胜州的方言呢?
这只能说明,那个人不是云州或者胜州的灾民,而是幽州的某位说洛阳官话的高门或者是京城来的大人物派来的。其目的就是要唐楷死。
叶萧萧突然想起了李遐方。
李遐方嫉恶如仇,看不惯唐楷这样卑劣的人很正常。更何况他是皇子,有唐楷这样的下属来毁自己的国土和臣民,他肯定也受不了。再者说,他是有权有势的王爷,有本事雇佣几个人过来闹事也正常。
但是李遐方、李禹方兄弟俩千里迢迢来幽州,不就是为了和唐家联姻娶唐柚么?他敢杀人新娘子的哥哥,这婚事还能成么?
叶萧萧一拍脑袋忽然想到了原因。
他们明明可以光明正大的在朝廷上书弹劾唐家,夺了唐家的世袭节度使之位,让唐家父子卷铺盖回家。可是他们却偏不这样,而是选择雇人故意挑起事端暗杀唐楷,并且把罪名强加给她一个小乞丐。
这样既可以保住唐家的势力继续联姻,又可以把唐楷这个大祸害杀掉。一举两得。
巧妙!
好心机!
可是为什么要让她这个小乞丐当替死鬼?
怪不得他们连让她请个状师上公堂为她辩护挣扎的机会都不给,随便判判就给斩立决了。可见李家兄弟势力之强大,用心之恶毒!
她回头做了鬼也要去吓他们!
此仇不报,枉做新鬼!
注:
【1】改编自《左传·宋城者讴》